玄诞斗法第一

［再为吾友送上一波助攻！］

仲春的中原寒气尚盛，洛阳宫城内外一派清冷气象。天还没有全亮，雄伟壮观的昌陵侯府在朦胧的曦光下沉默着，一如安睡的婴儿———从前的昌陵侯府是不会这般寂静的。

昌陵侯府是曹魏宗室公子夏侯玄的府邸。侯府的选址和营建工作都是其父老昌陵侯夏侯尚在世时完成的。夏侯尚虽然常年在外守职，家眷也都在任所；但是，考虑到后人未必能袭职荫封，居于外州。故而，他不惜金银，在洛阳皇城西北角购买了大片风水宝地，以作后世子孙之根本。

侯府的规模宏大，为诸多王公府邸所不及，这充分说明当年的夏侯尚是何等得宠。

侯府的营造格局与东汉豪强的私家坞堡相类。宅邸四周有箭楼防卫，各箭楼间有回廊连通。而府院建筑按照功用可分成三部分：前面是府兵营垒；中间是家人私宅；后面是可宴饮、游乐的大观园。

魏家制度允许国家重臣豢养府兵，承认其私人武装的合法性，故曹魏宗室多有自己府兵。有些是国家公开按功劳、爵位疏亲关系授予的；有些则是他们自己私募的。受这种风气影响，曹魏很多文武都养有死士。这种局面对中央集权、国家稳定统一是不利的，其实质是统治阶级内部各派系的暂时妥协，何时爆发矛盾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三国时期不独曹魏如此。蜀汉、东吴也都不同程度的认可私人武装。相比较而言，东吴情况最严重，曹魏次之，蜀汉最轻。东吴文武大臣所拥府兵数量最多，动辄五六千人，二三万人，而且可以世袭；东吴大臣在平叛、讨贼作战中所获俘虏，可直接收编进自己的私人部队，而无需上报孙家。蜀汉方面仅刘琰、诸葛亮有过私兵。刘琰是汉室宗亲，也是最早追随刘备的主要文武之一，故享受很多特殊待遇，里头就包括允许他建立私人府兵。史书记载刘琰拥有府兵一千三百二十四人；汉丞相诸葛亮掌握全国兵权，但私兵只有六十人。这六十人不是他自己招募的，而是皇帝刘禅御赐的。———诸葛亮亲统大军南征前，刘禅从一万多御林军里精选出来六十名御林虎贲士，赐予了诸葛亮。

夏侯尚在世时拥府兵三千人。他晚年居家养病，长思军旅生涯，故于府院前修建了演武场。每日卯时三刻一到，其府兵便会在此开始操练。三千士兵演阵搏击，军容之盛常引得外人争看。

夏侯尚过世二十七个月后，其子夏侯玄自作主张把府兵交给了国家。此举赢得满朝赞誉。不过，也有智者说他是自毁长城。智者是这么说的：“昌陵侯阖家几世为官，岂能没有一二仇家？去了府兵，一旦有事，将何以处之？”还有人猜测夏侯玄自去府兵，是为了节省开支。毕竟长期豢养三千士兵可不是容易的，而这笔开支国家是不会出的。———这种猜测是没有道理的。昌陵侯本有食邑二千八百户，夏侯玄承袭了二千五百户。有二千五百户食邑以养三千士兵，原是没有问题。夏侯玄自去府兵其实是想树立榜样，引得天下效仿，这样就能削弱地方豪强，消解不利于内部稳定的潜在威胁。

没有了铿锵激昂的金鼓重音，没有了尖利雄壮的号角齐鸣，没有了男儿威武霸气的震天杀声，现在的昌陵侯府真像熟睡中的婴儿一般安逸了。

箭楼上的守卫斜倚垛口，懒散的抱着弓箭，昏昏欲睡；回廊里的小兵也不巡逻，都围成一堆小声扯淡；府宅里巡逻的卫队呆头呆脑的胡乱打转，不过敷衍了事罢了！

侯府大观园里面，有一处却是另一番景象。侯府嫡女夏侯徽身着短打劲装，领着十几个同样装束的侍女，正在园子里追逐逗闹。欢乐的笑声惊醒了园林宿鸟，它们拍拍翅膀，纷纷无奈远飞去了。

夏侯徽是在玩蹴鞠。蹴鞠是中国足球，相传发明于黄帝时期。曹魏开拓者曹操是个大大的蹴鞠迷。据《魏氏春秋》“佞臣传”记载，曹操手底下有个因蹴鞠技艺超绝而得宠的臣子，叫做赵晏。其人虽没有得到什么实权，却常常能够亲伴曹操，所获各类金银谷物封赏数以百亿记。久之，此人变得恃宠骄横，目无王法，常侵陵官民，鲸吞公物。有司屡屡告发其罪，请求法办。而曹操终怜其蹴鞠绝技，每免追究。

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娥常饿死”，曹操即好此道，魏国谁甘人后？是以，中原蹴鞠大兴，纵婴童也常于庭院相习此术。昌陵侯一家人也都爱这玩意儿。人谓昌陵侯夏侯玄有三好：研习三玄；清谈；戏蹴鞠。其妹夏侯徽亦自小爱踢皮球，且脚下技术一流。

现在，夏侯徽的长发堆盘头上，上穿青色窄襦，下着青色箭服，脚蹬软靴，跟众侍女往来奔驰，追逐着一个淡黄色皮球。你看她足踢、膝顶、肩垫、头冲、双腿齐飞、单足停鞠、跃起后勾……动作干净利落，技艺娴熟，实有健舞之美！

当这些快乐的少女追逐至一处围墙前时，夏侯徽送出了一个直传球，前面一黑衣女子刚要伸脚接球；忽一紫衣侍婢闪身而前，一脚大力抽射改变了皮球路线。那皮球带着风声呜呜地飞过了围墙。

众少女一声惊呼，跟着，纷纷责怪起紫衣侍婢来了。夏侯徽玩兴正高，哪肯就此打住？她看看围墙，吩咐道：“你们几个搭起人梯，我要翻墙。”侍女们忙说：“围墙这样高，怎好就翻？如有万一，就是婢子们的末日到了！”夏侯徽只好说：“不翻墙了，你们快随我寻其门径。”侍女们又说：“不可不可！此时，侯爷正在里面修道，我们不可打搅！”夏侯徽哼了一声，说：“难道你们只听哥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说完，她伸手抹了抹脸上汗珠，自寻园门去了。

其时，夏侯玄正与二叔夏侯霸，老友李胜，新友诸葛诞在此园长沁亭内对弈。夏侯霸执黑子，李胜执白子，刚杀到紧要处。却听脚步杂乱，人声嘈杂，不知什么人乱闯了进来。夏侯玄面露不悦，一抱拳，说：“二叔，李公，你们安坐着。玄去看看。”他们二人眼不离棋，只轻轻点了点头。

夏侯玄当即出亭下山，直奔人声而去。———这长沁亭建在一座人工堆成的土山上。不多时，他已看到了“肇事者”，原来是他妹妹。

夏侯玄走近一看，只见夏侯徽与几个侍女半蹲着围成一圈儿正低头端详着什么？夏侯玄咳嗽一声，说：“你们忘了吗？每日卯时至巳时此园禁游，没有我的命令，你们怎敢乱闯？”

众侍女听见主人训喝，无不大惊，忙转过身，双膝跪地，口称“侯爷息怒，婢子知罪！”

夏侯徽满不在乎，她大咧咧跳起来，嚷道：“哥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虽说是你袭了爹爹爵位，自是一家主子。可我身为侯府嫡女，还没出阁，尚姓得一个夏侯；这地方并非你们公干之所，怎不许我进来？我偏偏要来！”

夏侯玄头大了一圈，想了想，说：“为兄不过说你几句，你就如此卖狂？能不能柔和一点？二叔在亭子里下棋呢！”

夏侯徽向来有点怕夏侯霸。她听说二叔在附近，气势立刻下去了。她摇摇夏侯玄手臂，低声说：“好，妹子不嚷了。我不是故意要坏哥哥规矩的。我的皮球飞进了这个黑水园，我是来找球的。”

夏侯玄就问：“找到没有？”夏侯徽说：“找是找到了，可惜一时不知怎么拿出来。”夏侯玄问：“掉进洞里了？”夏侯徽一指地面，说：“可不是！真真巧！”

夏侯玄一看，果见那里有个半尺来围的洞口。夏侯玄也皱起了眉头，思考怎么办。

忽一靛衣女子说：“于今思之，唯有灌水其中，方能得球了！”夏侯徽闻言一喜，说：“皮球轻而易漂，这法子可行。”她就要命人去打水。哪知夏侯玄一拦，说：“慢，此洞决不可灌入凡水！”

夏侯徽小嘴一撅，说：“为何不能？我要踢皮球！”

夏侯玄说：“此洞是我为探引地气而开挖的，一遇凡间之水，地气就会受到干扰，我这一年就练不成道术了。”

夏侯徽说：“你就不能另外开挖？”

夏侯玄道：“只有立春日起第一个子时内开挖的洞才能探引一年地气。不过，阿徽，你不用急，为兄自有办法。”这下，夏侯徽不说话了，因为哥哥是从不骗人的。

夏侯玄先打发了侍女。而后，他面向北方深深施礼，礼毕，遂顺手从身旁一柳树上摘下一片柳叶，那柳叶上聚着数滴晨露。他右手握着柳叶，左手捏个法决，缓步至地洞口边，慢慢蹲下。不多时，那叶上晨露汩汩涌泄，不住的向洞内灌注。不过一刻钟，洞就被灌满了。可是，皮球却没有浮上来。

原来，夏侯玄心里还在惦记着亭内棋局，不小心念错了法语，祭出的晨露很快都结了冰，封死了地洞。

夏侯玄一脸尴尬，不好意思去看妹妹的脸。夏侯徽满脸疑问，眼里透着委屈，一副被骗了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夏侯玄站起身，低着头，对妹妹说：“阿徽，为兄我失信了。过几天，我给你买个新的吧。”夏侯徽怒了，叫起来：“哥哥！哥哥！你故意的吧？你、你怪我不听话，就这样欺负我！”一时，她心里恨恨地想：“我也要学道术，要学最厉害的道术！学成后先把哥哥的三玄经典都变成炸酱面！”

“哈哈哈哈……”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把兄妹二人吓了一跳。

夏侯玄回头一看，说：“公休，是你啊！”

身穿红袍的诸葛诞走了过来，他一看地洞，又发出一阵大笑。诸葛诞说：“太初兄，你这个错误太低级了！”说完，他看看天色，又道：“我来帮帮你吧。”夏侯玄一点头，说：“有劳公休了。”

诸葛诞脚踏罡步，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很快，一连串红黄色的火焰就跳跃着从他袖子里不绝滚出，朝地洞扑去。夏侯徽看的入了迷。可是，他催动的火焰虽猛，却没半点效果。火焰碰到地洞里的冰就熄灭了。

夏侯玄见状，有些失望。说：“公休，不要浪费法力了。现在是仲春，不是火的时令。你念力虽强，又岂能违背天时？”

诸葛诞又尝试多时，终是无果。他不得不收了法力，不服气地说：“不需要到夏令的，只需天交巳时，午时，未时，我就敢说必成的！现在刚刚卯时，再等等吧。”

夏侯徽快要哭出来了，她强自压制，说道：“如果哥哥能祭热水就可以解冻了，我就能拿到我的皮球了！”

夏侯玄心想：“水性本阴凉，要颠倒阴阳，那可不是易事。再练三十年都未必能为此事呢。”

诸葛诞听了夏侯徽的话，却是动了心智。他走到一株松树下，举手折下一节晨露满满的松枝，复走回来，放到了夏侯玄手中。夏侯玄把这段松枝拿在手中，不解的看着诸葛诞。

诸葛诞说：“松树象征东方生气。”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夏侯玄，说：“水火既济。”夏侯玄恍然大悟。他来到洞边，面北而坐，左手攥着松枝伸到了洞口上。

诸葛诞先向东拜了三拜，而后行至洞边面南而坐。他右手伸向太阳升起处，左手捏个剑诀指着夏侯玄左手。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念咒作法。一道红光自诸葛诞手指射出，笼罩了夏侯玄左手。几乎同时，一股冒着青烟的黑水从夏侯玄左手泄出，直冲地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