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红颜枯骨
“终于……自由……”他紧绷的脸终于浮现出笑意,抵着巨大的疲惫和创痛勉力吐露这几个字。唇齿翕张,笑容很美,如同优雅变幻的月相。皲裂的苍白的嘴唇,从天而降的万千雨珠洗漱过去,始终柔润不了其上枯渴的色泽,开启言语是带着欢喜的明亮的弦月模样,紧抿上勾是敛起满怀惬适的蛾眉月模样。累到了极点,长久以来纠缠不清挥之不去的焦虑感竟然在此刻云散烟消,留下的余裕他只想用来跟她从从容容说几句话。
少女一双水杏眼睁得圆圆的,盯着诸葛诞的眼神已经从疑惑变为惊讶,还有难以置信之下的惊恐。她在空中朝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对方脸颊,然而就在距离诸葛诞沾满血污的脸的毫厘之处顿住,颤索不已。“你是……神仙哥哥……”雨水径直穿过她的形影,如遇无物。这个世界的疾风暴雨与血腥征伐,都与她无关。“你是神仙哥哥吗?”
诸葛诞微微颔首,面色苍凉:“你真的自由了?”不禁庆幸,不仅为死前可以看到挣脱了束缚的她,也为她还能认出相隔了茫茫二十四年的自己。
她眼里骤然水光汹涌,宛转柳眉霜雪摧折,扑到他身上大放悲声:“神仙哥哥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什么把你变成这样?”
出乎意料,诸葛诞能够感受到她的重量,感受到冷雨里她皮肤细嫩的小手抱住自己脖子的暖和,感受到她散开的长发贴在自己脸上的痒。也许因为他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吧。他从她拥住自己的肩头望下,看到她身着的裙裾还和从前一样过分的长,被隔绝阳世外的阴风鼓起,奢丽如凤尾展开,翩翩旌招。“自由了就好。”他长舒一口气,全身紧绷的感觉涣散了些许,旋即卷土重来。四肢越来越沉重,不受支配,眼前血战的场景失去颜色,沦于黑寂。这一天,夜来得过分的早了。
王师攻入寿春,屠戮残余的叛党,当然经过如此持久如此惨烈的征战,剩下来的扬州军除了伤残的,大半老弱妇孺。叛党之外便是来助的吴军,救人不成反而拱手被俘。
元凶巨恶举族诛夷,与这些妇孺一同沦为刀下鬼的,是宁死不降的军人。
诸葛诞被斩杀后,帐下部卒坐不降见斩。三百人拱手为列,每斩一人,辄降之,竟不变,至尽。淮扬雨雾蒙蒙,笼罩在一片血腥味的红色阴霾里。
“没有比人间更酷烈的地方。”前来收捕新鬼的阴兵说道。大战方戢,几十万冤鬼亡魂在大地上徘徊,断头滚滚,残肢堆叠,诉冤无处的,牵念阳世的,诸般情状,难以尽言。北帝派遣座下鬼官,率领阴兵前去搜捕大战后散落各处的阴魂,无论该死还是屈死,一并拿获,押解回阴间,以免扰乱人间秩序,致使横生无谓的枝节。此次前来的阴兵主将,正是南山伯。
对南山伯⑩来说,这次来到淮南押解阴魂,算得上是故地重游。山川依旧,城郭全非,四十年前的往事却历历浮现眼前。他一眼扫去,被阴兵锁拿的鬼魂找不出面目熟识的,于是长叹一声,漠然踱步。
突然听得不远处喧嚣声起,夹杂着金戈激响。南山伯抬头望去,阴雾缭绕的河畔不知怎么出现了一辆辎车,此刻正被手下兵将团团包围,随行侍从与阴兵发生交锋。他迅速移行过去,站在包围阵外查看究竟。只见高大的辎车由三头赤纹花豹所驾,车周围的帷幕皆悬垂交织的紫藤与女萝,桂旗兰旌,香风飘摇,在遍布血尸冤鬼、腥风阵阵的河畔显得非常突兀。
驾车的花豹被围困在中央不能前行,朝阴兵阴将龇牙,低吼。而此刻与南山伯手下交手的二人,一个是手持一盏风灯的女童,一个是舞着一把长戟的卫士。卫士速度极快,对手几乎在看不清他招式的清醒下被撂倒,而身姿显得无比轻巧。南山伯看来他力量用了十成中不足一成,只是为了将前来挑战的阴兵挡住,并不想真正打伤对方。从旁协助的女童用风灯放出雷电,逼退了从卫士身后想要袭击的其他阴兵。风灯中的雷电是至纯的天火,一般的仙人很难驾驭。
南山伯思忖,这些人究竟是何来路,难道是他们不慎惊扰的山川神灵?其修为深不可测,不像一般掌管土地的小神祗,在这儿应付包围他们的一干兵将不过在等待真正的阴兵主将现身交涉的。然而对方底细不明,南山伯并没有决定出手止戈,正想继续旁观寻找端倪。突然卫士腰间悬挂的一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定睛一看,大吃一惊,那物件是三官大理的玄符。仙府仙官中大理隶属天地水三官,主刑狱事,在职责上与北帝座下负责猎捕押运阴魂的鬼官将帅本不交叉,今日三官大理的人出现在此地让南山伯大为惊疑。但他不得不站出来了。
“住手。”南山伯阻止了手下,而面前的卫士与女童也停下来。卫士收起长戟,脸色平静,气息平缓,仿佛刚才并未经历一场战斗。他身旁的女童则微微一笑,朝对面道:“南山伯,你在那边看了好久啊。”
南山伯并未面露尴尬之色,慨然回道:“仙家见谅。卑职奉北帝之命解送淮南一战归阴的诸鬼,不知仙家来此所为何事?”
卫士上前,向他奉上一双玄符。南山伯接过细看,登时更为惊诧。这双玄符,其一是他刚才见到的,证明来者身份的三官大理的符印,其二上书八字“监观四方 克明玄微”,正是来自昊天上帝⑪,掌握天地日星万事万物的最高神明。卫士解释道:“卑职主人是大理属官,奉上帝之命到此地寻找一鬼,携其前往上帝驾前。不得不烦扰将军了,请将军帐下将官移步,容我等于诸鬼间一一查寻。”
南山伯颔首:“左右不明仙家身份,无意冲撞,望海涵。尊驾请。”他命手下阴兵退开,容大理属官的车马通过。
“多谢南山伯。”卫士长揖,正准备驱动花豹前行,辎车内却传来一道声音:“南山伯?是蒋子通。”这不是个友善的声音,语气断然,没有一丝迟疑,没有带一丝等待对方肯定回答的试探猜测。冷峻而清泠,像来自冰封的空阔山谷。
南山伯心中一凛,暗道:“难道遇上故人了吗?”他生前本名蒋济,字子通,曾任魏朝太尉,死后得鬼官之道,在北帝座下被封南山伯,掌管数十万阴兵。而在仙官鬼官之中,和他生前相识互相知道名姓的人并无几人,更不知在三官大理中有能认出他是蒋子通的仙人。蒋济只好向车内问道:“正是济。敢问尊驾是?”
辎车上充作帷幔的繁密花萝自行向两侧退开,显出车内主人端坐的身形。主人起身而出,来到车外,众人方才看清是个衣冠整肃的蒙面女子。一身紫袍,绶带飘飘,腰悬印囊。浓厚的发丝堆叠成山峦状繁复的高髻,耳上系着雪白的面纱。面纱挡住大半面部,只露出光洁的额头下一双凤眼,幽深如千丈寒潭。
蒋济以为对方在看自己,却迟迟不见她继续有所言语或动作,于是向前迈了几步,想施礼而后询问,却被女子身旁的卫士抬手挡住。他本能地抬头,发现当自己移步之后,换了角度,女子目光依然没有变化,直视前方,原来她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看向自己身后茫茫河畔上正在哀嚎挣扎的众多怨鬼。深潭般的凤眼很是陌生,没有波澜,然而让人无法感受到平静,渊底暗潮汹涌,是洪水灾厄降临的前兆。
她径直绕开杵在前面的蒋济,带着随从的卫士和女童走了过去。卫士与女童在阴兵们的枷锁和刀剑下拉起一个又一个鬼,使其抬头,请女子辨认。女子蒙着面,倒显出一双眼睛美丽异常,神圣异常,眼珠不动的时候像深不可测的寒潭,动起来就是游龙搅动的潋滟湖水、凤尾划出的灿烂天火,神采炯炯,惊心骇瞩。她朝鬼的脸上瞥过一眼,随即移目,仆从便明了主人的意思,放开手下的鬼转而去扶另外一个。死在刀箭下断头残肢的两军将士,以为见到了掌管讼狱的仙官,自己生前的义烈终于有了彰明的机会,急急忙忙向他们陈情,表达着尸体不要被抛遗他乡、筑入京观的愿望。死在市朝刽子手屠刀下的蓬头垢面的老妇,看到衣冠楚楚的年少女仙,颤抖的手紧紧抓住女仙衣袖,语无次伦向她陈诉冤情。而在被验看过放开、置之原地后,这些怨鬼的目光中只留下了深深的绝望。
大理女仙等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验看过数百。可惜,都不是他们要寻找的对象。女子眉尖微蹙,眼中掩饰不住的焦虑之色。
“你在哪里?”
没有任何回应。
高台之上,大风浩荡,木叶萧萧,天地间万物披靡,除了台上这两个人。
诸葛诞的发髻不知何时被吹开,发丝在空中四散摇荡,指下一台落霞琴,琴声早被风声淹没,奇怪的是他身旁的夏侯徽居然还能在满耳风声中跟着琴声的节奏舞蹈。碧绿的轻绡广袖萦绕她袅袅动作的纤细手臂疯狂飘动,系在蜂腰上的云英紫裙灌满了风,一圈一圈涟漪一般在她腰下起伏,循环往复。⑫其余的乐师舞姬伏倒在地,抱头避风,狼狈不堪。
夏侯徽一边跳舞一边冲着诸葛诞大笑:“音律有什么用,不能化治人物,还想调和阴阳、荡除灾害?可笑至极。”⑬
诸葛诞也笑着冲她喊:“调和阴阳哪里是小小的一张琴能做的事。你的舞也不能够吧?”
风卷来数百片金色的木叶,在空中排成阵势,萦回在舞蹈的夏侯徽周身。夏侯徽脸色骤变,声音带着惊恐:“我不要离开。”
“媛媛……”诸葛诞见状不妙,丢下琴,扑过去伸手抓住夏侯徽的裙角。此时夏侯徽身体已经脱离了高台,随风而上天空,带着抓住她裙子的诸葛诞一并离地。诸葛诞被带到云海深处,浑身是刺痛的冰冷。他这才想起自己死前和谁在一起、经历了什么。
他身体被冲入扬州军阵中的敌将文鸯长矛刺中,拽下马来。长矛拖着他一路离去,在雨泽中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路。⑭只有他一人能看到的夏侯徽在后面紧紧追随,哭着喊他“神仙哥哥”,因为她至今都不知他的真名。诸葛诞伸手去够夏侯徽伸向自己的手,身体不由自主被文鸯坐下疾驰的战马越带越远。他第一次感受到在面对她时的无可奈何,无法弥补的无力。最后却是那只纤弱的小手主动追上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莹润白腻的小手,与沾满黑泥血污的裂痕错杂的手,互相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腕。
他们被贯穿诸葛诞身体的长矛用力抛出,重重摔在地上。诸葛诞被踢成仰面倒地的状态,敌将矛头朝他心脏重重刺下去的时候,夏侯徽忘记了自己还是阳世一切东西无法触及的灵体,扑到他身上为他遮挡。长矛贯穿了她的灵体,贯穿了他的身体,钉入被大雨浸湿的土地。
“太乙生水,玄武当位。阴阳壬癸,申巳合会。澹澹宇内,几道近慧。玄德无为,入我三昧。西北坎兑,随相赋类……”
“花露雨飞,子雪漫堆。潮汐进退,日月盈亏。上善汲髓,明珠无对。水火既济,抱守营卫……”
“阴符秘籍,法于蛇龟。吐纳风雷,仰采七危……”⑮
冷峻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中。听不懂她在念什么咒文,他太累了,控制不住又失去了意识。
“睡吧。睡了,从前就结束了。”
下篇:玫瑰色的裙子
注:
⑩《真诰》:“蒋济为南山伯,领二千兵。蒋济,字子通,楚国平阿人,仕汉魏,历位至太尉,从宣王诛曹爽,其年亡,谥景侯。”
⑪《还冤记》:“玄宗族为之设祭,见玄来灵座,脱头置其旁,悉敛果肉食物以纳头,既而还自安颈而言曰:‘吾得诉于上帝矣,司马子元无嗣也。’……有巫见宣王泣云:‘我国倾覆,正由曹爽、夏侯玄二人,诉冤得申故也。’”
⑫《赵飞燕外传》:“池中起为瀛洲,榭高四十尺,帝御流波文觳无缝衫,后衣南越所贡云英紫裙,碧琼轻绡。”
⑬夏侯玄《辩乐论》:“此言律吕音声,非徒化治人物,乃可以调和陰陽,荡除灾害也。夫天地定位,刚柔相摩,盈虚有时,尧遭九年之水,忧民阻饥,汤遭七年之旱,欲迁其社。岂律吕不和,音声不通哉?此乃天然之数,非人道所招也。”
⑭《太平御览》引《魏末传》:“诸葛诞杀文钦。及城陷,钦子鸯虎先入,杀诞,啖其肝。”
⑮此咒文原作者为一瓶香花生。去年鄙人向花生请教如何编出一套五行法术的咒语时,花生兴起所写。后来脑洞破灭,鄙人挪用到了此文中。
诌这篇烂文真是要我狗命。今天是清明节,也是本文主角诸葛诞先生1760年忌日,写的过程瑟瑟发抖,因为我无中生有,多半把诸葛先生得罪了,然而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大理属官女仙是李惠姑,她在找的人就是她的老公夏侯玄。天帝安排由她寻找只是因为她才能认出谁是夏侯玄,但是此前已经任三官大理都之职的李丰同样也认识夏侯玄,为何不安排李丰前去,其中另有缘故。
此时距离夏侯玄的死亡过去了差两天整整四年,为什么天帝现在才想起来找他的鬼魂。这个问题会在后续章节解答。
还有一个与《还冤记》所载鬼故事冲突的点。按照《还冤记》,曹爽夏侯玄向上帝诉冤的时间在司马师死前,本文安排到司马师死后三年。以后还会有一些不完全按照古代文献内容的剧情安排,比如给蒋济增加了成倍于《真诰》中“二千兵”的手下,桓祐因为肩负特殊戏份,会死在其父桓阶之后,与史载冲突。剧情虚构,胡编乱造,不要当真。
网友评论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用语上。只举一个例子,比如“难以言尽”,准确的用法应该是“难以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