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几许蛙鸣,偶有大货车驶过马路的隆隆声,夜色已深。窗内,台灯亮得黄绒绒。母亲坐在床前,轻抚幼儿的额头。
“囡囡啊,夜深了,睡觉觉吧。”
“不要,我要听故事嘛!”
“好吧,从前有一个大灰狼......”
“我不要听这个!换一个啦!”
“那好。这个故事是我太姥姥讲给我的,她说这是她的太姥姥讲给她的。很久很久以前啊,有个女孩拎着个篮鸡蛋走啊走,走到了一个柿子树下。迎面走来一个男孩,他们这一见呀,就喜欢上了,常约在黄昏后来此叙谈。后来啊,山河破碎,男孩上了战场。出发前,他对女孩说,如果此去不复返,就约定来生见,暗号是柿子树。他一遍又一遍叮嘱,不要喝孟婆汤啊。女孩在泪眼汪汪中给他送别,一直等啊等,等到时光都老了,等到青丝变成白发,等到一生都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囡囡在母亲轻柔平缓的讲述中,渐渐入睡。
2、
林安站在海边,静望海鸥排成一字,划过天际。海浪声声,远处偶有游客兴奋的叫喊声。
他在等一个故人,这一世,他再也不想错过她了。
他对上一世的记忆已模糊,唯一刻印在心,陪伴他转世的记忆,是临别时她的情意绵长和柿子树的约定。
有人说,不喝孟婆汤是要付出代价的。要么忘了前世记忆,只留下心上人的音容笑貌;要么带着前世所有记忆转世,但是变成其他动物。
“这么看来我选了当人,她呢,最后有无喝那碗孟婆汤呢?”正当他担忧时,一个着粉色短裙,白色上衣,留披肩长发的女孩赤脚走向他。
“你好啊,我叫方蕊,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女孩的发丝被海风扬起,她乌溜溜的眼里星辰万里,酒窝煞是可爱,似降临凡间的精灵。
他的心跳慢了半拍,心里涌上了万丈柔情:“是你吗?”
方蕊愣了一下,吐了个舌头:“是我啊,怎么啦?”
林安几乎泫然泪下,原以为重逢遥遥无期,谁知寻来全不费工夫。他小心翼翼地握起她娇小的手,和她牵手往沙滩那里走去。
方蕊在心内暗喜,她苦练的撩汉技能终于派上了用场。
3、
林安和方蕊的感情逐渐升温,他们住到了一起,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日子。
那日,天空清澈如蓝宝石,一丝云儿也无,阳光洒向万物。
林安和方蕊牵手在小城的角角落落游走时,路过了一棵柿子树。他上前,似是无意地摸了下肥溜溜的大柿子,若有所思的样子。
方蕊也上前摸了摸柿子,嫣然一笑。
“你没有忘,你没有忘。”林安的心跳得像打鼓,她果真是他寻寻觅觅的人。他一把抱住她,吻她的唇,吻她的脸颊,吻她纤长的睫毛。
“宝贝,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此生此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
方蕊很认真地“嗯”了声。
4、
“蕊蕊,我的猫今天来了,她叫绒毛。”林安把绒毛抱进门后,对在厨房洗苹果的方蕊喊道。
绒毛开心极了,一跃跳上他的腿,一下一下舔着他的手,舒舒服服地卧着。他抚摸着绒毛的后背,挠了挠它的下巴,看着它舒服地仰头微笑。
绒毛自出生起,就特别黏他。他走到哪,它跟到哪。
他读书时,它窝在他腿上;他睡觉时,它团成球状窝在他怀里睡觉;他出门时,它也喵喵叫着非要跟出门。
绒毛如此黏人,简直不像一只猫。林安也把绒毛当成家人,给它最好的猫粮吃,给它买玩具玩。
“什么绒毛呀?噫!猫呀!我讨厌猫,猫毛到处都是的。”方蕊刚见到绒毛,就一脸不耐烦。
绒毛在看到方蕊后,竟凄厉地“喵喵”叫起来,尾巴摇来摇去。然后,它更用力地把头埋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喵喵叫着。
林安看着女友由嫌弃转愤怒的脸,忙拍了下绒毛的头,呵斥道:“这是我媳妇,你要友好一些!”
绒毛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仰起头,更用力地“喵喵”叫。它蹦到地上,开始咬林安的裤腿,一副发疯的样子。见林安不理会,它又喵喵叫着要去抓方蕊。
林安生气了,把绒毛送回爸妈家。
5、
幸福的时光没持续多久,方蕊对林安渐渐冷淡,后来索性连他的电话都不接。林安不安慌乱,却又安慰自己别乱想。
一个午后,方蕊冷着脸跟林安说:“我们再见吧,我喜欢上别人了。”
林安当下傻了,他无法消化这个事实,摇着头一直吼着“我不信,我不信!”
他不信她会抛弃自己,这太荒唐。在他对前世的残存记忆里,她温柔而长情。
他慌极了,退到墙壁那里,无助地蹲了下来。一米八的男孩,哭得窝成了一小团:“上一次是死别,这一次为何要生离?”
方蕊皱起了眉头:“什么死别?什么生离?你说的是什么神经病话啊?不爱就分呗,磨叽!”
林安瞪大了眼,仿佛听见信仰破裂的声音,他像看魔鬼一样看着她:“你真薄情,就把柿子树的约定看得这么一文不值吗?我们好不容易盼来这一世的重逢,就是这样的结局?”
方蕊冷笑了几声:“幸亏我看上别人了,如果跟你这个神经病生活,指不定也会变成神经病呢!”
说着,她蹬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安当下崩溃了,他用了几个月才彻底走出来。他想通了一点,水性杨花的方蕊根本不是上一世的她。
6、
林安收拾好心情,重踏上寻觅她的旅程。
夏季来临,风日洒然,荷花满塘。林安坐湖边背单词时,一位短发女孩怀抱书本,和闺蜜有说有笑走过他身旁。
他的目光定在她眼下的泪痣上,一时失神。
他还记得那一世,十里长亭,垂柳依依。她眼底荡漾着离别,把自己绣的红香囊塞他手里,在他耳畔念着早日归来,把她娶进门。
她怅然一笑时,眼下的泪痣楚楚动人,把他的心都软化了。
林安的神思回到今世,他不知不觉走上前:“你好,我叫林安,英语专业的,可以加下你的微信吗?”
短发女孩的闺蜜打趣似的拍了下她胳膊,在她耳边密语了一句:“肖敏,这是系草林安,你真有艳福哈哈。”
短发女孩轻轻地“啊”了一声,慌乱地翻书包,拿出手机给他扫二维码。
7、
他们相爱了,和天底下所有的情侣一样,他们手牵手上课,手牵手下课。放学后,他给她买了一盒鱿鱼串,两人边吃边笑。
那天,他们路过一个柿子树。
此回他长了心眼,问她:“记得那天你给我绣的香囊里有什么吗?”
肖敏愣了下,在他含情脉脉下,随口回了句:“红豆喽,相思的红豆。”
“你还记得是几颗吗?”
肖敏的脑子飞速转着,她心想“四”和“思”同音,就赌了赌:“四个呀。”
林安登时泪满盈眶,揽她入怀,在她额间印下深深一吻。他闭上眼,沉浸在幸福的氛围里,在她耳畔耳语:“宝贝,我这回终于找到你了,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失约。”
肖敏终于住进了他的房子,她为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深感得意。
林安是何等人,家里在市中心有三套房子,人又帅得出名,待人友善温和。唯一的缺点是脑子不太好使,总神神叨叨,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不过,这也无伤大雅。
她肖敏是一穷二白的农村姑娘,唯一的优势是长得秀丽,风情万种。林安这么个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人物能追自己,简直是白捡来的便宜。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林安的好处,把林安概念化成一个一个标签,像给一个商品评分。
8、
“敏敏,这是我家猫,叫绒毛,从小跟着我长大,特别黏我。我爸妈去外地一段时间,把它放在我这里养。”
绒毛看到肖敏的一瞬,登时炸毛了。它蹿到地上,围着她凶狠地“喵喵”叫,还回头看林安,似乎在询问什么。
肖敏吓得“啊啊”叫,躲到林安身后。
林安心生怒意,接连训斥了它几天。绒毛像丧失了全身力气似的,懒得动弹,恹恹地卧在阳台上,团成一个不够圆的球状。它不找他,也不吃猫粮了。
“吃!不吃猫粮就把你扔出去!”林安在绒毛绝食后,这样威胁它。
绒毛委屈极了,喵喵叫着爬起来,有气无力地啃着猫粮。
肖敏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只猫太可怕了吧,能听懂人话,要成精了,我可不愿跟这个东西生活在一起!”
林安从身后抱住她:“没事,绒毛是只好猫咪,很温柔很乖巧的,只是......有点人来疯啦,不喜欢有客人来。”
肖敏斜了一眼绒毛,登时魂都吓没了,她清楚地看到绒毛眼里的恨意。
她打了个实实在在的寒战,然后安慰自己,一只小动物而已,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9、
绒毛在此后越来越乖,静静坐在阳台晒太阳,一副认命的模样。听见有人回家,耳朵也只是动了动,脑袋都不抬。
肖敏开玩笑地打林安时,它却又跑过来挠她的手,吓得肖敏都不敢当着它面打林安。
半年后,肖敏在酒吧看到了一个男孩,帅气潇洒,活力张扬。闺蜜告诉她,这哥们儿叫陈大力,家里有至少八套房,出门开劳斯莱斯。
肖敏心里痒痒,上前搭讪。对方看她身材火辣,和她多聊了几句,越走越近。
他们开了几次房后,肖敏的零花钱越来越多。她开始动了想转正的心思,用尽风情去挑逗陈大力。
一次,出于寻刺激的变态心理,肖敏带他来到林安的房子里。两人褪去衣服,在彼此身上浇了些啤酒和酸奶后,笑成一团,在沙发上就开始了运动。
这时,绒毛从阳台走了过来。看到这一幕后,它失控了似的,跑来跑去,叫来叫去。
肖敏气得把烟灰缸往它身上砸:“畜生东西!叫你妈啊叫!”
绒毛更疯了,撒开蹄子飞奔到肖敏身上,在她脖子上、胸前一道一道地抓着。陈大力喊了一声“操”,就要打绒毛。
绒毛跑开,这时肖敏给林安打电话:“你的畜生抓花了我的脸啦!快过来杀了它!炖肉吃!老子还没吃过猫肉呢!”
陈大力骂骂咧咧地穿上裤子袜子,一溜烟跑了。
林安回家后,看到肖敏白嫩皮肤上鲜红的抓痕,心都要疼碎了。他后悔把绒毛带回家,心生悔意,大喊一声“绒毛!”
这只身材娇小的白色猫咪竟不急不缓地走过来,仰起头,对着他长长地“喵”了一声。
“我杀了你信不信!”
绒毛竟不躲,蹲坐下来,静静看着他,仿佛期待他手起刀落,又仿佛含情脉脉地和他调情。他的心顷刻软了,化成了一汪水。
他想起绒毛出生时,小老鼠样的身体,每每卧在他怀里,都乖得像躺进了摇篮的婴儿。
他摇了摇头,心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才觉得一只猫爱他。他看了眼肖敏狰狞痛苦的表情,狠了狠心,把绒毛拎到门外。
绒毛在外面不停地抓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10、
肖敏去医院看了,只是皮外伤。看着可怕,实则无大碍。
这晚,林安满心愧疚。他侧卧下,搂肖敏入睡。深夜,林安在梦中似乎听到了几声猫叫。他没甚在意,又沉沉睡去。
醒来时,窗外依然星星满空。他伸手一摸,身旁一片空。
林安瞬间惊醒,一身冷汗,他喊着肖敏的名,寻遍诺大的房子,不见人影。他披上睡衣,匆匆出了门。
他跑啊跑,一阵瘆人的疯笑打破了空寂的黑暗。他循着熟悉的声音,一步一步走近,从拐角处探头。
柿子树旁,肖敏穿着睡衣,疯子一样仰头大笑着。
凑近一看,林安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一身血,手握把刀。
绒毛卧在柿子树旁,缩成一团。它的呼吸已经很弱了,爪子里还抱着一个柿子。
“你个死畜生,老子睡男人关你屁事。哈哈哈,白白搭上你那个贱命了吧,哈哈哈哈哈哈。还抱着个柿子,死都死了,还抱着个柿子,哈哈哈哈哈哈哈。”肖敏的声音魔鬼一样回荡在夜色里。
夜凉如水,一阵风吹过。月光洒在水泥地上,像谁的血,蔓延了一地。
林安走上前时,它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刹那间,一个尘封的记忆浮现在他脑海里。小时妈妈买了一袋柿子,绒毛上来扑着柿子叫来叫去。他把绒毛抱到一边,让它不要胡闹。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心脏剧痛得无法呼吸。
他走近,把绒毛抱进怀里,温暖它渐渐凉下去的小身体:“宝贝,是你吗?”
绒毛的爪子微不可见地动了下,他把爪子握在手里,轻轻揉着。
“你太舍不得我们的那些回忆了,对吗?”
绒毛更轻地动了一下。
他泪如雨下,一滴一滴,和血混作一团,不分彼此。
上一世,她转身后,一步三回头,发髻上的蝴蝶玉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在记忆里看着这一幕,无尽的缱绻漫进心头。
“宝贝,你知道爱是什么吗?爱是即使我忘了你是谁,却永远记得我爱你。安息吧,宝贝。下一世,我再也不会错你了。下一世,咱一起当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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