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愿倾天下之力，尽世间之财，只求得道成仙，还请仙人授我！”百年前，太液湖畔，在屏退左右之后，汉武帝刘彻如此对缘觉说道。
刘彻是如此急切，甚至顾不得天子的威仪，整个身体都向前倾，仿佛下一刻就要拜倒在缘觉面前。
“成仙？你觉得什么是仙人？”缘觉淡淡地回应。
“什么是仙人？”刘彻笑了起来：“不死不灭，法力无边，高高在上，是为仙人。”
“这不过是你们的幻想，且想象力还差了那么一截。即使真有这样的仙人在，他们真实的生存状态恐怕会令你感到索然无味。他们拥有更高效的能源补充形式，却被你们猜测为吮玉液服金丹；他们根本不需要物质层面的财富，却被你们认定有点石成金之术；他们追求宇宙的起源与终极，却被你们误以为贵不可言。综上所述，你想象中的仙人并不存在。”缘觉的声音响起。
听了缘觉这番话，刘彻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他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微笑道：“仙人这话说得……若没有仙人，那你又是什么？”
缘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想要成仙，需要抛弃许多东西。比如说地位，权势，世俗的繁华，这些你都可以抛弃吗？”
刘彻的喉节动了一动，如果成仙的代价就是抛弃天子之尊、天下之权，他确实舍不得。
“你做不到。这天下至尊的宝座，呼吸之间万众俯仰的权力，让你迷醉，你怎会舍得抛弃这些？”缘觉说道。
他的声音虽然平淡，但刘彻却被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弄得脸上发烧，
“还请仙人授长生之法予我！”又深呼吸了一次，刘彻迅速收拾心情说道。
“长生之法……我确实有，但你能做到么？”缘觉的声音缓缓响起。
“朕富有四海，威凌天下！朕想要驱逐匈奴，于是卫青破阴山、霍去病封狼居胥、张骞凿西域！朕想要大一统，于是主父偃献推恩令、董仲舒呈尊儒策！朕想要朝廷富庶，于是盐铁专卖、平准均输！只要朕想要，天下就没有朕做不到的事情！”刘彻昂然道。
“那正是问题之所在：你想要开疆拓土，无数人便要为此流血送命；你想要亿万民众都对你顶礼膜拜，于是便罢黜百家独尊一术；你挥霍无度大兴土木，于是搜刮天下民脂民膏。你的后宫已有千万佳丽，但你仍然意犹不足，还想着再选美女；你每一顿饭所消耗，相当于十户人家一年口粮，可你却每次都停杯投箸，以为缺少珍肴美味；你身上的冠冕袍服，需要几十位织娘耗费半年时间才能织成，她们中数人为此熬瞎了双眼，可是你仍然嫌弃华服不美……”
“且住，且住！”不待缘觉说完，刘彻微怒。不过他终究是明白，自己有求于人，在喝止了缘觉的话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些，与朕求长生之法有什么关系？”
“所谓长生，不过是欲使肉体长久存世。但你欲望太多，一味向众生索取，贪婪之念永不停歇。天地虽大，却无法满足这无休止的欲望，如此又怎会得到天地的青睐，进而长生？你也遍览各家典籍，对长生需得清心寡欲，需要克制自己，需要内心宁静这点心知肚明。可你闻逆耳之言便怒，稍不如意便心生杀机……”
“够了！你……”刘彻不得不再度打断缘觉的话。
他脸上因为愤怒而浮现出潮红，甚至都无法再保持身体前倾虚心求教的姿势。他将手背在身后，急切地踱了几步，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缓声说道：“那朕只求延年益寿的仙丹，只求仙丹，这总行吧？”
“这世界上的仙丹，吃了不能延年益寿，只能慢性中毒而死。仙丹中的铅汞含量，都远远超过人体能够承受的范围。与其要仙丹，我建议你不如直接要毒药，毕竟那样能死得痛快些。”
对刘彻来说，缘觉这番平淡的话语比起之前的指摘更为冷酷无情。这番话传入耳中后，刘彻再也无法忍受，他咆哮而起，愤怒地冲向缘觉：“朕要做仙人，你却讥讽于朕，朕忍了！朕退而求其次，问你长生之法，你又毒言恶语对朕一番诟骂，朕仍然忍了！朕最后不过向你要延寿仙丹罢了，你却咒朕……你却咒朕！”
刘彻咆哮至此，猛然将腰间剑拔了出来，指着缘觉：“朕！苍天之子，奉天承命，至尊至贵！朕之意志，就是天地之意志！交出长生求道之法，朕赐你封号！再推三阻四危言耸听，朕诛你……”
这一刻，勃然大怒的刘彻，已经顾不得眼前的存在被他认为是“神仙”。
剑尖所指处，缘觉淡淡看了刘彻一眼，无一语相对。
然后，光芒消失，缘觉不见了。
就在光芒消失之时，刘彻已经意识到不对，向前扑了过去，一剑劈下。
剑从虚空中劈落，落在缘觉原本立身的神案之上，将公孙卿从木像中所得的布帛斩成了两片。
神案上的蜡烛也因为震动而倾倒下来，正好点燃了这布帛。
跳跃的火焰照映下，刘彻的面容狰狞扭曲。
他不怕人反对——反对者杀了就是，但他身为帝王的自尊，容不得别人对他质疑。堂堂大汉帝国的天子，雄才伟略的君主，苦心诚意求来神仙，结果却被神仙一顿冷嘲热讽——这样的事情，绝不允许存在！
“朕……已得仙人传授长生之法！”缓缓转过身，刘彻喃喃自语，然后大步向外走去。
起初，刘彻的步子还有些散乱，但慢慢的，他越走越坚定，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平稳。虽然嘴唇还在微微颤抖，虽然眉梢还时不时跳动，但当他重新来到公孙卿等人面前时，他又变回了那位顾盼自雄的帝王形象。
“仙人已经升天了，朕替天治民，有大功于世，得仙人传授长生之法，理当万寿无疆！”面对着自己的臣仆们，刘彻短短地说道。
臣仆们都低下头，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纷纷向刘彻表示祝贺，仿佛他们都对刘彻的说法深信不疑。
在缘觉心中，眼前王莽的身形，与百年前的刘彻瞬间重合。
而王莽，也终于在这时开口了。
“缘觉先生，我初时想要请教登仙之法，但现在我改主意了。一人登仙之后的长生不老有何意义？若此人为暴君，不过是祸害百姓时间更长一些，若此人为贤人，只要能够让天下长治久安，让万世同享太平，其功业已经不朽，肉身是否存在又何必在意？”抬起头正视着缘觉的王莽，目光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清澈：“我想向缘觉先生求教大同之道，何以让天下长治久安，让万世同享太平！”
缘觉非常专注地听着王莽的话，他判断出，王莽所说的皆出自真诚。
他稍稍有点欣慰：起码当下的王莽是个不求长生，愿意求“道”之人。
但缘觉的欣慰也只是有点而已。因为他知道，人心善变，未来的王莽，是否能够初心不改，还有待观察。
“想知道大同之道，要想让天下长治久安、万世同享太平，就先得知道人世之变是怎么回事。”缘觉稍稍沉吟了一下：“你是否愿意听我从上古时讲起？”
“那正是我的心愿！”王莽回应道，然后再度伏身，向缘觉施礼。
这是求师问道之礼，能真正从缘觉那里得到治国方略，王莽以为，再施更大的礼都是应该的。
“不必对我如此多礼。所谓礼仪，其实就是划分等级与贵贱的约束，在我看来，这纯粹是多此一举。”缘觉对王莽道。
王莽对此倒不是十分认可，不过他还是依言起身，然后看到缘觉伸出了手。
缘觉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金色的手镯。那手镯极为精美，有许多镂空花纹，光芒在其间流转，让人目炫神迷。
王莽微微吸了口气：“悬浮在空中！”
手镯虽然套在缘觉的手腕上，但其边缘没有与缘觉肌肤有任何接触，至少在王莽看来，手镯仿佛是悬浮在缘觉的腕部。
然后，王莽看到缘觉手指捏了个手势，那手镯上的光芒顿时变得明亮起来，至少数十道光射出，在缘觉与王莽面前，形成一个个长方形的光幕。
这光幕的数量，足有十二个之多！
“这……这是怎么回事？”王莽惊呼道。
缘觉虽然坚决否认自己是神仙，可这指光为画的本领，不是仙家之法，又会是什么？
“普通人总会将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误以为是仙法神术，希望你不要犯相同的错误。”缘觉平静地说道：“空气成像，不过是利用空气中的微粒呈现光影的技术，算不上太过深奥。”
王莽苦笑了一下，即使在缘觉口中算不上太过深奥的东西，他也完全听不懂。
缘觉的右手食指在其中一个光幕上点了下，那个光幕迅速扩大，将别的光幕都遮住。王莽忍不住又惊呼了一声，这才注意到光幕之上的画面。
这上面是一群猿不猿、人不人的生物，他们赤身祼体，拿着木柴与石头，正在山野中狂奔跳跃。
“上古人世之初，人弱而兽强，生计艰难。人不得不群居生存，随兽群与鱼汛而迁，逐流水与果蔬而徙，故此人无私财，物皆公用，群体之权，也以能者居之。父母不传子女，子女不继父母。”
缘觉的声音响起，王莽的眼睛瞪得老大：难道这些猿不猿人不人的生物，就是上古之人？
“上古人学会了用火，学会畜牧稼穑。然后定居建屋，积蓄私产，于是有了城池、国家、君王、官府，有了牢狱、军卒，于是公天下变成家天下，权柄以血脉相承，学术以师徒相继。但此时国家，多依附于一城，方圆不过百里，民众不过数万，正所谓‘小国寡民’。”
随着缘觉的声音，画面为之一变，那些生灵已经完全成了人类，他们围着火堆舞蹈祭祀。一个最强壮的男子高坐于上，在这男子俯视之下，越来越多的人类聚拢来，他们修筑房屋、城墙，开垦农田、养殖牲畜。
“近古人知兴水利、修驰道、炼铜铁，于是百里之国成千乘之国，进而统一天下威加海内，秦、汉这样的帝国由此而生。”
缘觉缓缓说着，那画面也再度一变：无数兵甲陈于平原之上，战车往来冲杀，骑兵迂回包抄，步卒结阵推进，倾刻间烽火四起，两军冲撞于一处，尸横遍野，呼嚎之声也隐约可闻。王莽甚至觉得，自己隐约嗅到了血腥气味。
军阵厮杀突然一顿，上面所有的人、马都凝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成了雕像。长长吸了口气的王莽抬起头，与缘觉目光相对。
“你从中看到了什么呢？”缘觉问道。
“我看到所谓贵贱，在上古之时是不存在的，没有奴婢，没有主人！”王莽又说道，他看到缘觉点了一下头，似乎是在表示赞许，便又继续说道：“另外，上古之时，权柄为能者居之，学问也不为一人一家所私有……”
“除此之外呢？”缘觉追问道。
“我看出……世易时移，新当代旧！”王莽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当他说到“新”字时，声音特别响亮。
“正是如此，新必代旧。”缘觉再度点了一下头：“上古之人，茹毛饮血，饥寒交迫。今世之人，衣麻穿锦，鼎食爵饮。这是今胜于古，未来之世，也必胜于今。”
“不错，不错，今胜于古，后胜于今，因循守旧者必为时势所弃，变法革新者才能迎来未来之世！”王莽兴奋得立身站起。
缘觉声音仍然平静，几无波澜：“虽然如此，有件事情，你还得铭记在心。从茹毛饮血的上古之世，到鼎食爵饮的当今之世，时间漫长，短则数万载，长则可以说有几百万年。因此，你想为万世开太平，却不能指望一步而成，还要循序渐进。”
“我明白。我如今第一步，便是要重返中枢，获取革新之权，再徐徐图之，以为万全之策！”王莽在缘觉面前，已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只是有关大同之世，与现今之世，有何异同，还请先生给我进一步的指点。”
“这就先得说说现今之世诸多弊端之根源了。”缘觉说道。
这正是王莽一直苦思的问题。他知道大汉帝国到了危急之时，知道天下不能再这样下去，可是为何会如此，他还没有完全想透彻。
当今那位荒淫的天子，自然是现今之世的弊端之一，但说他是弊端根源，未免太高看他了。
“现今之世诸多弊端，究竟有哪些？”缘觉仿佛自问一般，伸手在停止的光幕上一弹。
那光幕砰的一声碎成无数光点，在其后，另一片光幕又浮现出来。
那是一片巍峨的宫殿群，王莽可以认出来，那就是大汉帝都长安城中最为古老和雄伟的宫殿，也是整个帝国权力的中枢：未央宫。
“第一弊端，皇帝贪欲盛极，以天下之权势财富，填个人无尽之欲望。”
在王莽眼中，宫殿内灯火通明，无数人涌入宫殿中，献上各方珍宝，又有无数人离开宫殿，将宫殿主人的旨意传遍天下。
“有人或许以为，只要皇帝英明神武，天下自然大治。执有这种观点，要么是蠢，要么是坏。说他蠢，是将希望寄托于某个人身上，而不是自己去努力争取，就像是自己肚子饿了却希望别人吃多些一样。这在本质上是一种奴性，是想要安安稳稳当一个奴隶。说他坏，是因为任何一个皇帝，无论多么英明神武，当他大权在握生杀予夺时，个人的欲望自然就会膨胀。物力有穷而欲望无穷，当皇帝用手中的权力来满足自己欲望之时，这种人就可以乘机上下其手，为自己捞取好处，甚至在其心底深处，还希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坐上皇帝的宝座，以天下之公权，来满足一人之私欲。”
缘觉手指轻弹，光幕再次炸碎，然后浮现出新的光幕。这一次现出的是一卷卷竹简和一幅幅帛书。王莽眉头微微皱了皱，这竹简与帛书所在的地方，他看着很眼熟，紧接着就想起来，这正是长安城中的太学。
“第二弊端，董仲舒献策以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于是学术不再争鸣，才智之士皓首穷经，只为一家之言鼓吹附会。”
王莽讶然欲言，但想了想，还是决定等缘觉说完再讲。
接下来的光幕，也是王莽相当熟悉的地方，王莽位于新野的新都侯府中的家庙。王莽眉头再度皱了起来，自家的家庙，怎么会与当今时弊有关？
原案企划：戒钱
小说：水雷
插画设计：妖山
出品：黄油猫工作室
每周一更！敬请期待~
终于不用强调这真的是科幻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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