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古旧,巷道纵横,尘烟攘攘,世俗气息浓厚。
年关,青石板路,阳光雀跃。红联附白墙,寒风轻弄。黑瓦下,风干的老腊肉悬着,悠悠晃荡,划着弧度,岁月里静默。
夜如墨,悄然晕开,渗进风里。小巷尽头,白色围巾,厚实的黑色小棉袄,套着粉色灯绒芯罩衣,一双紫色皮靴,女孩舞着烟花,对着夜空,抿着唇,甜甜糯糯地轻笑,眸如星光。
烟火迸跃,一点一点,刹那的璀璨如昙花,凋零胜玫瑰,火星若雨,落在了凄清的夜里,沾满寂静。
朦胧的火光里,人影隐约,闪闪烁烁。
她歪了歪脑袋,遥遥望着巷子深处,少年模糊的身影,落进晶亮的眼里,扑闪着一丝好奇。
跑近,少年安静地站在角落里,脸埋进黑暗,若隐若现,白衣白裤,干净得与时光无染。
——啪
火柴燃着了又一根烟花棒,她伸手,递到他面前,粲然一笑。
少年蹲下身来,月光铺在他的脸上。那是极好的一张面容,柔柔月色里愈显精致。
抬手,犹豫着,颤抖地接过了那支烟花。
烟火迸发得愈加猛烈,火光在他的指尖跳跃,突如其来的灿烂,转瞬即逝。火星熄了,修长泛白的手指微颤着,悄然失色。
少年抿了抿唇,轻轻放下燃成焦黑的烟花棒,转身离去。
女孩眨了眨眼,拾起烟花棒,追了上去。
那一追,便是她一人的地老天荒。
“你叫什么呀?”
“阿時。”深巷尽头,静默了许久,他嗓音低沉。
阿時去过很多地方,要去很多地方。
清晨。
“阿時,你真好看。”女孩稚嫩的小脸扬起,一双眸里,尽是少年如画眉目。
阿時坐在老树上,逗弄着一只正蹒跚学步的麻雀,这雀儿在他的搀扶下竟开始走得顺畅了起来,山间的阳光透着密集的枝叶,在氤氲雾气里,曲折回环,融了湿气与暖意,搭在树枝,落在阿時的脸上,闪着光儿。他嘴角微勾,默不作声。
他孤身行走了多少个星移斗转,从未有人这样赞过他,心里的滋味难以言状。
“阿時,我饿。”女孩摸了摸瘪瘪的肚皮,噘着嘴。
他微微一愣,抬手,放在树上一颗果子上,青涩的果子渐渐闪着红润的光,随着晨风动了动,落在了地上。
女孩两眼一亮,俯身捡起果子,啃了起来。
“阿時的手指好神奇!”她抬袖抹了抹小嘴,烂漫一笑。
浩荡沙海,飞沙扬砾,茫茫千里。大漠很荒,烈阳里的空气扭曲沸腾,千里酷热,黄沙漫天。漠漠荒原上,阿時步子依旧不急不缓,面上不惊。
“阿時阿時,好热啊。”
“阿時,等等我。”
“诶呦——”
阿時顿了顿步子,还是转了身,在摔倒的女孩身旁停了下来,犹豫了半晌,终究收回了想要搀扶她的双手。
“渴么?”他的一双黑色眸子里装满了无涯荒漠和一个小小的她。
“恩。”她眨巴着一双灵眸,可怜兮兮。
他一双修长指节分明的手开始挖开一抔黄沙,一抔又一抔,清泉渐渐上涌,良久后,她身旁一片清湖浮在漠上。
她满脸欣喜,一张小脸全埋进了湖里。
海浪滚滚,翻涌淘沙,烟波浩渺,一片汪洋的远处,一望茫茫。
碧海青天下,黄沙漫海岸,偶有浪花送贝壳,点缀海滩。脚踏细沙,面朝大海,晚风照面,她跟在阿時的后面,细软的沙上留下脚印,一步一步,一途的行踪。
残阳血色下,阿時的背影更显虚幻,隐隐约约,若即若离,风里,白衣鼓动,飘飘渺渺。
阿時停了,他一路走,很少停。坐在海滩上,浪扑上来,总能淹没他,然后平息。他遥遥望着,目光落处,海天一隅。眸子里,漆黑淡漠,像是看尽世间云起潮落,沧海尽变,桑田覆颠。
她微微失神,坐下时身子不稳,阿時抬手扶住了她,一张妍丽莹透的面容映在无波的瞳孔,渗入淡漠而深色的漆黑里,沉寂。
他忽地意识到,那个用稚嫩嗓音喊他阿時的女孩已经沉入光阴了,浮上来的,是面前这个姿态盈盈的少女,眼波流转,情意浓浓。
浪沙淘淘,冲刷暮色。
“一路跟着我做什么呢?”他有些无奈。
“喜欢。”她凝视着他精致好看的侧颜,眼里闪着光,她喜欢他,从第一眼起。
他怔了怔,半晌,终究抬手,手指轻触她如玉面容,拂过,少女脸上的青涩缓缓褪去,蒙上了一层成熟女人的媚态。
手指猛地一颤,他如古井一般的瞳孔深处,掠过一场无声的情绪风暴,像是……惊慌?
夜沉了下来,囚禁着一双人,他面若冰霜,起身离去。
那句喜欢后的回应,她始终没有等到。
后来,云卷云舒,雁南燕北,她随了他多少年,从幼年到少年,到美色迟暮,两鬓微霜,眼角细纹。
时间,从未停过。
“你跟着我做什么呢。”“喜欢啊。”
一年又一年,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多少遍,她从未等到他的回应。
初阳未升,湖面平静,烟雨氤氲。
水里映着的女子是她,双目无神,褶皱满面,发也衰败。
她老了啊。
老到再也跟不上他的步伐了。
她有些微恍惚,水面上,身后的他还是那个少年,面容精致,眉目如画,器宇轩昂,站在一旁,面色淡漠地看着她。
“跟着我做什么呢?”
“喜欢啊……”
风过,吹起一湖褶皱。
“我还是要走的,不能停。”他说,白衣随风缕动,凉意泛泛,声音微颤。
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这便是他的回应。
倚着身后的一棵梧桐,她阖上了双眼。
梧叶簌簌,她将长眠于此,时间流逝,血干涸,骨枯尽,随风散去,她想。
他转身,抬步,背影萧瑟。
“阿時。”她忽地睁眼,蠕动着喉咙,唤住了欲要远去的他,苍老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我知道你是阿時。”
和风细雨里,他背影一颤。
“阿時,最后一次,抱抱我吧,抱抱我……”她语音哽咽,满是哀求。
这个雁北春归的季节,烟水朦胧重重雾气里,枝叶尚青的梧桐下,他搂着她,任风雨倾洒,落满衣纱,他只微笑,一言不发,直到她枯骨入黄沙,他嘴角苦涩终究难压,泪湿身塌。
风里,他一影摇摆——抱着他最疼痛的告白。
阿時
小巷的尽头燃着烟花,一点一点迸发近乎不见,他站在巷口,看着漆黑的巷道,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在低声呼唤:“阿時。”
他脚下遍踩九州宇内的万丈土地,眸里尽装山河荒海的千百风光。他所过处,沧海变桑田,江河覆湖山,昙花乍现,星移斗转。
他路过的,还有一个女子的一生。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可以停一停,细观烟火如何凋零,捏捏她姣好的脸颊,捋捋她的三千青丝,抱抱她纤细的身躯,吻上她曾经饱满的唇。
可是,他却只能让她白骨入黄土。
他是阿時,他所过处,一弹指顷,渤澥变桑田,陵谷亦沧桑。
阿時,是時间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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