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傍晚,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墨绿色的草坪上,懒懒地伸展开四肢,摆成一个不雅的“大”字。细若针尖的草叶儿上闪动着阳光的味道,还有阳光的温度,这是白天被烈日抚摸过后残存的记忆。我就这么仰面朝天,看瓦蓝色的穹顶上几堆破碎的云彩被夕阳熏得晕晕乎乎的,晚霞掩着酡红的脸颊偷偷离开,四周升起夏虫嘹亮的歌声,这是即将到来的晚会的前奏。我慢慢合上双眼,短暂的眩晕与迷离过后,另一片光明开始在不可控制的意识里面流动奔突,我又做起了那个遥远的梦。
当温润的春风催开柳树的新芽时,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撒开光脚丫子,将悠游在空中的红蜻蜓远远地甩在身后,这一切正印证了我们那里的一句民谚——青蛙叫,赤脚跳。待到五月的日头洒下遍地滚烫的耀眼白花,鞋子毛衣全被收进箱底,在天性自由的我们看来这些家伙简直是莫大的负累。我们穿着短裤背心,争先恐后地冲向村边的河流,这几乎是儿时的我每天的必修课。小河清澈见底,掀开被浪花磨得浑圆的鹅卵石,就会出现一只高举双钳怒视我们的大龙虾,或是一只移动飞快亡命逃窜的八脚螃蟹,惊恐的鱼儿在我们脚下窜来窜去,敏感的贝壳早早闭上了自己的大嘴。通常说来这些可怜的家伙都没有什么好的运命,在下水之前我们已经在河岸上生好了熊熊大火,准备随时对它们施以“火刑”。我们吃着鱼唱着歌,落日缓缓坠入群山之中,四周的夜色悄悄合拢来,将我们拥入怀抱。
除了和猫一样贪腥之外,我们还喜欢掏鸟窝。我们掏鸟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因为喜欢,这是一种非常纯粹的爱好,不为名不为利,高尚的很。每次一想到能够为伟大的社会主义掏鸟窝事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我们就浑身充满力量,感觉自己飞檐走壁上树爬墙无所不能,这样村里的鸟儿就倒了霉,天天都要考虑搬家的问题。据我所知,掏鸟窝最少有三种办法,一种是直接用细而长的竹竿“直捣黄龙”,这种做法技术含量太低,为人所不齿;还有一种是鲁智深式的,话说鲁智深因为喝酒时被几只老鸦的聒噪声吵烦了,一气之下倒拔垂杨柳,为汴京城扫除噪音污染做出了重大贡献,这种斩草除根不给机会的气魄我辈佩服得四脚朝地,只可惜“心虽向往之”而“身不能至”。其实如果练成了“铁掌水上漂”裘千仞那样厉害的铁砂掌功,效果是一样的,碗口大的柳树可以一掌劈断。我们每天都在劈瓦劈砖来练习掌力,差点没上房揭瓦拆人家的砖墙。即便如此刻苦努力,效果还是不明显,所以只剩了最后一种办法——上树作业。
为了比赛谁的爬树技术最好,我们都是不遗余力,奋勇争先。这件事情干得非常不地道,最后全村的鸟儿都集中到我们村最高的那棵树上面去筑巢。这棵树没人敢上,不是因为太高,而是因为大人都说上面有神仙。这是一棵白果树,矗立在我们村正中央,足有20米高,十几个人才合抱得过来。据德高望重只剩下两颗门牙说话漏风的老人介绍,这个地方还没有人烟的时候这棵树就已经这么大了。这样算来这棵树最少得有上千年的历史,所以被奉为“神树”。村里人在树下修了一个小庙,四时供奉,大到老母亲过寿,小到老母鸡被偷,都不忘到这里来上柱香。庙里的供桌上总是摆放着些时新水果,摆上去后三个小时之内就被我们享用了。自从鸟儿齐集这棵树之后,我们就束手无策了。这件事情说明了一个很深刻的道理:鸟儿也是看过《孙子兵法》的,深谙“动于九天之上”(参见《孙子兵法·军形第四》)的玄机。
其实我们对这些可爱的鸟儿并无恶意,甚至可以说十分喜欢。有一次我们几个人捉到了一只翅膀受伤的斑鸠,还为它的抚养权问题大打出手,最后决定每人轮流喂养一周,这个问题才算解决。可惜不久之后这只羽毛凌乱的斑鸠就被一只口水直流的大花猫残忍地吞吃了,连毛也没剩下一根。上述情况都是照顾斑鸠的那位伙伴说的,在排除了他嘴馋偷吃的可能性之后,我们决定对村子里的猫展开大规模的报复性军事行动。我们动用了弹弓竹制弓箭等一切先进武器,打得大猫小猫无处藏身,再加上我们技术娴熟,百发百中,村子里所有的猫都是遍体鳞伤,连到我们村观光的外地猫外国猫也不能幸免。后来这些猫一见到我们撒脚丫子就跑,边跑边叫,骑自行车都追不上。 我的母亲对此感到非常奇怪,常常自言自语地说:“猫不是春天才叫得厉害吗,怎么夏天也是这样?”后来知道这是我们干的好事之后就警告我说:“你以后不要再打猫了,大黄一见到你就腿发软,站都站不稳,怎么看门啊!”大黄是我们家养的一条狗,性别女,年方两岁,身强力壮,正值盛年。这种说法十分可疑,我虽然皮肤黝黑,极具男性魅力,但还没有帅到将一只狗迷得神魂颠倒的地步。我的母亲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她迷信。在我们那个地方,猫又被称为“财星”,是吉祥如意的象征,村人对它们都是顶礼膜拜,就差没像供财神爷那样供起来;还有的传说猫有九条命,所以我的母亲不允许我打猫。我的母亲读书不多,文化程度不高,对于历史缺乏必要的了解,历史上很多伟大人物都打过猫,比如钱钟书先生就曾半夜披衣起床持竹竿帮自己家的猫与邻家的猫作战(参见杨绛《钱钟书与<围城>》,鲁迅先生小时候也欺负过猫(参见鲁迅《兔与猫》.《狗·猫·鼠》等文)。可见成大事者必须打猫,不打猫者不足以成大事。
虽然没有鸟窝可掏,打猫也不被许可,还是有很多正经事可以做的,比如像捣毁马蜂窝的壮举。我们村子四面环山,树林茂密,大大小小的马蜂窝不计其数。后来这些蜂子得寸进尺,把窝筑到了我们村子里面,甚至有时候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一个牛屎颜色葫芦形状的家伙挂在房檐上,让人不寒而栗。这些蜂子气焰非常嚣张,天晴的时候它们会把白白胖胖的蛹虫搬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晒晒日光浴,简直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当时的我们以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就是捣毁马蜂窝,维护村子的和平,所以我们和这些马蜂简直不共戴天。我们捣毁马蜂窝的决定是顽强的,行动是坚决的,几乎日夜不息,即使偶尔有人被蛰伤,用丝瓜叶的汁水简单地消消炎止止痛之后立马又投入战斗之中。窝被捣毁之后,所有的马蜂就真的疯了,胡乱蜇人,所以常常有不明就里的过路人莫名其妙的被蛰得一头包。这件事情告诉我们有时候你什么都没做,却必须承担责任,原因很简单,因为有些事情是没有原因的。
其实我并不完全是一个只会贪玩没有志向的人,小时候我就一直梦想着能够摆一个很大的地摊,卖些糖果零食什么的,可是没有资金支持,夏天帮我实现了这个梦想。当时村子里有不少人叫卖2毛钱一根的冰棍,我也想学他们自主创业,可是母亲不许,说你要想吃冰棍就跟我说,没必要找这种借口。我有些急了,对灯发誓说自己绝无此心,我母亲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最后无奈答应了。我父亲为此还给我做了个小木箱,下面铺一件厚厚的棉袄,上面盖一件厚厚的棉袄,中间就是从镇中心批发来的冰棍,被保护得严严实实。我抱着这个小木箱穿行在夏日毒辣的阳光下,还没喊上两嗓子就感觉喉咙里有一团火,接下来自然就想到要吃根冰棍。吃冰棍的时候就不能吆喝,所以大家都只看到我手里抱着个木箱子嘴里咬着根冰棍,谁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最后这些冰棍全都被我吃进肚子里,然后变成汗水流出来,手里只剩下一把木棍。人生就是这样,无论起始的时候看上去有多么的水润丰满,最后都只剩下一根干木棍。
薄暮时分,当暑气消散以后,我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哼哼,我母亲在旁边帮我揉着肚子——这都是白天贪吃的下场。空气中漂浮着艾草的香味,这是驱蚊用的,我仰面朝天,看着如水的天空中一弯勾魂的月牙儿正安静的注视我,竟甜甜地睡去了。
当我被惊醒时,20岁的天空中也挂着这么一轮金黄的圆月,月亮洒下遍地的清辉,草坪树林都显得波光粼粼,地上就像起了一层发光的雾气。夜色呈现出惊天动地的落寞,完全掩盖了星星曾经来过的痕迹,消融了天空的注脚。夏虫的晚会已经开始了,连蚊子也在不甘寂寞地哼哼。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有些不敢相信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也不敢以现在所感受到的为真实,真实与梦境本就分不清。有时一场梦境的结束,恰是另一场梦境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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