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星期二,是我们明大教育机构所有职员一周一天的休息时间。下午三点左右,一个同事打电话给我。
“石大妹,快点,小天台球馆,来接受培训。”
电话里除了她那尖利的声音外,还有乱哄哄的杂音,这其中,台球相撞的啪啪声很突出。
她们已经去了!这帮丫头,怎么偏偏对台球有这么好的兴致!我当时这样想,但是很快摇摇头。因为,一个月前,我嘭地一声打进了一个漂亮的“远台”,那一刻,我也爱上了这项游戏,并开始疯狂地追逐球撞击洞沿的“嘭——嘭——嘭——”的声音。所以,很多时候,都是我揪着她们:
“走嘛,去给我培训培训。”
可是,昨天我没有去。我与台球仍然处于蜜月期,可那一刻我对此有些没来由的抵触。人们有时候会对疯狂喜欢的事情产生短暂厌倦。不过,我当时好像是这么一种感觉:如果此时离开我的房间,我一定会错过我并不愿错过的某种东西,而且过期无候。
我并不想上网,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着什么降临。后来,我又感到懊悔,还是该去玩台球,因为实在不像会发生什么。
我倒在床上,不小心睡着了。
我梦见一个男人和他的孩子。梦里我一直不清楚这个男人是谁,当我醒来回想这个梦时,我惊愕地发现:他就是星期天来我办公室面试的那个大学生。
那是一个光线分布不匀的不大不小的房间,好像形状还不怎么规则。他和孩子靠近一面墙,面向一扇宽大的乳白色窗户,不知道是外面的世界是乳白色的,还是窗玻璃本身是乳白色;他们的后面是黑夜一样的黑暗,似乎光线的照耀就以他们的身体作为临界线。他们的右手边灰白的墙上大门开着,但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左手边墙正中悬挂的好像是一幅乡村风物画,(梦里这个画面很模糊,所以我说“好像”),画的旁边有个门洞,通向卧室,很大部分隐藏在阴暗中。
孩子坐在地上,两条小腿直直地伸着,在两腿划出的范围内,他专心致志地摆弄泥巴。他的开裆裤向前叉着,露出那天真无邪的“壶把”。光屁股接触地面,或许,这是夏天。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儿子捏出各种玩意儿。
“这是鸽子。”
“这是橡子。”
“这是陀螺。”
孩子不时叽叽喳喳地解释。
“这是羊尾巴。”
“羊尾巴?”
“嗯。你看,这是尾巴尖上几根比较长的毛。爸爸,难道这不是吗?”
“是是。可是,羊尾巴怎么没有长在羊的身上?”
“爸爸你很奇怪!羊尾巴怎么一定要长在羊的身上?羊尾巴就是羊尾巴。”
男人笑了。
他看见儿子脏兮兮的手十分自然地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在鼻窝里挠痒。
这是在梦里,现实中,他会不会也准许甚至鼓励儿子玩泥巴呢?或许,至多也是给他买盒橡皮泥吧?或许,因为他自己小时候喜欢玩泥巴,所以现在也让儿子重拾他以前的娱乐?
我不清楚。我不清楚这是好是坏。不过,把房间搞得一团糟倒是千真万确的。
孩子在泥巴上的兴趣突然一下消失了,男人这时拿着扫帚开始清扫战场。他表现得很有耐心,一丝不苟地刮着贴在地板上的稀泥。
“爸爸,把球滚过来。”
那个木球刚好滚到他的手边。
儿子跪在乳白色窗户下。
他抓起球正要配合儿子,突然又改变了注意。儿子撇着腿紧贴地板,男人看见那稍微前勾的脚背与小腿似乎在他眼前形成了一个洞口,对,就是台球桌的洞口。
他恍恍惚惚把木球放到地板上,然后拿扫帚当作球杆,对准那个洞口打去。
孩子没有被伤到,但是哇哇大哭,不停要妈妈。男人脑子里这时响起一声轰鸣,这不仅因为他意识到他竟干这种蠢事,而且儿子的哭喊声提醒了他——“妈妈”。
他恍然大悟:他一直心不在焉,总感觉空落落的,差点什么,但是又苦苦想不起来,原来就是因为这个。他本来早该注意到的,可的确是此时此刻才想起这么回事:孩子的妈妈呢?
他跑到门口,外面是沥青一样的凝固的黑色。他突然感到,这个屋子从来就没有女人生活过。没有女人留下的气息,没有女人的幻影,没有女人刻上的痕迹。
慌张了,心里慌乱得一塌糊涂。他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我要冷静下来。他开始回想孩子的妈妈的面容。可是,他想不起。他描绘不出任何一个女人的面容。他好像从来就没有见过女人。孩子有这么大了,几年之中,我们之间应该有许多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来证明“我们”的存在,证明“她”的存在。
他这么想着,开始搜寻夫妻生活中不愉快的或者温馨的事,不论大事还是小事。婚庆,她从产房出来相见的情景,抽烟引起的争辩,关于一把漏勺产生的冷战,还有,雨夜电闪雷鸣,两个人同时被惊醒,他们借着闪电相互打量,然后更紧地相拥入眠。
他想到一幕又一幕情景。可是,所有都是他凭想象力生拉硬扯,拼凑在一起的,一点也不鲜活。
在我的梦境里,虽然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我的身影,但是我的意识却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我不知道我的意识处在什么具体地方,是在那光线没照到的黑暗处,还是明亮空间的某个位置?我不知道。但我能清楚地看见这一切。
我的意识此时非常活跃。它想蹦出来,它想把我的身体显现在男人能轻易找到的某个地方。她想着他把孩子拉扯到这么大,身边却没有女人。一种胜过同情心的同情向它袭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到她与这件事关系重大。似乎事实是:她就是孩子的妈妈,但是她早就不动声色地巧妙退出了他们的生活。而如今,她希望重返他们的怀抱。
另一种事实似乎是:她希望自己是孩子他妈妈、男人他妻子。而他们缺失的也正是她。此刻,她无时无刻不在他们身边,却总现不出形来。
我挣扎着,拼命要现形。这种强烈的渴望让我能感到喉咙的干裂。不过,我事后分析我这个梦时,我觉得这只是我对“想着他把孩子拉扯到这么大,身边却没有女人”的同情,只是乐意暂时充当一下他的妻子而已。
我心里明晃晃的:只要男人在他脑子里勾勒出我的完整形象,那么,我就能现出我的形,我便能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而他,还有孩子,也能认出我。一家人团圆,黑夜是黑夜的黑,房间有如常的亮光。
“嘿,我在这儿你们都找不到。”就像一家人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可是,这并没有发生。有时候,我看见房间阴暗的角落里慢慢现出我的脸,但是,很快又消散了。我跟男人一样紧张,我焦急得快要窒息。那真是个笨蛋!
田森(他在简历上姓名一栏写的是这个名字)在他们学校的校园招聘会上投了我们公司的简历。星期天,他应邀来找我面试。
他的简历上有这样一个自我评价:“每个人都有缺点,我的一个大缺点是:在有些情况下不太自信。举个简单的例子,在动人的女生面前,我表现木讷。”
我当时问他现在感觉如何,他说还算行,可是他的脸好像红了。看见他脸红,我心里乐滋滋的。这并不是因为喜悦,只是觉得有趣。
男人不再呆呆地靠着墙发愣。他找到了方向,找到了着力点,突然冲进卧室——果真,这里没有宽大的双人床,床上也没有红色的鸭绒被。
房间很小,乱糟糟的,一张小床占据大半空间。床上只有一个枕头,而且枕头该洗了。被子很薄很旧。床下随意摆着几双看起来不常穿的鞋。不同颜色、款式的两只鞋左右挨在一起,就像它们是一双一样。床头柜上参差错落地堆着几本书,一本打开的反扣在最上面。
他坐在床沿,埋着头,两腿支着双手,十指插入乱发。我是一个单身男人。想到这点,他反而平静了,他感到释然。
内心平静的男人躺在床上。这时,寂静的世界又响起有意拖长的声音:“妈妈,爸爸打我。”
孩子早就没哭了,从声调的起伏判断,他手里还在玩着什么东西。他的注意力已转移到玩具上,可是他就是要继续声讨这个不正经的父亲。他还没原谅他。
男人很自然地推翻了他是单身的结论。他又开始烦躁起来。而我的意识,因紧绷过度却放松了。
他的意识又开始四散飞驰。他努力构树他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他想到了我。可是只想起一半儿,或者说准确点:一大半儿。估计他忘记了我的鼻子长什么样。
他也想到了其它女人,但是不是忘了耳朵就是忘了嘴唇。最后,他厌烦了,也疲倦了。他的到世界各地、到各个时空侦查的意识,像鸟儿归巢一样纷纷回到他的脑子。它们慢慢收缩,聚拢,形成胶体的一块,逐渐进入睡眠状态。
梦里,我多么希望他的意识是一潭深湖。我的身影清晰地飘荡在湖面,像美人鱼一样,而且,特意让他能看清我的鼻子。在某个时候,我甚至高兴地感到:他与我都要成功了。可是,这个愿望最后还是一次次破灭。
后来,他脑中的一丝微弱的意识,突然像被雷击中一样兴奋起来,很快扩张壮大,而且,如传电般激活了所有的意识。正是灵光闪现、灵犀一动等词儿形容的那般。他从床上翘身坐起:
“难道这孩子是被我收养的!?”
说完,他把他的右手举到眼前,有一根发丝似的东西捏在他的两指间。他以为是女人的头发,又开始泄气。就像在球场好不容易踢进了一个球,正欲欢呼,却发现是一个乌龙。
他把发丝似的东西换左手拈起,对着亮光,它不是发丝。它比头发短,比头发粗,比头发硬。它像被拧变形的铁丝一样保持弯曲的样子。男人终于释然。他将它在拇指与食指间捻了几个圈儿,然后丢进垃圾桶。
我的脑袋里像盛着半罐正在煮的粥。
“哦,我操,原来是收养的。”
后记:这篇写作缘起于跟一个朋友的聊天。他说他做了一个梦,他跟他儿子做着一些幼稚的游戏,在梦中,他感到很满足,很高兴。可是,当他醒来,他说:“我翻来覆去回味那梦中的细节,沉浸其中,却突然发现老婆都没有,哪来什么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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