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

梦中

    他靠在墙角，轻弹了一下手中的烟，烟灰被穿堂风卷起，再落下时已寥寥无几。烟头红色的火点在黑暗中忽暗忽明。他就那样盯着它，像儿时盯着父亲手中的烟头那样看得专注。

    身后的筒子楼在黑幕里毫不起眼，只有声声吵闹声和婴孩的啼哭声在提醒过路人它的存在。他背靠着它，不敢去看筒子楼上那个灯光昏暗的窗户，又似乎是怕窗户发现了他。

    他深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吐出。灰白的烟向四处散去，氤氲中他似乎看到坐在父亲对面笑着的母亲，他当时就坐在父亲身边，透过呛鼻的灰烟使劲地瞧母亲的脸。

    那时母亲还是很漂亮的，笑眼弯弯，透着慈祥。

    那……现在呢？

    他低头用脚尖碾过烟灰，一滴水毫无防备地砸在鞋尖上，泛荡开去。那是泪水，沉重的泪水，让他的脚尖似有痛感。这些年他流过不少泪，但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成年后第一次流的泪。那时在呼啸的警车里，透过厚厚的车玻璃，他看见母亲推开重重人群，嚎哭地冲他喊：儿子!妈等你回来!

    那时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儿时的回忆一股脑涌上来：父亲突如其来的葬礼，母亲焦躁的打骂，摔门而出的他，躲在墙角抽烟的他……直到眼前拼命追赶他的母亲，他觉得他的人生就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幸福易碎得像泡沫，痛苦却顽固得如石头。

    他轻吸一下鼻子，扔掉手中的烟头，最后望一眼那扇刺眼的窗户，准备转身离去。

    背后传来一阵憔悴的咳嗽声，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从楼道里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路灯打在她苍老的脸庞上，丝丝缕缕的皱纹从她弯弯的眼角慢慢扩散开去，缠绕着争相诉说着沧桑。

    她就在他身边的石板上坐下，望着远方的路口处。

    他看见她的脸，心突突地跳动起来。那双弯弯的笑眼，即使被岁月的痕迹包围也挡不住慈祥。

    他鼻子一酸，嘴巴张开了又合上，终是没有叫她，就只是轻轻地坐在她身旁。穿堂风吹过，把他的心里话吹向远方。他战战兢兢地等着老人开口，像等母亲奖励糖果的孩子。

    终于，老人望向了他，他在老人的视线中愈发紧张，他的心被老人弯起的眼角勾住，那声妈就要脱口而出……

    “你也在等人吗？”老人慈祥的视线再一次回到远方。

    他被勾起的心在放下后又被扯住了。

    “我在等我儿子哩!”老人笑道，又叹气“这崽子不学好，整天玩到天昏地暗也不回来，有时还要彻夜不回呢。”

    一股奇怪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散开，他突然有点坐立不安。

    身边这个人有他熟悉的味道，可她此时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他，使他不能不害怕。

    “啊……你为什么不干脆去睡觉呢？留个门就好了啊？”他尽量以平静的话语跟她说话，他坚信这只是母亲的恶作剧。

    老人的嘴角弯了一些，却又透着责备道：“你是不知道，我们家这个是个怪脾气，有一年吵架，我没忍住打了他，他竟然摔门而去，我也是在气头上，就没理他，结果那晚他一晚上没回来。那会他才几岁呀，隔晚我气消了，就在这儿坐着等他，等了一晚上，才看见那小子躲在楼道旁盯了一晚上，第二天这小子就乖乖回家了嘿嘿。”

    老人的声音轻得犹如她那被风吹起的苍白发丝，却字字刺在他的心上。

    当年他只有八岁，父亲去世四年，他的世界如同过了四个世纪。那年他看见母亲在等他，被穿堂风扬起的发丝倔强的挣扎，唯有那微驼的背部，显出她的疲惫不堪。那一刻他真的心疼她。

    身后的筒子楼渐渐入眠，小路静悄悄的无人问询，老人等的孩子迟迟不见。

    他觉得他在做一场梦，梦里他与他二十年未见的老母亲，在深夜里，等待年少无知的他归家。

    他忍不住了，转身握住母亲的双手，大声喊道：“妈!我在这呢！我早就回来了啊！”眼泪随着吼叫喷涌而出，他哭得像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

      老人明显是被吓到了，愣神看他。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小声的抽噎声在楼房之间游荡。

    远处一声婴儿啼哭，打破凝结的空气，老人连连摆头道，你胡说，我儿子才十六岁，怎么可能你这么大。

    他呆愣的望着老人认真的眼神，无言以对。

    他开始不知所措，他的母亲不认识他了，真的不认识他了。

    或许是母亲不愿意认识他了。

    或许她最恨那个干坏事坐牢的儿子吧。

    风送来远处的犬吠，世界上醒着的人一个迷茫一个绝望。

    他起身站到老人前面，跪下磕头，那声磕头声沉重无比，似要将所有愧疚埋入地底。

    老人惊慌失措，他却对她说，妈，我提早出狱了，可我不敢来见你，因为我还没真正让你放心。妈，我会努力打拼，下次会骄傲的回来见你!跟爸说，我会出人头地的。

    妈，上去睡觉吧。

    他终是走了，带着一腔热血离去，而他的老母亲，在被送上楼后依旧从窗台望着他的背影。恍惚间，眼前的景物朦胧了一片。

    翌日，人们在窗户边发现了她。

    “太可怜了居然就这么去了。”“可不是嘛，丈夫早早死了，听说她儿子还没出狱呢！”“啊？她儿子坐牢？”“可不是嘛，抢劫，还差点杀了人，唉可怜她当年为追她那儿子的警车，也被撞得脑子出问题。”“难怪有次大晚上的看她坐在那说要等儿子。”……

    人们都在谈论她的悲惨，却不知道她在梦里与儿子欢聚的快乐，她死时手里还拿着一封信，那是她儿子寄来的，上面写着：妈，还有四个月，我就可以回家了，这些天我一直梦见自己站在楼下看我们家的样子，可我不敢进去，我不敢见你，因为我还没真正让你放心。我一直觉得你很恨我吧，但是妈，相信我，我会好好打拼，然后骄傲的回来见你的!

    穿堂风吹过，却吹不醒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