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对于自己花钱大手大脚的陋习，实在是深恶痛绝。但他又不屑于讲价，每次购物，总是大手一挥，把钱甩给收银员就走，有时甚至连零头都不要。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潇洒，“别浪费时间。”他回答：“讲价的时间够我吟诗一首了。”
一般有钱人家的孩子才会视钱财如粪土，但桑子家里无财无矿，竟然也养成了这个习惯。他每月零花钱八百，往往没到月底就已经月光。
每当没钱买饭，就来向我借钱。我虽然有时能帮衬一下，但次数多了，也就囊中羞涩。
在桑子缺钱的那段日子里，我建议他写诗投给读者文摘，桑子也觉得这是一个展现自己天分的良机，于是花了一个晚上，写出一首爱情诗，寄了出去。
那时智能手机还没有流行起来，投稿用的都是纸质信件。桑子投稿之后，每日放学都到门卫大爷的信件箱里翻找，试图找到杂志社的录用信函。
可惜两个月过去，还是杳无音讯。
“不可能啊。”桑子向我哭诉，“主编有眼无珠！任何编辑读了我的诗，都不可能不采用！”
他感到有些气愤，不停翻看自己那首诗，哪里用词押韵，哪里用句奔放，一一在纸上标注出来，只觉得整首诗都完美无缺，实在是没有任何缺陷。
“难道是他们已经录用了，但没给我回复？”桑子排除了自身原因，将问题归咎到别人身上。
“这些混蛋！想吞我稿费！”
想到这里，他勃然大怒，跑到卖杂志的大爷那里，将最近几个月的文摘都翻找了出来，一一翻阅。
晚饭过后，桑子找到我，沮丧地说他没有见到自己的诗被刊登出来。
“怎么可能呢？”我也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了，按照桑子的作诗水平，当代诗人没几个人能作得过他。
他的诗充满浪漫主义色彩，同时又兼顾了自由和想象力，例如那句“友谊轻轻似风吹”就完美体现了当代青少年的浪漫友情，将友情比喻成风，更能深刻吹入人的灵魂。
“有可能是你的作品太优秀，他们想刊登在年度期刊上，以便更多人能够看到。”我找不到安慰桑子的话，提出了一个合理的假设。
“年度期刊就是在年底才有的吗？”桑子突然感觉眼前一亮，又有一些希望降临到他身上了。
“有……有可能。”我不忍心打碎桑子的幻想，口吃地搪塞着。
“真是这样的话，那现在离年底还远着呢！”
桑子也没怀疑，自言自语感叹：“那就再等几个月呗，我又何必着急？”
他咧嘴一笑，相信了我这个假设，然后轻蔑地将文摘扔到一个角落，继续虚头巴脑写诗。
然而秋去冬来，年关将至，桑子寄出去十几首诗，依然没有收到任何一个回复。
至于年度期刊，则压根影都没见到。
桑子在反思中明白了我的谎言。起先他还有些着急，后来在痛苦中寻找自我，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失败。
一天晚上他找到我们，说自己的诗不过是平庸水平，甚至连普通都做不到。
“都是你们这些家伙，盲目称赞，搞得我不能认清自己。”
桑子向我们发火：“如果不是你们说我是现代李白，我至于尾巴翘到天上，一首诗都卖不出去吗？”
发怒完毕，他将以往的诗稿统统撕碎，扔进垃圾桶。然后再将最近的几期文摘捡了起来，默默躺在床上，开始观看。
我们以为桑子不会再写诗了，毕竟作诗这种奢侈爱好，只是一些无聊文艺青年的自我消遣，桑子既不是无聊的文艺青年，也不是内心文艺大爆发，又怎么会继续在这条小路上奔跑呢？
然而桑子却在暗中写诗，瞒着所有人。
两个月后，桑子扔给我一本杂志，笑嘻嘻的让我翻看一下。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随意翻开书页，在诗歌的栏目，看到了那首《友谊的小船》，作者署名桑子。
“你成功了。”我把诗看完，笑出了声，向他祝贺，“怎么做到的？”
桑子收敛了一下脸上的喜色，说道：“我研究了读者一年里发布的所有诗歌，将它的格式韵律全部琢磨清楚，再按照这样的形式，最终写出了这首诗！”
“嗯……”我陷入沉默，在为他感到高兴的同时，也有一些小担忧，“可是这样的话，不就陷入了他们的格式里了吗？要记得，诗歌可是要追求自由和浪漫的啊！”
“自由和浪漫……”
这六个字如同一道奔雷，打在桑子的头顶上，让他脸上的喜色一下凝固起来。
他只有在写数学题，或是解物理压轴题的时候，才会露出那种思索的表情，但这句短短的话，竟也让他如此沉思，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中午放学过后，桑子在教室里迟迟不出来，既不吃饭，也不说话。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写过的诗歌，面无表情。
我们都不敢叫他。
下午到教室一看，他已经将那一沓诗稿收好了。
“我以后不会再研究杂志里的诗了。”他安静地说，“那样会限制我的想象。”
“但我不会放弃写诗。”
然后在我们吃惊的注视中，郑重地将那一沓稿子扔进垃圾桶。
接下来的几年里，桑子作了一百多首诗，可是一首也没有卖出去。
“作诗嘛，重要的是热爱，什么钱不钱的，烦不烦啊！”
桑子向我们微笑，然后一首接着一首向我们吟诵。
然而当他没钱买饭，来向我借钱时，我只有把他的诗作摆放在他面前，“读诗温饱吧！你这个呆子！”
“读诗温饱？”
“对啊！你不是说诗可以治愈人心吗？”
我向他大吼，“那么它肯定也能填饱肚子！”
“但我还是很饿！”桑子说。
也就是在那一刻，桑子明白了现实和梦想之间的矛盾。
“诗可以治愈人心，但不能填饱肚子。”
这大概就是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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