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疯子
他们说我是个流浪汉,我只是在延续二十岁那年的流浪;他们说我是个无家可归可怜兮兮的疯子,我只不过是以天为盖地为庐,我有屋子可以居住,只是不屑回去,我不可怜。我自己一个人已经足够热闹。
我是一个疯子。
又一次从桥洞中醒来,这次是一个较古老的桥洞。我抹了把脸,揩掉一夜睡眠的疲态,我得干干净净精精神神地上路。去哪儿?天下。最后用目光抚摸一下那古朴沧桑的石纹,我抬眼向四方。
肚子有些异样的响声,饿了。且让它饿去,与我何干?不过我还是禁不住眼前这朵野蘑菇的诱惑,把它摘下来,迎着初升太阳的光亮,我看到它发出玉质特有的湿润柔钝莹莹的光。我挺得意,这等美妙,那些所谓不疯的人几时能得到?
我撕下一块蘑菇丢进嘴里。甜、软、香、凉。
我抬头看一眼天空发光的那个圆球,似乎到时间了,走。沿着滋润了蘑菇的——叫作河流,我走啊走。
很快,周围的河岸、栏杆、垃圾、人迹便都看不见了,似乎是地下的迷雾和天上的霾再次相会,我感到喉咙有些刺痒,咳了两声,并不在意,只是有些后悔将剩下的蘑菇丢了。这些天地间悬浮漂动的小东西在无名时是神秘、缭乱幽静所在地的屏风,有名后它们就成了健康杀手。
右边的雾气在消散,左边的又漫延过来,交错间,我发现自己好像走进了一座嶙峋的山,走到了山脚下的村庄,看到了山上的稀疏枝桠。在我一步步无意识的行走下,时间已快进到了傍晚,但山沟里太阳最后的回眸还是驱散了所有乳白色的阻挡。
我看见了一个安详的年轻妇人坐在一把似乎是浓缩了的果核做成的小凳子上,在一座破败的茅屋前,正敞开胸脯喂着怀中的孩子,面容平静淡然,没有焦急,没有痛苦,没有希望,没有挣扎。小孩子咿咿呀呀,声音充满了无知无畏的自得。四周荒野传来秋虫鸣叫和充满温热水汽的潮湿的扑扇翅膀的声音。我赤着双脚——鞋早已不知丢在哪儿了——站在水中,望着她们。水很凉,很浅。孤零零的房子,并没有个多余的窝棚,孤零零的母子,彼此形影相吊。四周开始有黑暗侵入,月亮也出现了,月光遍洒,如飘扬的骨灰一般沉重,比河水还冰冷刺骨。
我就一直站着,看着越来越黑的夜幕遮过来,一闪一闪的磷火飞过去,游荡的亡魂般的水气开始从脚下浸染,像蛇一样游走在骨髓里。一只鸟儿哭着飞过天空,飞过这片寥廓,因为它发现这片天早已不是它曾统治过的天空。
那对母子已经进屋。我看到昏暗的天光下有个消瘦挺拔的身影,手持一把镰刀,溜溜寒光。他伸出苍白的手推开平时吱呀乱叫的木门,没有一点儿声音。我不由自主地跟他走进室内。一张土炕上齐齐地排着三颗硕大的麦子,根须上的土块松松垮垮,其中一个已经干枯,另两个泛着青色。那个高挑的男子举起镰刀,伸手收割了麦子,他似乎感觉到了我,回头无声地笑了下,随手将麦穗扔到了我的脚边。我吓得后退了一步。他转过身再次举起镰刀,眼睛盯着我。我一动不动回看他,两道目光在空中相遇,地下散落一地兵戈的残骸。我感到冷汗从后脊爬上,又从鼻尖滑下。眼前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那人已经不见,脚下的麦穗依然零落着;炕上还有三根麦秸斜斜搭着。
不知所措,怎么办?我问自己。跑呀,你一个疯子还要遵守什么游戏规则,道德底限吗?于是,我沿着河仓皇逃离了那里。
感觉没有了生命的威胁,我就一直走,两旁的树木黄黄绿绿高高低低忽大忽小明明暗暗地变幻。我看到连成片的楼房和灯光——所以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靠近河边的有一盏矮矮的灯,一只肥大臃肿的——在这个时节不该出现的蛾子飞向灯光,刺眼的光亮给它罩上华丽的葬衣。它一次又一次撞到灯柱上,兴高采烈地找死。我侧过头望了望那条河,抬起泡得皱缩发白的脚迈上岸去,我伸出手捏住它的翅膀,将整个身子压扁成一枚薄薄的底片,期待方长的来日有光亮使它显影,又将它惯在地下,假装成仍在蛰伏的幼虫吧。
我安心走回河边,有一种游子归家的心情,好端端地,没有任何障碍地,我回来了。河水渐浅,却仍不肯瞑目地吐出黏腻泛黄的泡沫。我静静地注视了一会泡沫就向前走去,天空一片澄澈,没有雾霾,远处地平线一片鸦黑。黑暗中央出现万花筒中的神秘色彩,反复,扭曲,渲染,勾勒出新的天地。脚边的一蓬梭梭草瞬间枯荣茂盛委顿,铁艺般的身躯白了又绿,绿了又白。渐渐地我的视野一片茫茫的黄,继而变白亮得灼人眼。在目力所能及的尽头,一阵风沙将天地搅成一团,红尘黄沙统统裹携来势汹汹。我惊异为什么既听不到也感觉不到风声和疼痛——刚有这种念头,就立刻被风沙扑了满嘴。
我低下头吐出沙子,赫然发现脚下的河流早已消失不见,只隐隐在黄沙的缝隙中还残存颤抖的影子,水的涟漪与流沙的折痕重叠又错开,令人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像。
蹲下身子,把自己埋在沙中。当鸵鸟直起脖子抖抖身体时,我看到前方远处有两个人影,左边的一个大概是男生,正规矩地把头靠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接着,我闻到周围空气中突然掺进了江南河岸遍地生长的茂密的蒿草的味道,它们被成束收割斩断,散发出清新湿润的青涩味,与恶劣干燥的沙漠格格不入。我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于是伸出手,像擦干净挡风玻璃上的灰尘一样,拓开一片明净。
我只能看到原本浓稠如蜜的夕阳在光亮亮的沙野中被不断反射,好像镜子世界里的一众虚像,那两个人的影像好像正在蒸腾消失,我望着那个方向,天空光亮如同白浆倾洒,地面一片无言的黑,荒野中唯有四目相对,眸光如星。天光下射,瓢泼一样的压力把他们的身影压得很微小,单薄又脆弱。压力从光明处来,来处便不再光明;投之于暗夜,使之得更加黯然。我把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声喊道:“不要害怕!你们一定要勇敢!你们一定要幸福啊!”突然想起该拿点什么给他们,祝福,祭奠,祈祷。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唉,哪怕是吃剩的蘑菇也好啊。
稍稍懊恼了一会儿,也就作罢。
他们已经不见了,我心安理得地接着前行。风沙已经平静,我一个人走在天边空旷的沙漠里,我走得很随意,摇摇晃晃,双手扣在一起枕在脑后,感觉像是御风而行,很是逍遥。
这里的黑夜来的很快,气温像坐滑梯一样倏地降低。心中一团不确定的雾气蓦地升起,渐浓渐黑。我猛然从安详,平和的心境里被拔出来:那条河呢?
我回头看,左右张望,四面八方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寻,就在我快要像一个名副其实的疯子一样发疯时,它,出现在我面前,在幽蓝的天空下闪着细碎的银光。看着这条小小的河流,我一下子安定下来。
我又回到了那片湿润,温暖的土地,脚下是坚实的地面。我走到河边,面对着越来越少的水,我慢慢地坐到了地上,手中抠着一根草茎。
突然很想躺下睡一会儿。
黑暗处传来一声叹息和有人说话的声响,不去理会。
等再睁开眼,我发现自己侧躺在水边,面正冲着荡漾的水。朦朦胧胧间,我好像看到河中有块玉石,在低调地展现自己。我翻身起来仔细看,它似乎有一种羊脂玉一般柔润的触感——如果我能拿到的话,于是探出身子,伸手去抓,根本抓不到。
“这人有病啊,真是疯了,居然冒死去抓一个塑料袋!脏死了。”我听到身后岸上传来这种声音,回头看,几个人正抱着臂,笑着对我指指点点。塑料袋?我再一瞧。那块硕大的玉石变成了一只白色半透明的袋子在河上飘摇不定,里面憋着一点气,乘风鼓帆耀武扬威似的。那些人还在不停说着什么,我可真羞愧啊,臊眉耷眼,简直想一头扎进水里,可又转念一想,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是个疯子啊!
不理会旁人,我接着去捞我的——塑料袋。我紧紧盯着它,发现它不是个塑料袋,是的,它不是。它现在正向一个虫洞,源源不断地向外吐露那些我几乎要忘了的东西。有我小时候爬树寻蝉蜕时踩断的树枝,有我刚开始流浪时好心人给我的棉衣上的一朵棉絮,有偷跑出家门在田野里撒欢时旁观的飞鸟,有我成婚时新嫁娘动人的笑,有我吃掉的蘑菇的清香,有飞蛾扑扇翅膀时洒下的耀眼的磷粉,有沙漠中细微沙粒的躁动……
我继续将大半个身子探在河面上,却怎么也缩短不了指尖到它的那些距离。小心翼翼地发力,将身体拗成了拱形,我再次伸手向它,突然一阵异动,像空旷的舞台上一片羽毛落下,打破了微妙的平衡——随着脚下石块“骨碌”一声轻响,我一头栽进了河里,河水漫过眼睛,河泥掩埋心情,水草缠绕思绪,污浊填充记忆,鱼虾啃噬肌肤……
像是经历了足够石头上开出花来的漫长,我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白色的迷雾,雾散后还是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天的墙,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地面,白色的被子——我躺在医院里,床上。我意识到脑袋里有些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全是破碎的蜘蛛网般零零散散的记忆片段,根本无法捕捉任何一个完整的梦境。我只知道在重重叠叠混乱恐慌中醒过来,我并没有变成只巨大的甲壳虫,我也不再是一个自由漂流,天涯浪迹的疯子,一次行为艺术已然足够荒唐。我只能乖乖做回我的小文员,一辈子只生活一天,其余的日子都在重复。我不禁叹息,同时又深感遗憾——我如果真的做个疯子多好!
这时,紧闭的房门外外传来声响,“病人误食毒蘑菇。这种毒蘑菇有致幻功能,严重地还可能丧命……”我听了,一怔。毒蘑菇?我真的吃了吗?
躺在床上,我左顾右盼,看到床边桌子上有张图片,我拿起看,蘑菇!一朵艳丽诱人的蘑菇升到空中,我想:致幻、丧命……总有机会让我做个疯子……
我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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