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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歌-徐小凤与我们的年月

不老歌-徐小凤与我们的年月

作者: 月亮先生MrMoon | 来源:发表于2014-03-02 09:20 被阅读329次

    (图片摄于2012年,徐小凤金光灿烂北京演唱会,花甲之年才登北京舞台,风华依旧)

    去年盛夏,在拉斯维加斯忙碌。无法忍受顿顿汉堡薯条,便冒着酷暑去唐人街。没走上十分钟就撞进一家不起眼的甜品铺子,旧旧的调子,墙纸失了些颜色,边缘有些许的翻卷和剥落。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一只肥壮的花猫跃过四五张桌子,蜷了身子在柜台上打瞌睡。

    点了杨枝甘露,老板梁生躲在柜台后轻轻地应了一声。不多时便送了出来。微微一笑:国内来的?我点点头,他也不多言语,转身去整空转了很久的老唱机。口中说抱歉,今天没什么客人,这音乐都放得断断续续的。

    放的是一张上世纪80年代的黑胶,港曲的黄金时代,几乎首首都是浓情扯不开,跟老板做的杨枝甘露一样地道,随口都能跟着哼唱。老板略微吃惊,索性坐了过来,好像故人重逢,话语不多,但句句都交心,仿佛总有一段成长的岁月是纠结在一起的。其实,他几乎大我一倍年纪,阳光拂过他花白的发梢时,有如白光一样的火烧颜色。

    只是突然之间,她的歌声就响起了,听了不下千遍,“不知道在那天边可会有尽头,只知道逝去光阴不会再回头⋯⋯”两个人都没了言语,埋下头去,各自咀嚼酸甜苦辣。偶一抬头,瞥见他脸颊的一颗泪,倏然落下⋯⋯

    “最初来美时就听的歌,熬了这么多年,也听了这么多年⋯⋯“他喃喃自语。

    之后的话题就全部围绕着她,包括她05年重返舞台之后来拉斯维加斯开的那场show。他为全家买了最贵的票子,买花、尖叫、流泪,做了粉丝该做的一切。她还是穿着那套白色的天鹅裙,缓缓从舞台中央升起,开口《星星问》便唱的是星空永恒。当她微微俯下身来,对着前排的观众鞠躬致意,问一声”十几年未见,你们还好么?“ 漾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崩落,他的儿子从未见过严肃的父亲如此地动情和痛哭,竟一时惊在那边。

    时间再推前些,我也是第一次到香港,捧着花,傻傻地随着人群走进红馆,有些局促和恍惚,不知时光是否行进如常。她远离歌坛数年,或是跨国远游,回港也是深居简出。几次“复出”的传闻,也是春雷响过,最终不见雨滴。直到看她被一群孩子拥着出席记者会,才算确实了消息。邻座大多携家带女,老友相约,少不得亲热寒暄。音乐一响,便都直直抬高了脖颈,看着她从徐徐升起的环形幕布中缓缓现身,还是相隔十几年的问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崩泪如瀑,可分明嘴角都还是向上弯着。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是可以这样互相望着。你在台上,我在台下,你的歌声,我的掌声,共同完成一场演出⋯⋯

    得知她要来内地巡演,我打电话给远在美国的梁生,他连叹难得,毕竟已非壮盛之年,近年的演出都是随缘而聚,她无合约在身,又懒于逢迎,也没有什么女强人的心性,全凭着一点对舞台的挂念,肯北上内地,对歌迷来说,实在是丰厚的大礼。一边又暗暗担心,十几年无风无浪,当年听歌的人,还记得她否?现在听歌的人,有几个人又识得她?

    梁生不知,QQ群里的讨论早已渐渐热得发烫。她从没有设立过官方的歌友会,喜欢她的人也是低调,不甚张扬。直到消息确实,电视上轮番放着她袅袅而出,在记者会上大秀歌喉,才渐渐地发出些声音来,人数多得超乎想象。上至五六十年代的资深歌迷,也有刚刚迷恋上她的“90后”,纠缠着要发下宏愿,要收齐她所有的黑胶唱片。仿佛她首场的内地演唱会应该是个节日,若都有真心,就应该穿戴着波点的服饰,相遇就会打招呼,对一对网路上的ID,就能迅速地熟悉起来。开唱当晚,气温陡降,整座城市似乎都在瑟瑟发抖。才不过晚间六点,场馆外已经人头攒动。地铁口,满头华发的老夫妇相互搀扶着,老爷子不时地回头,提醒着老伴迈步小心。老太太特意装扮过,银发紧贴着鬓角,一丝不乱,微微上翘的嘴唇还抹了淡淡的口红。

    “应该买束花吧,她来一次实在太难得。”老太太转头问老伴儿。

    老先生摇摇头:“我们又不是坐在第一排,买了也递不上去。何况现在到哪里买? 安安静静听歌吧,回家之后,剪一朵养的玫瑰送你。”

    这样可爱的对话在当晚如同小浪花,若是问过去,老两口怕是已经说不清何时开始听她的歌。岭南之地,七十年代末的《夜风中》已经是热闹一片,而更广的范围,则是八十年代中期《姿三四郎》和《流氓大亨》的引进才逐渐在她的声音前如同梦醒。89春晚,她以录影的形式首度登上大陆舞台,由中唱公司引进的《别亦难》专辑旋即脱销。歌坛一片莺莺燕燕之下,黑陶色泽一般的声线如同静水深流,抚平了整片的焦渴。但即便如此,她在大陆的公开演出也只有两次,一次在广东,拼盘中熠熠光华,一次在上海,东亚运动会开幕式,一首《不了情》完成了两张时代曲专辑对那个年代的上海的致敬。之后便是宝丽金的最后一张录音室大碟。她婉拒唱片巨头的合约邀请,转身淡出。尽管92年与95年两度踏上红馆,声势隆盛,但再未出现在内地的舞台。春晚上身着墨绿长裙的那个回眸成了一个念想,一念好多年。

    曾经慨叹,为何不在她的时代,可以足足看够台上风华,随时听到不眠乐音。彼时网络不够发达,在小城中,唯一的指望就是趁着周末,逛遍街角的音像店,在不起眼的货架边缘,看看是否有什么不经意的收获。那时候,打着各种旗号的盗版精选集,即使歌单相差只有一首陌生的歌,也要耗尽零用钱全买下来,用家里面有了些年头的双卡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听。没多久,质量低劣的磁带就会跟磁头搅在一起,发出尖利的啸声。

    不少人和我一样,以一种孤独追溯的姿态听过了她的大部分金曲。那时网络远非发达,可供搜索的信息也少之又少。父母不太讨论音乐的好恶,身边的朋友大多沉迷四大天王,或者林志颖小虎队。在发现了第一个由粉丝自发的主题论坛之前,畅快谈论她的想法几近奢侈。也许这种隐然的孤独感与她幼年时对自己嗓音的怀疑有某种难以明说的联系。莺莺燕燕永远保险和让人想入非非。她的声线太过独特,以至于唱的人和听的人,都养成了低调但执着的品格。平日里,我们也许悄无声息地擦肩而过,直到我们在演唱会现场相遇,发觉身上刻意搭配的波点装扮,才发觉,我们其实可以交心已久。

    一入场馆,自05年开始的记忆几乎一起翻涌过来。围拢在舞台中央的圆形幔帐是05年的宏大设计,衬得起天后就久休复出的隆盛之势。四角的巨型水晶灯则是06年演唱会的别出心裁,当年被她自己戏称唱歌的同时像是在烫头发。沿用旧时的设计对她来说并不新奇,翻新的鞋子,改良过的歌衫,四十年的舞台生涯,有足够的吉光片羽够她随意挑选。歌坛宿将复出,多会陷入追逐流行,拼尽体力讨好年轻观众。她不,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年代,她也天生有这个本事,任何元素拿来,都是独一份的徐小凤风格。“金光灿烂”四个字自1987年演唱会使用开始,就成了她的金字招牌,连当时风头正盛的梅艳芳都要欠身恭让,这四个字再无他人敢用。众多的金曲,许多并非她首唱,却往往能够争去原唱的光彩,让歌迷以为是她的首本名曲。所以,06年要穿滑板裤开唱也不过是个传闻。还有谁能将伞裙穿得如同她一样如同星河翩跹?事实上,猜测她会选择哪些似曾相识的歌衫,是演唱会前最热门的话题之一。至于歌单,各有各的指望,上海媒体提前发布的征询歌单上,各个时期的金曲几乎平分秋色,反而更近似于任由她发挥。这么多年,她唱,我们在听,这才是需要想念和重温的回忆。

    所以,当灯光和音乐同时升起,等了太久的掌声和欢呼如同决堤的海。殿堂的雍容与华贵丝毫不减当年。久未出山的徐日勤亲任音乐总监,并没有采用惯常的《星星问》作为开场曲,而是截取了莫扎特与《日落大道》的片段,有久未见到的交响诗的架势。紧接而来的,是金色伞裙映衬之下的《风的季节》,恍然如同83年演唱会重现。小凤姐刚刚过档康艺成音,但收录于新力时期最后一张唱片的金曲依然持续发烧。这首出身普所迷离的大热金曲自然是首选。一年前,19岁的梅艳芳凭借这首歌勇夺首届“香港新秀歌唱大赛”的冠军,而日后在电影《春江花月夜》中穿起波波裙向小凤姐致敬的黎瑞恩还是学童。1991年7月28日,香港利舞台拆除的前夕,梅艳芳在“飞跃舞台十载情”上,她也获邀出席,两人同穿波波裙共唱这首歌的场景可以说是香港乐坛值得永远铭记的瞬间之一。时光荏苒三十年,梅艳芳芳魂仙游,黎瑞恩也已经褪下歌衫,嫁入豪门,2011年演唱会,她几乎可以回望半个世纪的歌坛生涯。尽管节奏明快,歌词也看似潇洒豁达,只不过歌坛人心皆是浮云翻滚,现在听来,欢声雷动之中竟然有些唏嘘。许多人瞬间泪眼朦胧,也许是因为等得太久,好在无论如何,我们终于赴了这场期盼已久的约。

    声线如老树,似乎比宝丽金时期还要深深地向下扎去。05年久休复出时,便能听出时光划过的痕迹,就像有了些年代的精致皮包,可以看见细微和自然的褶皱,像美人微微簇目,有亲切和温暖的感觉。高音变得小心翼翼,需要技巧平缓地推过去,但中音歌手的本钱此时就显露无遗,愈低就愈醇厚如酒。尤其难得的,她的气息依然雄浑绵长,虽然已非盛年,却仍能撑住音色的密实和金属光泽,同时,呼吸的控制依然登峰造极,依然毫无痕迹。对于花甲的年纪,实在难以想象。雪舟近山曾在05年左右的文章中说,若是她如凤飞飞那般女强人心性,天天跑步、连声如同做功课,嗓子的状态恐怕还可以更好些。但任何以技巧来弥补时光流逝的努力,对于她来说,也许并不合适。中音歌手本来稀少,而她之所以独树一帜,就在于嗓音毫无“作”态,初入歌坛时的那些学习,更多的是潜移默化的体会和融合,使得技巧化入嗓音,而非嗓音屈从技巧。这一团浑然天成的做派,贯穿了四十年歌坛生涯的始终。

    大热的金曲是哪场都缺不了的。大多数相约而来的人若不听到《顺流逆流》、《随想曲》、《婚纱背后》便觉得不值票价,就像歌迷不见她身着波波裙便觉得演唱会有头无尾一样。在对粤语歌曲始终存在隔阂的大陆,她还会选哪些粤语歌就成了极为有趣的猜测。她是做了功课的,国语歌的比例史无前例地达到了近一半,除了不可或缺的时代曲之外,类似《香蕉船》这样的“粤语歌前时代”的歌曲都拿了出来,再加上选唱了周杰伦的《菊花台》和搅闹气氛的《扬州小调》、《苏三起解》和《我没有骗你》之外,留给粤语歌的时间实在有限。对于资深歌迷偏爱的冷门歌始终难以满足。她钟爱的《人似浪花》,当年不掀波澜,她自固执地每番演唱会都要浓墨重彩地唱,渐渐也唱出了人缘。颇为意外的,上海站与广州站倒唱了《三分、七分》,连85年的桥段都认认真真地重演了一遍。说来也奇,经常选来听的,大多唱的是人生慨叹,时光豁达;纠结于斯的情歌被她一唱,都有苦入骨后的一片举重若轻的通透感。所谓苦情歌,除了《婚纱背后》,便要算得上这首《三分、七分》。当年初唱,乐坛一片惊艳之声,言说除了剧集主题曲和小调之外,香港乐坛终开都市情歌之路。她出人意料地再改行腔,轻轻地吊住嗓音,气息放缓延长,竟然有如万般悲泣翩跹而至。多年来,只有85年演唱会泣血一般地唱完全曲。此番再来,这唱腔已是旧课,相比于后期她在宝丽金时期所做的尝试,可说驾轻就熟,信手拈来。若不是她插科打诨,将一部琼瑶剧扭成了滑稽戏,真真是要在心里绞痛几回的。

    也许是该克制一下数年歌迷积攒下的贪念了。《黄沙万里》、《歌声暖我心》、《谁又欠了谁》、《双城记》、《叹息》、《秋风秋雨》、《星光的背影》、《时候来了》、《憧憬》、《变色感情》、《月亮光光》⋯⋯再反复琢磨的想听的歌单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都会被抛诸脑后。韶华漫漫,即使她闲淡,我们执着,彼此经历的悲欢离合都是沉甸甸的。香港乐坛式微至此,唯她君王出山,光华浩荡,牢牢地握住那个时代的全部的情感和想念。在她出道后十多年,香港乐坛才开始舞台演绎的时代,歌不止唱,还要演,梅艳芳和张国荣人生如戏,在舞台上光芒万丈。她则与同时期的邓丽君一样,万般柔情皆在唱里。05年她曾经笑言,腰身闪闪就可以当她是在跳舞了。但尽管她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唱,却依然有极强的压台感。即使再大的舞台也不显得空旷。歌声一起,仿佛整座星空都能瞬间安静。间或的调侃寥寥,但若非十几年夜总会里几百场跑下来,也难有这样的睿智和分寸:不清高,不流俗,连被她拿来说笑的人都觉得其乐融融。上海演唱会上,Hello加上Byebye就借着一位外国观众让全场大笑。即兴学来的上海话也有板有眼,不辜负摩羯座的执拗劲儿,事事下了十足的心意才会奉于人前。那条厚重的白色蓬蓬裙,次次都要将可以覆盖舞台的布匹藏于之下,行走时又总是会被勾住,但她依然执意要做,想要的效果,一丝一毫都折扣不得。广州演唱会上,她就拖着这条裙子满场转圈圈,言说“你们走了多少,我也走多少“。现场欢动,多是为了这份坚持和诚。

    上海第二场结束的当晚,赶回家将整理好的照片陆续发给在彼岸等待的梁生。电话中他兴奋得如同十几岁的少年。自然要来一番时光唏嘘,美人难免迟暮,皱纹攀上她的容颜,也是凛冽如刀。好在心志豁达,她也不造作,坦然和岁月一起变老反倒是熬过了的时光凝成精骨,举手投足光华逼人,让人更惜重逢之幸。何况世情变,人情在。人人以为在营役生活中变得坚硬和粗糙的情绪,在她的歌声里,重又变得柔软和温暖。回想起那时的她和我们,有单纯的美好和慨叹。

    有否落泪?梁生问。

    当然有。开场时拍烂手掌,泪水几乎决堤;《星》再唱时,多少人低了头暗暗抹泪;就算是在国语区,全场依着她的手势唱起《风雨同路》时,声音清晰得如同蓝色的薄雾。那些曾许诺过要风雨同路的,多少已经形同陌路?她缓缓在面前行过,别怕,我还在,我还在歌唱。

    电话两端都沉默了许久,梁生隐约也有低泣:毕竟,有些是注定要老去的,而有些,是注定永远不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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