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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里的亲王||当兵那些事(10)

东山里的亲王||当兵那些事(10)

作者: 魏治祥 | 来源:发表于2023-09-09 06:48 被阅读0次
    图:网络

    东山里是记忆中的一个碎片,又像是一个梦。

    一旦回忆往事,往事便成了碎片。在一条晦暗的河里,无数似是而非的碎片载沉载浮,闪闪烁烁,打捞起来相当费劲。有时,为了一个人名,为了一个日子,你苦苦回忆了半天,最终啥也想不起来,完全是徒劳。有时你并没有去想某个人,他的名字却自动冒了出来。当兵五年,无数往事如同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样,明明就在眼前,甚至已经抓到手上,一眨眼便消失了,成了手心上的一滴水,那滴水很快也蒸发成了往事。说记忆像梦,因为梦也是抓不住的。更奇怪的是,这些年来,现实生活也如同梦一般,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当兵时不到十七,忽然就年近七十,难道不是梦?如此一想,当年参军,施工,探亲,相亲等诸多往事,似乎都不确切起来。

    亲王便是自动冒出来的。

    接踵而来的是东山里。

    进入东山里,应该是1972年,我所在的工兵连一排一班在那儿种地,放羊,说正式点就是搞生产。不大确定的是,我在那儿究竟待了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土地。参军之前,我曾经读到过一句诗:啊,那铺向天边的田垅!诗人没说假话,诗里的田垅在东山里出现了,一条条竖线,由粗变细,笔直地伸向天边,伸向蓝天白云或者满天红霞。田垅的尽头,天地交界处,浑圆的夕阳红了脸缓缓下沉。

    那田垅,是我们铺向天边的。我们种小麦和大豆,用的是播种机。到了秋天,铺向天边的便是金黄色的滚滚麦浪。

    东山里还闲置着大量无人耕种的荒地,水草丰茂,同样铺向了天边,那是铺向天边的草原。

    草原上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那人眼神空洞,茫然,散漫地驱赶着一群羊。

    一个班,九个人,每年春天都要到东山里安营扎寨。不知道是谁废弃的房屋,收拾成营房后,宿舍、伙房、马厩、羊圈一应俱全。

    九个人中有一个比较特殊,大部分时间单独行动,他是羊倌,是草原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羊倌叫罗兴财,跟我是老乡,来自金堂云顶公社。多年以后,同年入伍的战友相聚,印象中都没有罗兴财,但只要一提起羊,便会恍然大悟:哦,亲王,“宾努亲王”!

    罗兴财的绰号很贴切。那些年看电影,放正片前要加映新闻纪录片,纪录片经常出现一个柬埔寨人,那个最爱到中国串门的西哈努克亲王,同行的还有他老婆,美丽的西哈莫尼克公主。西哈努克身后那位不停摇头的家伙,便是宾努亲王了。

    罗兴财不摇头,但长相很“宾努”:前额突出,眼窝内陷,高颧骨,大嘴,肤色黧黑,高大的身材略显佝偻。他脾气好,爱笑,不在乎别人怎么叫,宾努也好,亲王也罢,一律答应得很响亮,且配合着摇起头来。

    写到这儿,我已经噗呲一声笑了。

    是被爱笑的亲王逗笑的。

    有一天他鬼鬼祟祟找到我,要我帮他写几个字。

    写什么?我问。

    小声点!他说,指了指他的床对面,压低了嗓子道:金胖子是我儿。写大些,底下落我的名字。

    金胖子是吉林兵,跟他床对床,经常捉弄他。我写了,但写的是“金胖子是我爹”。亲王如获至宝,把一张纸对折了,放在金胖子那张床的正中。金胖子在外面溜达了回来,拿起那张纸,还没看,我便听见了一串咯咯咯的鸡叫。是亲王在笑,而且已经笑得死去活来了。紧接着是金胖子仰天大笑,边笑边指着亲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亲王的笑最有特色,一长串咯咯咯之后是“嘎”的一声,仿佛被人捏住了脖子。这时候我也笑得要死要活了。三个人笑成了三团。

    都不笑之后,金胖子大声宣布:金胖子是我爹!——罗友太。

    乱说!亲王纠正道:是儿。写的儿。说着便困惑地看着我,那意思是:你不会写错了吧?......

    这玩笑开得比较过分,但并不影响我和亲王的友谊,毕竟,全班就我们两个有共同语言——会说四川话。

    我们跟农民种地一样,有忙有闲。忙时主要是给大豆锄草。东北讲究三铲三镗,铲就是锄草,镗则是把垅沟里的泥翻上来。军人种地没那么讲究,最多两铲两镗,两次之间,便是农闲。闲时可以打扑克,下军棋,还可以进山采蘑菇。若是连日阴雨,便要闲得蛋疼了。

    亲王侍候五十多只绵羊,忙要放,闲也要放。除了放牧,还得收拾羊粪,给羊圈换上干土。一到农闲,我就成了亲王的帮手。

    偌大的东山里只有一户老百姓,准确地说只有一个人:老孙头。老孙估计有四五十岁,也可能六十多岁,住一所比窝棚大不了多少的茅草屋,周遭种了大面积的向日葵。把羊群赶到老孙头那儿,唠会儿嗑,就该回去吃午饭了。

    水草丰茂,羊群慢吞吞向前移动。我和亲王歪戴着帽子,敞着怀,露出被汗水咬黄的衬衣,嘴上叼一根草棍,懒洋洋地跟在羊群后面。亲王多数时间不说话,眼神空洞,像是患了白内障。便都不说话。看天。看羊儿吃草。看羊儿拉豆豉一样的羊粪蛋子。看公羊爬母羊。亲王羡慕地望着公羊,说:狗日的,好安逸!天热,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腥臊味儿。亲王不放羊的时候,身上仍然有羊的腥臊味儿。

    亲王是孤儿,体弱,人笨,不识字,从小就跟牛羊打交道。参军时身体棒棒的,新兵训练也是好好的,奇怪的是刚到工兵连就患了重感冒,然后是气管炎,然后是轻微哮喘,然后就只能放羊了。

    有时候让亲王跟大家玩,我去放羊。天大地大。一个人,一群羊。没有风,草直立着。羊群吃草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偶尔有小羊羔嫩嫩地叫一声“咩——!”踽踽独行中心头一颤,孤独感浩浩荡荡向我袭来。

    放羊过山坡,

    青草儿多又多。

    主人家吃烙饼,

    我吃糠窝窝。

    ......

    我一直弄不明白,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跟谁,学会了“放羊过山坡”。问过不少同学,小时候有没有唱过或者听谁唱过这首歌,回答是否定的。我不是给地主家放羊,但歌声却可怜兮兮的,听上去很凄凉。

    放羊过山坡,

    青草儿多又多。

    何日丢下鞭儿,

    当兵学哥哥!

    歌词的最后一段可以推测出,放羊娃后来当兵去了。亲王罗兴财也是丢下鞭儿当了兵,谁知却干上了老本行。所不同的是,他放牧的是“军羊”,还吃上了主人家才能吃到的烙饼,以及东北大米和猪肉炖粉条子。亲王很幸福,说羊倌也是官。亲王特别担心连长让他退伍。他说只有在部队能吃上饱饭。他说他的理想是在部队放一辈子羊。

    那么我呢?不是说好了要跟苏修打仗吗?金戈铁马少年志!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跟苏修红刀子出、白刀子进!谁知到了反修防修的前沿,还不知道苏修长成啥模样。先是做饭,学会了炒菜蒸馒头包饺子炸油条。如今种地,铲上了,镗上了,成了穿军装的农民。工兵连是埋地雷搞爆破的,我只见过图片上的地雷。秋天收完麦子,我们就会回到木材加工厂,就用电锯破解粗大的落叶松,为全师制作门框、窗框和各种家具。等到部队都盖好营房了,我们才能盖自己的营房。那时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会回去当工人。当初决心当兵,一把撕碎了招工表,人生呈现出另一种走向,结果绕了一大圈,多半还得绕回原点。那么,亲王呢?

    回营房时,老远便听到一串响亮的鸡叫。

    是亲王在笑。他们在打扑克,四个人,脸上都贴满了胡子。

    农闲时光,没有人去想农忙,东山里洋溢着欢乐。

    大把的青春,可以尽情地挥霍。

    ......

    美丽的扎兰屯

    东山里在扎兰屯。扎兰屯是内蒙古呼伦贝尔盟下辖的县级市,号称内蒙的小杭州。那些年扎兰屯隶属黑龙江,后来又重新划回内蒙。值得庆幸的是,亲王罗兴财放了五年羊,最终留在扎兰屯了。据说他娶了个寡妇,啥也没干,直接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

    写这篇文章时我打开了百度地图,把扎兰屯放大,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找了个遍,没找到东山里。

    铺向天边的田垅或许还在,但东山里消失了。

    这就意味着,历史也会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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