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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握一杆钢枪,
身披万道霞光,
我守卫在边防线上,
为我们伟大的祖国站岗。
......
这是那些年的流行歌曲,高亢,激昂,不光是军人,年轻人都爱唱。唱着唱着,对边疆便充满了向往。那时候的边疆,便是如今人们挂在嘴上的诗和远方。
那年我第一次站岗,是在师部大院门口的岗亭。阴天,还刮着小北风,但我仍然身披万道霞光。那霞光是我想象出来披在身上的。实在太激动,便迫不及待地默写了一封信,把给司令部站岗的事告诉一个最要好的同学。我觉得司令部比师部更牛。
真的很牛。手持钢枪——没子弹,这个不重要——如标枪般站立,有首长过上过下,不断立正,行注目礼。首长多数时间会举手还礼。首长还礼显得比较马虎,但是我不会计较,人家是在行进中,还礼的对象又是士兵,当然不可能很标准。而士兵就不一样了,亲眼看见了首长,已经很怎么样了,难道你还能要求首长敬礼时也站端正了,大臂与肩膀齐平?那天运气特别好,刚换上我,师长就过来了。我啪地一个立正,师长居然抬手还礼,还冲我一笑。师长已经上楼了,我还在喘粗气。这简直,嘿嘿,师长给我敬礼了!师部是当地驻军的最高指挥机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在那儿站岗的,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见到一号首长的。师长走后我更加精神抖擞,更加霞光万道地站着,保持立正,有没有人路过都不肯稍息,随时准备给别的首长敬礼。还没有等到第二个首长,一小时就过去了。
在警卫连总共两个月,没站几回岗就站不住了。到底年轻,整整一个钟头待在原地不动,从师长到副参谋长都见过了,不免磨皮擦痒,东张西望。腰塌下来重新挺直,可直不了多久又塌下去了。再想象身披万道霞光,仍然磨皮擦痒。老兵说,别看站在那儿不动,比干活累多了。不然,干嘛一小时一换。
在师部大院门口叫固定岗,还有一种岗叫游动岗,地点在营房范围内,时间是晚上。一班岗一个半小时。第一班岗和最后一班岗最合算。晚上九点起岗,无非晚一个半小时上炕,一觉睡到起床。第二、第三班岗就麻烦了,年轻人睡眠好,一沾枕头便进入梦乡,没准刚梦见一个“她”,还来不及拉个手、拥个抱,就该起来换岗了。春夏秋还好,最麻烦的是冬天。室内烧着火炕,暖暖和和,被窝里更是热乎乎的,睡得再香也得起床,硬着头皮进入冰天雪地。站完岗回来,浑身冰凉,得花很长时间才能重新捂热。
我头一回站游动岗正好是冬天,而且是第三班,而且正好在做梦。那时思想好,作风正派,一般不会梦见“她”。是在梦里过年,吃好的。双手捧一只油汪汪的鸡腿,正要啃,被弄醒了。我吧唧着嘴,全身披挂后离开了丰盛的餐桌。一出门,浑身便是一个机灵,咝——!梦彻底醒了。外面,零下三十多度是啥滋味你知道吗?皮帽子,皮大衣,皮手套,羊毛大头鞋,能穿的都穿上了,没用。寒气从领口,从袖口,从皮大衣护不住的小腿处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破绽,一点一点地侵入,一点一点地蔓延,一点一点地吞噬你的体温,把你灵活柔软的肌体变得笨拙,僵硬。我在心里唱:站在边防线上如同站在,天安门广场......热血沸腾了一小会儿,上牙便开始敲下牙了。黑灯瞎火的营区,寒风呼啸,冰天雪地,随你怎么想象,冰天就是冰天,雪地仍是雪地,不是灯火辉煌的广场。能做到的,是缩紧了脖子,尽量把大衣裹严实。下岗后上床,继续踡成一团。再做梦时,继续啃鸡腿是不可能的了,梦见掉进了冰窟窿。
还有一班岗不想站,倒数第二班。很简单,下岗后还剩一个半小时就要起床出操,你说你是睡呢,还是不睡呢?睡吧,等不到把身上捂暖和,起床号响了。不睡吧,傻呵呵坐在炕上干啥呢?
是好笑的是新兵。老兵生怕吓不死你,一再交待,这里是反修前线,形势复杂,随时都可能有敌特前来搞破坏。“克格勃知道不?苏修的特务,暗杀,投毒,无孔不入。”老兵一本正经地说,“白天不知道藏在哪旮旯,天黑透了才出来。”
这就严重了。
“还有,周围是深山老林,熊啊,狼啊,说不定啥时候摸进营区。”
这就更严重了。
黑灯瞎火的营区,变成了危机四伏的丛林。营房,树丛,待劈的木柴,铁丝上忘记收取的军装,暗夜中的一切都影影绰绰,都显得很可疑。走着走着,眼睛一花,便觉得嗖的一声,前方一道黑影消失在炊事班东边的煤堆后。随即头皮一麻,机灵灵打个冷战。走着走着,身后有人偷偷摸上来,捂了我的嘴巴,冰凉的匕首在脖子上一抹——想到这儿顿时根根汗毛乍起,猛然回过头去,啥也没有。这时才想起老兵的告诫: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狼正好咬住你的脖子。于是又是一身冷汗。暗夜模糊了视觉,却放大了听觉。风过处,卷起一张废纸,摇动一丛灌木,积雪从树上落下来,都足以让人疑神疑鬼,提心吊胆。
多站几回岗,才知道被老兵骗了。自己一旦成了老兵,便会放松警惕。好在当兵五年,在全师范围内,从来没有听说过有野兽闯进过营房,更没有听说过哪个连队发现了特务。
手握一杆钢枪,
身披万道霞光。
......
多年后战友聚会,仍然爱唱这首歌。唱最后一句要高八度,得憋足了劲吼,不然唱不上去。最后一句“站安安安——安——岗——”唱罢,一个个两眼放光,脸红筋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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