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弥撒最好的方式,是在你不懂那种语言的时候。 ——奥登
「书就别拿那么多了。多拿点菜回去,自家种的菜没农药没泡水,多装点,回去慢慢吃!」最后,我们拖着整整两大行李箱的蔬菜回了城,备足了整整两周的口粮。
从箱子里拿出葫芦的时候,不禁惊叹「长得太好看了!」它绿油油的,长得特别匀称,上下两个标准的圆形,表皮光滑剔透,没有丝毫的磕碰。欣赏了一遍又一遍后,我们把它供奉在冰箱的最上层。每次打开冰箱,就仿若凝视佛龛一般,敬畏地欣赏上几眼,然后依依不舍地关门。
蔬菜一点点消耗着,我们却始终舍不得吃这个葫芦,还萌生出让它「晒干之后做摆设」的念头。那天家里来电话,问说蔬菜都吃完了吗。我们说,「快吃完了,真好吃,又香甜又软嫩!就是葫芦太好看,舍不得吃。」「又不是金子,田里一大堆的葫芦,都是长这样,这有啥舍不得吃的?」后来我狠了狠心,一刀下去,葫芦就掉了脑袋。
啊,这,就是我们向往的田园,一种希望将自然物化、封存、占有的欲念。而在真正的田园里,在种植者的眼里,它只不过是最普通的东西。播种、培育、采摘、烹饪、咀嚼、吞咽、消化,变成我们活下去的能量,这才是自然的法则和规律。莫名的,好像有个声音在叩问我,我所心向往之的田园只是脑中的的某个符号,或者只是逃离生活琐碎和不满的出口吗?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前往,还是离开?是想要做什么,还是不想做什么呢?
「超市中的田园诗是最富魅惑力的文体,凭着其迷人的词汇,在众多不利的真相夹击之下,仍能安然存活,让人得以在想象中保有现代生活的益处而重回旧日的理想国度。」三四年前,我在《杂食者的两难》这本书里看到了这句话。当时于我犹如一声响雷。田园农耕、喂马劈柴,无数诗人将其赋予光环,于是成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向往之。然后,工业社会又将其捧上神坛,变成了包装袋上的口号、牛皮纸上的标签,附带着「健康」、「自然」、「无添加」、「非转基因」种种修饰字眼、术语名词。于是,不幸地,变成了消费主义的幌子,变成了金钱和贩卖的代名词,以及我们逃脱和安慰自身窘境的维生素药剂。
甚至于,它是我电脑中的一个文件夹,里面塞满了跟田园有关的各种图片、书单、音乐、电影……像冰箱里的那个葫芦一样,我一再一再地试图通过反复观看、朝圣、敬畏,以期用片刻的幻想,获取现世的宁静和满足。它,是一门,现代宗教学,而就像布罗茨基说的,「你杯底的espresso咖啡仿佛是方圆数英里范围内的唯一一个黑点」。田园是远方的代名词,无论代表的是什么,只要不是此时、不是此地就好。
别傻了,你才没有身体力行,你只是远远眺望他们,轻率地将农业问题和环保问题挂在嘴边,自我陶醉在空泛的理论里,却将解决问题的责任,全部推给鸿沟一边的农夫们。在《小森林》的漫画里,健太说自己不喜欢城市,因为农作的过程让人产生自己的感受和思考,「都市里面明明什么都不做却装作无所不知的样子,只是把别人的经验和成果从左边搬到右边,越是这样的人越自以为是。被迫听这些肤浅的人说一些空洞的话,我已经受够了。」电影里没有过多着墨,我们的注意力早就跟着美食、厨房、乡野飞驰而过了,大概只是希望成为电影里肤白貌美、晴耕雨读的桥本妹子。
田园的概念,是城市人的新型憧憬,它与当年急切地涌入城市生活的梦想,并无二致。帕慕克谈起自己对于故乡的「呼愁」,曾说,伊斯坦布尔的废墟满足了异国情调,而贫穷悲痛成了游人眼里的如画风景。我对于田园的幻想大抵也就是这种怀旧之情,就像礼赞日本古建筑结构的谷崎润一郎,最终选择居住的,依然是舒适的新式公寓。人类,真是有着一种不出己愿的、真诚而又浪漫的虚伪啊。
以前的农夫种豆,一定是一次三粒,一粒给空中的小鸟,一粒给地上的虫儿,一粒给自己。怀着感恩之心采收作物,带着祈求来年丰收的心,小心翼翼地采集生命的种子。人类总是以贩卖某种东西维生,于是我们习惯了用金钱衡量、等值交换,以及满足自己。也许因为田园并非那么轻易地可以抵达、开始、存续,毕竟,现实中充斥着种种选择、困难、忧虑、权衡和牵扯,毕竟我们经历了太多不安、恐慌的过去。
罗伯特·奥尔特曼在电影《农场之家好做伴》里,借罗拉之口,唱出了「人们为什么苦苦追求,为了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人活着,总是太多的无奈和无力,而谁能真正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