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缓缓地驶入小区大门边缘的地下停车场入口。随着显示屏上冒出的车牌号，停车场入口的塑料杆缓缓抬起。
小郑稳稳地把车开进停车场，找到他最熟悉的那个空着的车位，把车停进去。整整一个横排的停车位中，只有这个车位是空着的。位于左右两侧的车位上方的越野车和面包车都略微压着各自车位的边线，挤得车位左右两侧都几乎没有下车的空间。
“爸，你小心点。这里有一点挤。”
江攀龙率先拉动自己的车门把手，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车门打开一条足以令自己钻出来的缝隙，拎起自己的背包，率先从车门中钻出来。关好自己的车门之后，他才转过身，把右侧的后排车门拉开一道更窄一点的缝隙。右侧车位上方的紫色面包车的车头是向右侧歪的，右侧的车灯几乎要顶到轿车的车门上。
“没事，大龙。我从另一边出去。”
江立峰摆摆手，把车门重新关上。等到小郑扶住从另一侧的车门钻出来的潘秀芸之后，他才慢慢地向左侧挪动，随即从左侧车门中钻出来。
江攀龙快步地从轿车后方绕过去，扶住自己的爸爸，并用另外一只手打开轿车的后备箱。
潘秀芸低下头，看向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的江攀龙，露出有些欣慰的笑容。
“处长，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就先回去啦。”小郑一边笑着，一边将后备箱中的大挎包和塑料袋都取出来，平放到地面上。
“行，小郑，”江立峰摆摆手，“你先回去吧。明天的话，你不用急着过来。等我需要用车的时候，我再给你发消息。”
小郑笑着点点头，随即向不远处的电梯走去。等到他的身体完全消失在电梯间里之后，侯美芳便从车库的另外一边走过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从自己的裤兜里摸出江攀龙的摩托车钥匙，把它交还给江攀龙。
“谢谢侯阿姨。”
江攀龙笑着接过车钥匙，把钥匙塞回到裤兜里，随即张开双手，左手拎起两个塑料袋，右手拎起大挎包，大踏步地向电梯间走去。
江攀龙放下自己手中的东西，从裤兜里摸出钥匙，打开房门。他率先走进大门里，按下墙边的开关，打开灯，并弯下腰，将大挎包和塑料袋一同拖进房门里。
“先换上拖鞋吧，大龙，”潘秀芸说，“咱们先不急着收拾东西。今天不早了，咱们都早点休息吧。”
“好。”
江攀龙打开门边的鞋柜。鞋柜中的几排鞋分别按照不同的大小和类别摆放得整整齐齐。他从中抽出几双大小不一的拖鞋，自己换上最大的那一双，随即把自己的背包摘下来，并脱下外套，向客厅中走去。他注意到，客厅里的摆设还是原来的样子，和他上一次回到家里时一模一样。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动过，无论是摆放在餐桌上和玻璃柜里的照片，还是阳台上、电视旁边的绿色植物，都仍然在原来的位置。在他忙于经营自己的店铺时，这个家似乎没有因为长期少有人住而变得冷清。无论是家具上，还是地板上，全都看不到一点灰尘，却能够看出被打扫过的痕迹。
“美芳，你先把我的药拿出来吧，”潘秀芸轻轻地说，“然后，你再烧点水，调一壶温水吧。柜子里应该还有西洋参吧？你把它拿起来，切几片，给你峰哥泡一杯吧。”
“好的，潘姐。”
侯美芳轻轻地点点头，随即转过身，向厨房的门走去。厨房的门是虚掩着的，露着一条不算大的缝隙。除此之外，主卧、次卧、厕所和比次卧还要小一些的书房的门都是关闭着的。
“秀芸，你先回屋去休息吧。我想……和大龙说几句话。”
江立峰缓缓抬起手，向卧室的方向摆摆手。
刚刚将自己的背包和外套放在餐桌边缘的一把椅子上的江攀龙忍不住转过头，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记得，爸爸几乎从未和他面对面地谈过什么话。在他的印象中，“父亲”这个词几乎是和“早出晚归”和“沉默寡言”这两个词划等号的。
陪伴潘秀芸回到卧室之后，侯美芳便将托盘端到客厅中央的茶几前方。她将托盘平放到茶几上，将两个带把手的瓷杯分别递到父子二人面前。递给江立峰的，是一杯用西洋参片泡好的温水；递给江攀龙的，则是一杯柠檬水。随后，她又将装满温水的保温壶放到茶几的中央位置，把它摆放在餐巾纸盒的旁边。
“峰哥，大龙，你们先喝点水吧。”
“好的，美芳。现在应该没有别的事了。你也先去休息吧。”江立峰把水杯拉到自己面前。
“好的。”
侯美芳轻轻点头，随即转过身，向书房走去。书房里摆放着一张随时可以展开或者收起来的折叠床。平日里，当她独自在家陪护潘秀芸时，她一般都睡在这张折叠床上。
江攀龙端起自己面前的水杯。泡在水杯中的，是切得约有硬纸壳一般厚薄的青柠檬片。他在店里卖柠檬水或者柠檬茶时，用的一般都是更加常见的黄柠檬片。他不希望自己的柠檬红茶中有过重的酸味，那样的话，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红茶的口感。
“大龙。”
江立峰端起自己的水杯，轻轻地喝一口杯中的水。他坐到长沙发的右侧边缘，按下两张沙发夹角处的桌子上方的台灯开关。柔和的黄光照亮他和儿子的身影，也照亮他鬓角上的一簇白发。
“你店里……现在还忙不忙？”
“嗯……还可以……”
江攀龙感到有一点不自在。他伸出手，轻轻地挠有些发痒的头皮，再用另一只手抚摸略微有些温热的杯壁。
“这几天……放假，再加上前几天去漫展摆摊……来玩的客人比较多，所以，有那么一点忙。”
“是啊。大多数人都放假的时候，恰好就是你最忙的时候。”
江立峰再次喝下一口杯中的水。他感到口中有些干涩，慢慢地用水滋润自己的双唇。
“你现在开店，顺不顺利？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江攀龙的手机连续振动两下。他没有去理会手机上传来的消息，只是端起自己的水杯，喝下一口柠檬水。
“没有。最近没什么问题。”
“行啦。”
江立峰抬起头，挤出一丝有些勉强的笑容。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是你卢叔告诉我的。”
江攀龙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马上又恢复平静。他其实是知道的，正是由于和爸爸是老相识的原因，卢烨才会答应把店铺租给自己，并主动把租金降低。
“你卢叔跟我说，他觉得，你对‘那件事’的处理，还是挺迅速的，”江立峰缓慢地说，“你的店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营业，也没有耽误交房租。他还说，他见过好几批合伙开店的年轻人，都是和你差不多大的。没有一个人像你那样冷静，也没有人像你那样善于处理意外状况。”
“哦？”
江攀龙露出略微有些尴尬的笑容，嘴角往上一翘。他不太相信，一向少言寡语、不苟言笑的卢烨，会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夸自己。
“在这方面，你确实比你爸强，”江立峰的眼神中带着一点欣慰，却也夹杂着一点懊恼的情绪，“其实，我和你妈，在这个方面，都没有给你足够多的教育或者引导。”
江攀龙握住双手，十指紧扣，垂下脑袋，轻轻摇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温热的浊气。
“我……应该算是练出来的吧。”
“通过你那个师父？”江立峰平摊开双手。
江攀龙点点头，向单人沙发对面的玻璃柜看去。玻璃柜的表面反射出台灯上的黄光，从他坐着的角度看，看不清玻璃柜里的照片，只能看到相框上的大体轮廓。
“他现在还是没有消息吗？”江立峰问。
“没有。我们还是联系不上他。”江攀龙摇头。
江立峰也呼出一口气，再次拿起自己的水杯，喝下一口温水。喝下这口水之后，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变得更好一些，双眼中重新冒出光泽。他抬起头，向自己左前方的窗户看去。窗外的马路周围是一大片商铺，整条路上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招牌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马路的尽头则是一座写字楼，零零星星的方块状灯光散落在浑然一体的大楼表面，使高耸的大楼在幽深的夜空中显得更加具有神秘感和威慑力。
“派出所那边，有没有消息？能不能查到，砸店的人到底是谁？”
“还没有。我去问过好几次，警察每次都说，还在调查之中。”
江攀龙一把端起自己的水杯，用力喝下一大口柠檬水。每当提到或者想到令他气愤的事时，他往往都会通过喝一大口水来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
“不过，我大致能猜到是谁。只是，我目前还没有证据。”
江立峰微微摇头。他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手机，将手机平放到水杯边缘。手机屏幕上的屏幕保护照片显现出来。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还较为年轻，潘秀芸也还很健康。还在读小学的江攀龙长得虎头虎脑，站在他们中间，手中比划出一个打拳的姿势。
“胡侃和吴国坤，还在帮你的忙吗？”
“最近几天，胖子偶尔会在。Charles最近都在忙，忙他去那个事业单位上班的事。假期结束后，他差不多就该正式去上班。”
江攀龙把自己的水杯重新放回到茶几上。水杯的底部碰在茶几表面，发出微弱的响声。他似乎有点为胡侃鸣不平，但又在努力控制住情绪，以免发出太大的声音。
“他实在是拗不过他爸妈。他和我说，他和他爸妈谈过好几遍，都快把嘴皮子给磨破了。可他爸妈还是不依不饶，非得让他去干那所谓的‘正经工作’不可。他没办法。”
“有些事，确实没办法。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你那样的性格和魄力。其实，他那样的人，去事业单位里面上班，也没有什么不好。会说话，有眼力见，会和别人搞好关系，正是他的优势。”
江立峰抬起自己的手，轻轻地揉自己的眼睛。
“三人行，必有我师。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反对你和他们两个人来往，就是因为这个。我现在很高兴。因为，你现在已经学到他们两个人身上的长处，并能够把学来的这些长处应用在自己的生活中。这是最好的。”
江攀龙再次笑起来。在他们三个人当中，对吃喝最感兴趣，也最喜欢研究做饭的，其实是最胖的吴国坤。在他刚刚开店的时候，有一部分饮料的做法是吴国坤教给他的。只不过，除了他和胡侃之外，店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吴国坤很能吃。
“说真的，爸现在很为你骄傲，大龙。因为，你比爸强。”
江立峰像是瞬间被抽走自己全身的力气一般，身体向下一沉。
“你已经学会如何面对自己的过去，如何放下过往的遗憾，如何改进自己的不足。这三点，爸不如你。我到现在，还是不能完全面对过去。我知道，你和你妈都还没法完全原谅我。”
江攀龙站起来，坐到长沙发的中央位置，张开宽阔的右臂，搂住父亲的肩膀。
“现在，我在平日里，已经没有像以前那么多的工作，”江立峰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我这个年纪，再加上现在的位置，再忙也已经没什么太大意义。我还整天不回家，是因为不敢回。因为，每次想要回去，我的心就会疼。一阵一阵的。撕裂般的疼。因为你妈的病，我一直不敢和你妈明说，只能憋在心里。可是，憋在心里，反而……”
江攀龙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爸爸的肩膀和后背。早已长得更加高大、强壮的他，已经能够理解那些他原本理解不了的事。
“轰轰轰轰——”
宛如火车行驶声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从江攀龙的手机屏幕上方显示出来的，是萧欣阳的头像。
“喂，阳阳吗？什么事啊？”
江攀龙再次站起身来，从茶几上拿起自己的手机，接通电话。随着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声音，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讶，甚至可以说是惊愕。
“什么？怎么会——”
江立峰缓慢地抬起头。他完全能够注意到，儿子的表情和神态的变化。但他却没有任何表示。
2019.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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