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醉红楼的姑娘们都听说过美人皮的故事。
传闻在城郊外的杏花林里，住着一个蒙着面纱的红衣女子，这位神秘女子有一个独门的手艺——能帮人换皮。据说醉红楼的第一位老板曾经是个满脸毒疮的乡下丫头，因为被丈夫抛弃而心灰意冷投湖自尽，恰好被路过的神秘女子所救。神秘女子可怜她，将她留在身边，并为她换上了美人皮。换上美人皮之后的丑丫头顿时变成了美娇娘，她不甘心一辈子为奴为婢，便偷偷溜走。后来，她被一位大官看上，那位官员将她娶回家作了小妾。再后来，她带着官员赏赐给她的金银首饰跑了，辗转来到此处，成了醉红楼的第一位老鸨。
说起这位老鸨，丫鬟们的言语中还透露着敬意，那简直是她们人生中的典范啊。
一屋子的丫鬟，唯独敏儿不以为然。靠着美色带来的财富，地位，有什么了不起的？那才不是真本事呢。
“要不，咱们有空去杏花林里转转，没准能遇上那位神秘的姑娘呢。”一个丫鬟说道。
“嘘，这话可说不得。”另一个丫鬟小声说道：“每天都有不少姑娘守在那儿，要是让姑娘们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
先前那位丫鬟立马噤了声。几人又附耳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敏儿没听清，也没有多大的兴趣。
她在给正在侍奉的玉兰姑娘缝制衣裳，而且马上就要做好了。本来姑娘们的衣裳都是铺子里买的，但是她手艺好，玉兰姑娘又喜欢别致的，这活就落在了她身上。
“当真以为玉兰姑娘与她是姐妹呢。”两个丫鬟不知何时换了话题，窃笑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敏儿手一顿，但很快又低头飞针走线。
醉红楼里但凡有点姿色的姑娘都必须接客，剩下那些难看的都被打发做了丫鬟。而敏儿便是那些难看的丫鬟里最入不了眼的那个，不少人都笑话她“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更要命的是，她不仅长得难看，还笨手笨脚的，姑娘们都不愿意要她，把她推来推去，这半年来，玉兰姑娘已经是她的第五个主子了。
好在玉兰姑娘温柔和善，待她像姐妹一般，从不苛责她。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至于别的，她从未想过。
二
此时已是深夜，别的丫鬟们都睡下了，唯有敏儿还在缝制玉兰姑娘的新衣。烛火下，敏儿的双目下陷，脸上又布满脓疮，活脱脱像一只怪物，可她的脸色又是那么地平和、安静，她就像是两个极端，那么诡异，又那么自然。
“哒……哒……哒”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像是有谁背重物在走来走去。
敏儿以为这只是因为她过于劳累出现的幻觉，直到出现了呜咽声，她才明白这不是幻觉。
她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
声音似乎是从堀室传出来的。
“哈哈哈……谁也抢不走我的美人皮……”
此时的哭声又换成了一阵狂笑。
笑声穿入敏儿的耳朵里，竟让她觉得有些瘆人，但人却魔怔了一般一步步往地堀室走去。
堀室的门平时都是是关着的，钥匙也只有老鸨有，但此时门却虚掩着的。
敏儿借着月光，缓步走进了地下室。
可这里一切如常，悄无声息，仿佛刚刚全都是幻觉。
“啪”一样东西从落到了敏儿的脚上。敏儿把它捡了起来，脸色顿时煞白——那是一张轻薄柔软的人皮面具，湿漉漉的，还带着血腥味。
“你想变美吗？”一个娇媚的声音传来。
敏儿的嘴巴张了张，发现喉咙干涩，竟说不出话来，眼下她也顾不得要探寻真相了，扔下面具拔腿就跑。
后面“咚咚咚”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人在追赶着她，她怕极了，而后脚一崴，便摔在阶梯上晕了过去。
“救、救命！”
敏儿忽然尖叫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同屋的丫鬟都被她惊醒，纷纷投去埋怨的眼光，“这天都没亮，瞎嚷嚷什么呢？”
窗外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敏儿意识到方才那只是梦，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幸好，那只是梦。
敏儿此刻已经没有了睡意，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伸手拿过放在桌上还没缝好的新衣。
新衣拿在手上那一刻，敏儿的脸色忽然变了。
那不是梦。
三
敏儿整整一天都精神恍惚，做事也心不在焉的。
“你今儿是怎么了？”玉兰姑娘问道。
敏儿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玉兰姑娘也不是爱追根问底的人，敏儿不愿意说，她也没有再问。
“你先下去。”玉兰姑娘坐在铜镜之前，淡淡说道。
敏儿心里想着这个时辰钱公子也该来了，便应了一声，退到了门外，不料转身的时候，与人撞了个满怀。
“敏儿？”
还没等敏儿反应过来，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敏儿抬头，见到来人，脸上露出了惊恐之色，“李、钱公子……”
但是钱公子并没有因为她这次的莽撞而责骂她，而是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说道：“啧，几天不见，模样变啦。”
敏儿又吃了一惊，平日里钱公子从未正眼看过她，也从来没有与她说过话，如今忽然主动与她说话，让她感到又惊又怕。
“钱公子快进去吧。”敏儿朝里看了看，又说道：“姑娘在里面呢。”说罢，匆匆离去。
每当钱公子来醉红楼，玉兰姑娘都是不需要她服侍的，而且离得越远越好。
此时正是醉红楼营业的时候，无论是姑娘们，还是丫鬟小厮们，都是最忙的时候，唯有敏儿闲着，正独自一个人坐在屋内一针一线地缝制着给玉兰姑娘的衣裳。。
她坐在板凳上，背对着门口，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个人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一双手忽然环住了她的腰，她吓了一跳，扭头便对上了钱公子那色眯眯的眼睛。
“钱公子？”她霍然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钱公子嘿嘿一笑，说道：“小美人儿，当然是来看你啊。”
说罢，又一把抱住了敏儿。
敏儿从未遇见这种情况，以往钱公子都不屑多看她一眼，今儿怎么……
还没等敏儿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钱公子的唇已经压了下来，出乎意外地，她没有拒绝。
两人缠绵之际，门外传来一声尖叫。
敏儿从欲望中惊醒，怔怔地看着门外。
“我……我回来拿东西。”门外的丫鬟咬着唇，犹豫要不要进门，半晌，忽然扭头离去。
但此时的钱公子已经没有兴致，他整了整衣衫，低声说道：“我今儿是着了什么魔，居然来找你这个丑婢。”
敏儿揪着自己的衣服，强忍着要流出来的眼泪。
是啊，她哪有玉兰姑娘的花容月貌呢？
四
翌日，醉红楼都在传敏儿和钱公子的事。
她该怎么解释？玉兰姑娘会不会信？
她犹豫着怎么开口，支支吾吾半天，说道：“姑娘，昨晚的事……”
她还没说完，玉兰姑娘便打断了她：“不必再说了，我都明白。”
敏儿见玉兰姑娘眼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也就没有再往下说。
她不知道玉兰姑娘明白什么，但她心里轻快了不少。
坐在铜镜前的玉兰姑娘忽然转过身，阴阳怪气地说道：“敏儿，你的脸怎么了？”
“我的脸？”敏儿呆愣半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脸怎么了？”
这番话让以前从不在意样貌的敏儿吓了一跳，她缓缓俯下身，盯着铜镜里的自己。
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说不上多好看，但细腻光滑，但绝不是以前那张长满疹子的脸。
“啊……”
敏儿惊吓过度，差点没晕在玉兰姑娘的梳妆台上。
玉兰姑娘语气有些冷漠，似乎还有些疲惫：“看来下了不少功夫，妈妈让你当个丫鬟，是委屈了你。”
“不，不是这样的。”敏儿解释，“昨晚是钱公子主动来找的我……”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她从看见玉兰姑娘眼神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明白了，这事无论怎么解释，错的都只是她。
玉兰姑娘微微侧目，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叹了一声，说道：“罢了，你出去吧。”
这是在敏儿的意料之外，她以为玉兰姑娘会狠狠地责罚她，她低着头，缓缓退了出去。
玉兰姑娘没有再计较钱公子的事，但她整个人也变得厌厌的，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五
这日，敏儿照常来到玉兰姑娘的房间。
玉兰姑娘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厨房刚刚做好的芙蓉酥。
“厨房新做好的，要不要尝尝？”玉兰姑娘说道。
“多谢姑娘”敏儿说道：“但奴婢不能要。”
“罢了。”玉兰姑娘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梳妆台之前，说道；“过来替我梳妆吧。”
敏儿点了点头，快步来到玉兰姑娘身后，熟练地拿起桌上的梳子为她梳妆。玉兰姑娘从盒子里拿出一枝玉簪，左右把玩，敏儿匆匆瞥了一眼，那簪子不是既不是白玉做的，也不是青玉做得，而是沁着鲜红的血色，投着阴森诡异。
玉兰姑娘似乎是瞧见了敏儿的目光，她轻轻笑了声，说道：“喜欢吗？”
敏儿微微一愣，随即摇头。
“可是它很喜欢你呢。”玉兰姑娘忽然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敏儿，笑道：“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说罢，便把簪子插在了敏儿的发髻上。
“姑娘……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呢。”
敏儿不安。
“真好看，很合适你呢。”木兰姑娘温柔地笑了笑，又坐回了位置上。
今晚钱公子来得早了些，他走到敏儿身边，趁着玉兰姑娘没有注意伸手捏了她一把，并给她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
敏儿心下了然，抿着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夜深人静的时候，钱公子来了。
敏儿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她太过于紧张和兴奋，浑然没有发现此时有个小丫鬟没睡着，正在偷瞄着她。
“去哪？”那小丫鬟开口问道。
敏儿一顿，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惊恐、愤怒。
“嘘。”
敏儿轻手轻脚地走到小丫鬟的身边，将头上的玉簪拿下来塞进她手里：“今晚的事别让别人知道。”
小丫鬟乖巧地点了点头，将玉簪塞进枕头底下。
三日后，同屋的丫鬟得了病，浑身溃烂，模样恐怖得很。
尸体被抬出去那一天，“哐当”一声，有东西掉了出来。
那是一支带着血色的簪子，此时摔在地上已经成了两半。
其他几位丫鬟见到地上的碎玉，争先恐后地将地上的簪子捡了起来。
后来几日，又有两位丫鬟染了病，相继死去。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六
敏儿的模样一天一天地在变，就算是与她同屋的丫鬟见到她，不仔细辨认也认不出她来。
钱公子常常三斤半夜来找她——相比玉兰姑娘的寡淡，她的美貌似乎更有攻击性，而钱公子恰恰就喜欢这款。
但敏儿还是常常郁郁寡欢。
老鸨并没有因为她的样貌对她另眼相看，钱公子也并未为她赎身。
她常常在想，她为什么只是个丫鬟？
她不甘心啊。
对于玉兰姑娘，敏儿实在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待她了。
从前她们不是一类人，现在，她们是了。
起码，在敏儿心里，她们已经是同一类人。
“你命很大”玉兰姑娘笑了起来：“究竟怎么样才能让你消失呢？”
那笑容实在瘆人，敏儿一个哆嗦，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她后退了几步，想要逃走，却被玉兰姑娘拉了回来 。
“美人皮在你那对不对？还我……你还我！”玉兰姑娘掐住了敏儿的脖子，模样狰狞，仿佛一个索命的亡灵。
“我……”敏儿呼吸不过来，满脸涨红，“我没有……求你……”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玉兰姑娘一只手掐着敏儿，一只手在桌上翻找着匕首。
按理来说，做惯了粗活、重活的敏儿应该比平日里娇柔的玉兰姑娘力气还要大，但此时的玉兰姑娘像一只发疯的野兽，无论敏儿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
“姑、姑娘……”敏儿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只能发出“咕咕”的声音。
匕首在敏儿的脸颊划过，涔涔的鲜血缓缓流出，玉兰姑娘像是得到了满足，癫狂地笑着：“哈哈哈……美人皮是我的，是我的……以后，我再也不怕了，哈哈哈……你这个贱婢！”
“……”玉兰姑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丝毫没有察觉敏儿缓缓伸出的双手。
敏儿双手按在了玉兰姑娘的脖子上，玉兰姑娘一惊，手上的匕首应声滑落，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击的时候，敏儿加重了力道，她就像蔫萎了一样，重重地摔了下去。
杀了人的敏儿跪在玉兰姑娘的尸体身旁，小声地呜咽起来。
她杀人了，她杀人了……
此时玉兰姑娘的尸体迅速地老去，最后变成了一具枯骨，但唯独脸，仍是那张美丽绝尘的脸，就像是戴上了一副面具。
敏儿顿时停止了哭泣，鬼使神差地，她对着玉兰姑娘伸出了手，将玉兰姑娘尸体上的“面具”扯了下来。
那是一副人皮面具，拿在手上光滑细腻，竟让敏儿忘了害怕。
这就是美人皮么？
原来，这就是美人皮。
敏儿拿着面具，来到铜镜前，她低头抚摩着手里的面具，不知不觉把它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好像，还挺合适呢。
后记
“姑娘，这是第几个了？”
“记不清了。”戴着面纱的红衣女子缓缓起身，拨开珠帘走了出去，“她们爱争，爱抢，就让她们去吧。”
没人知道，杏花林里没有神秘女子，也没有美人皮，真正的美人皮，在醉红楼里。
而那个被醉红楼的姑娘们广为流传的故事，不是歌颂，而是诅咒。
她们所有的喜怒哀乐，起于美人皮，也终于美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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