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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短篇】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作者: 樊袤 | 来源:发表于2018-05-24 23:40 被阅读0次

文:樊袤


导言:

这是一个男孩的日常。这是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男孩的故事。

这是论述一个男孩如何一步一步成长衰老的说明文。

这是记叙一个男孩崩溃之前心路历程的议论文。

这是说明每个人的致命弱点的记叙文。

文中的男孩,是个没用的胆小鬼。 他找了千百个借口证明自己并不是没用的,只是现实所迫,形势所逼,所以他也就只能可悲地反复陷入不幸的境遇中。因为他忘了,一切要想开始,自己先要迈出第一步才行。

文中主人公的形象常见得我们都习惯于视而不见。

他胆小,他懦弱,他满腹怨言;他善良,他孝顺,他逆来顺受。

每个生命都有其轨迹可循。我所做的,就是将那一个个分叉的节点交代清楚,将这个普通到让人厌恶的男孩形象呈现出来。就像是面对曾经的自己。

原谅我只能把它俗套地写出来,原谅我只能用晦暗的笔触来讲述这个故事。

我希望,每个人最终都得到救赎。

【开个头】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打碎那块玻璃的,至今已无人知晓。

当我站在结局再看这个故事,不由得心生唏嘘。

纵使我早就将他的名字熟记于心,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少年的日常】

市一中高三一班。文科班。数学课。

他的眼睛盯着黑板。女老师讲题的速度极快,而他的耳朵和脑神经配置可能有些出入,总是不能相互配合听懂一道题的解答过程。眼睛的配置更是明显低了,经常运转到关键步骤就卡壳,“啪嗒”一下关机了。一模过后,习题量又一次翻倍,每天的凌晨都是他奋笔疾书的时刻,但前提是他能克服11点半左右疯狂袭来的困倦。

每天将将四个小时的睡眠将他的忍耐能力逼到底线。清早的闹铃声成了他的大敌。而闹钟本身也知道,自己熬不过这个礼拜了。

晃着迷迷糊糊的脑袋到了学校,拿过卷子就做,思维定式在这时帮了他大忙,可是分数却不能善解人意地卖他个面子。明明是以全市前五十的成绩进的全市最好的高中,到了高考的紧要关头,却谦虚地自动退居500名开外,考不考得上二本都成了问题。

可他却满不在乎。依旧将作业写到后半夜,顶着大大的熊猫眼每天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成绩即使不尽如人意,却意外地无人责备。母亲总是用温柔的眼睛爱惜地凝视着他,说尽力就好,你永远是妈妈的骄傲。

学校,学习,高考,大学,一切到了他这里,统统被归进“无聊”一栏,却又不得不面对。

因为还有她在。就因为她,他才会在这样躁动不安的年岁里乖乖地做个有模有样的听话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他在与真正意义上的好学生绝缘的同时,也成功地与社会绝了缘。

每天看着厕所镜子里笑得无所谓的自己,他心里一声轻哼,眼一闭,抓上书包出了门。

日子还在顺水流,他唯一庆幸的是,他还没有被无情的时间抛弃。

“喂,想什么呢?解散了都!”清朗干脆的声线,精神气正足的少年面孔,每天校服里都藏着他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名牌衣服,天天车接车送却意外的没什么心眼,不懂得炫耀的公子哥单绛,亦是他从小学开始就一个学校的发小。

如果提到朋友兄弟,他首先想到的,绝对是单绛。

“想刚才下课那会儿没讲完的那道题呢,真麻烦,做了三遍还是不会。”

“那道题呀,一会儿我给你看笔记,别着急,心里吃不了热豆腐。”还有重要的一点,单绛,年级第一。

其实他撒了慌。我知道。因为他的眼睛从广播操的第一个八拍开始,就黏在了一个女生身上,怎么也不肯移开视线。如果只是这一次倒也没什么,但如果这种变相偷窥狂的行为连续两个星期从不间断,就足以得出,他是喜欢那个女生的,这样的结论。

只是他绝对不会承认罢了。

【可以回去的家】

“回来啦。”

“嗯。”

“我买了点火龙果,都给你切好了,来,尝尝。”

“妈你先吃吧,我不吃了,作业挺多的,你一会儿早点睡吧,别等我。”他在面对母亲时,总是一副宠溺的表情,用的也是男人宠爱心爱的女人时用的小心翼翼地语气,不敢顶撞,不敢放肆,不敢抱怨。

“不行,至少吃几个,给妈个面子,来,张嘴!”母亲不忍看着自己宝贝儿子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来,用牙签扎起一块大的走到他面前,凑到他嘴边。

“好好,都听你的。”五年前身高便已经超过母亲的他只好笑着低下身子,乖巧地张嘴,将明显大于他嘴的直径的火龙果块纳入口中,做满足状地用力嚼着,含糊地夸着好吃。

而等到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将门上锁的一霎那,好像什么东西突然耗尽一般,他骤然收起了柔情的一面,重新戴回了冷漠的面孔。漫漫长夜,从他摊开试卷的那一刻起,才刚刚掀起冰山一角。

他憎恨夜晚。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向来脾气不对头的父母那天吵得格外凶。从他的房间,可以清晰地听到全部内容。从那天起,他就对“三”这个数字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厌恶感。甚至于每次考试时,他都会无意识地瞟一眼考号是三的人,如果正巧是个打扮轻佻的女生,就会在心里轻哼一声,天生当小三的贱坯子。

父母吵架的时候他正在做作业,最令他头疼的数学。一连串刺激性的语句让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索性拿出MP3听起了摇滚。只可惜人类的噪音远在音乐的审美之上,无论怎样,他都隔绝不了那声声刺耳,句句戳心的争吵声。

时至今日,他已经养成了将音乐开到最大才能依然能将英语选择题做得飞快的好身手。可是,他的数学,烂到不能再烂,连认真负责的班主任都挽救不能。他的心不在那上面。他自己心知肚明。

三年前父亲作为过失一方净身出户,却马上东山再起,和他的数字“三”活得有滋有味,并且离婚不久就马上拥有了第二个孩子,某种程度上让男人们佩服他的“能力”。

这么多年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再去纠结当年父母之间的孰对孰错。可是他却无可避免地发现,这么多年了,他心口上那个空洞越来越大,在深夜里时常可以听到时间呼呼地往洞里灌风的声音,安静的夜里,吓得人眼皮一跳一跳地难受。他刻意强迫自己不去深究那空洞的真实面目,任由它存在着,然后眼看着它在得知母亲得了冠心病那一刻陡然扩张开来,将他整个吸了进去。

“啪”一声放下笔,将视线移向窗外。路灯亮着,橙色的光却到达不了他的眼底。社会发展至今,科技几乎可以让任何地方都有些许光亮,完全的黑暗似乎已经不复存在。可他的视野里却留有一团黑暗,对此连科学都无能为力。

他的十根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将这片黑暗赶走,将这长长短短的几个小时撕个粉碎,付之一炬。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手摸进裤子里,眼睛闭起来。黑暗中,一阵诡异的安逸感扩散开来。可是,似乎还不够。眼部肌肉用力,上下睫毛死死纠缠在一起。还不够。再加上眉毛、鼻子、嘴巴,用力,再用力,整个脑袋像是启动了不得了的开关,震动个不停。脖子上的褶皱的肉皮随着头部的高扬缓缓舒展开,他的全身都跟着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在冲破了某个阀值之后,“咯噔”一下,整个人僵死在了写字台前。他脑子一片空白,谁的形象都浮现不出。

嘴巴里,有股味道。似乎不是唾液腺分泌出来的东西,不苦不涩,不甜不腻,却让他恶心地想吐。睁开眼睛,台灯的白光亮得吓人。他伸手去拿卫生纸,随便卡了卡喉咙,发出隐秘而空洞的声响。

出门洗了洗手,坐回了书桌前。几乎没怎么发呆,他又把头埋了下去,继续将一沓沓试卷在静谧的夜里沙沙地写出声响。

【我,爱,你】

第二天,依然是怎么听也听不懂的数学课。

他的视线偶尔会从黑板低下一个不起眼的角度,落在坐在他斜前方的女生身上。利索规整的短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微微的暖橙色,瘦瘦小小的个子,肩膀很窄,让人有想要一个胳膊搂上去的冲动。此时的她正在专心听课,时不时会低头记一些笔记,肩膀一动一动的,写字的速度极快。是被高中的题海磨练出来的。

他和她不算熟,但也是没事会说说话的朋友。

“你平时都除了写作业还干什么呀?”下课了,学了一节课赛因扣赛因的女生终于得以喘一口气,扭过头,一脸无聊地起了话头。

“看看小说,骑骑车,都高三了,想干什么都觉得没时间。你呢?”

“天天都是作业卷子卷子作业,根本不知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干的。就盼着高考完了出去玩了。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她长得不算好看,眼睛不大,鼻子不翘,皮肤不白,可是,就是让他觉得舒服。看进她眼睛里的时候,心里有安稳的感觉,就像这个让他烦躁不安的世界上,他的一处秘密花园,里面的花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色彩温和,让人看了觉得舒心。

他看着她一张素颜的脸,因为长期被困在学校里越发暗黄的脸色,耐心地撒着谎:“我呀,对旅游不感兴趣,远的地方没钱,近的地方不感兴趣,就会‘开’着我家小‘玛莎拉蒂’四处溜达。”

“哟哟哟,玛莎拉蒂呀,哪天让我也坐坐,见识见识名车!”

“我的自行车后座永远属于你,亲爱的。嘿嘿”

他们没事的时候常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来消磨好不容易没有批改过的试卷来打扰的课下十分钟,谁都没当真过。他不想谈恋爱,至少现在不想。但他是喜欢她的,这点无可厚非。也许等毕业那天可以表白试试,他又想。

十点四十,四晚下课铃打响,成群成群疲倦的身影涌出教室门。整齐划一的校服松松垮垮的罩在男生们悄然却迅速发育的身体上。女生间总有这样一个共识:能将这种抹布般的校服穿出ck工装服效果的,才是男神的基本底线。虽然衣着永远干净清爽,但气质脸蛋明显低下的他显然不是,而好巧不巧的是,此刻走在他身边,跟他说着他的暑期计划的单绛却是。

“你考完要去哪儿玩呀?”

“哪也不去。在家守着我妈。”

“真是孝顺儿子,好孩子,为父真欣慰呀!”身为男神却依然只会没心没肺地笑,有时候他会怀疑单绛是不是有双重人格,另一个聪明伶俐,智商300的他准会在考试前夜附身在这副好皮囊上,第二天替他在考场上健“笔”如飞。

“找死呀你,明天考试准备去医院考是吧!”高中越上,他对这个幸福得有点冒泡的发小的好感就越被莫名的情绪蒙上一层磨砂的硬皮。看到他的名字明晃晃地招摇在光荣榜上的时候,得知他和隔壁班的女生关系进展顺利的时候,看着他出了校门上了名车,早晨又会被它稳稳送到校园的时候,看着他天天挂着一副轻松友善的笑被同学们围着的时候,这层硬皮就格外硌人。

可是,他们还是发小,还是朋友,还是兄弟。如果现在在他们眼前投下了一枚炸弹,他说不定还会勇敢地将他护在身后,自己首当其冲呢。

回到家,母亲在正对着门口的沙发上躺着,十分不自然的姿势,手里还松松地拿着遥控器,电视的声音充斥整个客厅兼门厅。

看到这幅景象,他的心毫无征兆地一疼,喉咙里像是被强塞进一颗没砸开的核桃,什么都喊不出来,呼进一口气都硌得生疼。他觉得他就要崩溃了,如果他的手抚上母亲的脖侧时感觉不到一丝颤动,他就可以就此和这个操蛋的世界告别,和那个恭候他已久的疯狂世界say hello了。

“妈,醒醒,在这儿睡冷,去床上睡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所幸的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母亲并没有察觉。

“回来啦,我怎么就睡着了呢。”母亲的低血压越来越严重,从沙发上起身摇晃了好一会儿才借着他的力气站稳。她挣脱他的搀扶,抬手指着厨房,“我给你多做了些热水,今天外面挺冷,多泡会儿脚。”

“好好,你赶紧进屋睡吧,电热毯开没?”

“坏了,忘了。没事,睡睡就热乎了。”母亲说着就往卧室里走,步子很慢,很软,看得出是累得不轻。他转过头去,不忍心看。

上帝何时公平过,只苦了这个女人,却不曾报应过那个男人。而自己能做什么?三年前拼劲力气考上了有名的高中,却也就在那时透支了信念和决心。又一个三年,又一道坎,他试过很多方法逼自己振作起来,手臂上都是当时下决心时用刀子刻下的细痕,最后却都草草收场。高强度的知识量输入,强行运转的躯体机能,对上不能容忍,不肯接受的心,一切,都只能这般僵持着。咬合的地方,是鲜血,是伤痕,是日渐衰亡的灵魂。

他泡着脚的时候,母亲在里屋说话了:

“得得,妈刚才呀,想起来你小时候睡觉前总是先钻进我们的被窝,帮我们暖完被窝再回自己的被窝睡觉。要我说,你以后娶了媳妇也这么对她,她一定感动。我家得得,一定会娶个好媳妇。你妈妈我到时一定当个好婆婆,替你们看孩子,洗衣服做饭收拾屋,看你们小两口过得好好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急忙转换了话题:“瞧我说什么呢,你才上高中,学习要紧,不许早恋。”

他腿上摊着政治书,每个字都是字,却怎么也连不成词句,理解不出任何意思。他的眼里没有泪水,他觉得自己早就没有了流泪的权利,母亲一个女人都还在强颜欢笑,他算什么,有什么权利哭。

可是,他难受。

“得得,快学吧,一会早点睡,妈妈先睡了。”母亲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他翻了页书,说了声,恩,妈,晚安。

【兄弟当前】

模拟考成绩不好对他来说毫无影响。别人的成绩再怎么高对他也形不成刺激。其实他知道这样不对。他还在沉沉梦中,一个人醒不过来,又没有人能拉他一把,时间不够,水平不足,他自己,也累了。他放任自己在高中生活中体验着溺水的快感,看看自己能到什么程度,看自己还能无能到什么程度,反正也死不了。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自暴自弃。放眼望去,班里还有那么多人都对自己的成绩不满意,挨个儿排在讲台两边,等着向老师请教问题。

他从书墙上摞着的练习册里抽出历史必备知识点的小册子来,又一次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支撑不住的书挡,避免了前桌女生再次被书砸到发出“哎呀,你又砸到我了,讨厌”的嗲声版惨叫。

“科举考试的利弊,第一点……”

“抗日战争时期中共关系的演变,西安事变……”

“改革开放的过程……”

“台湾问题的由来,啊,上次背错时间啦!”

下课铃打响了,但这只是下午的第一节课而已。下午,可是很长的。只要还在学校一刻,就没有傍晚,夜晚的概念。黑下去的是天空,高三的下午,可以无限蔓延。

十点四十,放学铃打响的时候,他还沉浸在一股小兴奋中。那个女生传纸条问了他一道题,而他正巧会,工工整整地写完答案传回去,又一条传过来,谢谢,小字写得挺工整呀!

光这一个小纸条,就让他足足高兴了两个晚自习,做卷子的速度比平时快了1.3倍,多背了两章的地理。也许是好久没有令人高兴的事了吧,他想。也许我该追她,他又想。

“看你的样子,有什么高兴事呀这是?“单绛细心地察觉了哥们儿的小心思。

“还好啦,对了,你和那谁怎么样了,上次吵架到现在也没见你们出去玩呀?”

“怎么样,哎,我估计离分不远了。”顶着男神的光环,单绛的女朋友也是典型的美女,就是有点小姐脾气罢了,考得不好要单绛陪着聊一晚上的天,考得好了要礼物,每天一句鼓励的话,每天午饭要校外的加餐。至于每周每月嘛,反正他经常看到单绛拿着东西去她们班找她。两人也没少吵架,但这对单绛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如果说他对付男的有100种手段,对付女的就是那100的10倍。他跟他说过,女孩子呀,就是用来宠的。只是女生每次稍微不满意就嚷嚷着要分手的性子却让他有些受不了了。而单绛和班上某个女生的新晋绯闻,估计也快传遍整个高三了。

“女人嘛,宠是宠,可我好歹也是男的嘛。”单绛也说过这样的话。

他每天都可以从单绛那里得到他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所有信息。有个乐天派的朋友是件幸事,至少省去了拐弯抹角去打听的口舌。

据单绛的情报加推测,那个女生,目前没有男朋友。

“你这个周日下午怎么安排的,陪我玩会儿去?”

“我想在家看书呢,这次考试烂到不行,再不好好学都快毕不了业了。”

“哟哟,亏你还能发现自己的成绩已经惨不忍睹了。有觉悟呀!”

“是是,那还是多亏了您老的慷慨援助嘛。”

“好说好说。”

星期六晚上回家,单绛告诉他,分了。

“一会儿别回家了,陪陪我吧,我请客。”

“我真不想去了。我妈也不放心我再喝酒了。再说作业那么多,我政治又想从头复习一遍。”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就开口拒绝。

“我靠,上次是谁拉着我去喝酒又让我背着回家的,现在我有事你就不管了!”

“单绛,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咱们现在都高三下半学期了,一周又只有明天一天可以自习,要不改天?”

“你不就是这几天和许唯关系不错,不想让她觉得你成绩太烂才开始学好的嘛。要我说,就你的成绩,就别装了,人家也看不上你。少废话了,走,玩去。”

单绛平时都是没心没肺的,可是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单绛平时是他的好哥们儿,可是并不代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会迁怒于人。单绛平时都是谦虚和善的样子,可是并不代表,他骨子里没有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不是总有这样的人,喜欢结交不如自己的人,对其和善亲切,不见丝毫瞧不起的神色,但心里却是因为虚荣心得到满足而舒畅不已。早在三年前,他就成了单绛心里不如自己的那个人,高中的孩子都被学业压力磨出了一颗敏感的心,更可况本就敏感的他,所以,这样的嘲讽,这样的满不在乎,根本不足一提不是吗?

“你说什么呢,就我一个烂人,哪敢高攀年级第二呀,唉,哥今天就舍命陪你了,说好了你请客呀!”他说这话时,眼睛望着的,又是一片黑暗。

“当然了,你们家又没什么钱,让你请我怎么好意思。坐我的车吧,明天送你回来拿车子。”

“好嘞,我的单大金主。”

在他坐上单绛家的好车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

在单绛终于和班上的某某某在一起了之后,他每次在某某某面前提起当初单绛对前女友多好多好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

在二模考试那天,已经快迟到的他的车链子又掉了,停在路边着急的时候眼看着单绛瞅见了他却又丝毫没减速的驶过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

在他依旧和单绛打着闹着,相互嘲讽,相互恶语相加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

这么多年的感情了,这点小事算什么。

何必呢。

我这么一个烂人,能有你这样一个特拿得出手的兄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心】

他讨厌混着药水刺鼻的气味的空气。他宁愿不呼吸。

母亲终于还是病倒了。

整天都靠着一个念头:我要供我儿子上大学,不要命似的工作的母亲,几年来恪守着和他一样的作息时间,却付出着比他这种只需要坐着动脑的小屁孩多出十倍的劳动:早晨是早餐摊,中午晚上是饭店的帮工,下午又兼着他以前初中的清洁工,好不容易一天忙完,回到租的房子里还不忘给他准备夜宵。

他劝过,各种说辞,好言好语,都无济于事;也努力过,在对自己的无力感唾弃到底限的时候,他逃学去饭店打工,被母亲的同事看见抓了回来,气得母亲险些犯病;也放弃过,被单绛一身酒气地背回家,进了屋就开始骂街,一开始骂的是他那个不要脸的爸,到后来开始边打自己边骂自己是个废物,最后哭得鼻涕眼泪一把得被母亲抱在怀里,向她不停地道歉,眼泪没停过。

可是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母亲的坚持。

“没事,没事,就是这段时间啊,太累了,在医院休息两天就能好。”病床上脸色焦黄的母亲毫不在意地说着慌。

“你呀,不用担心我,就管好自己的学习就行。千万别因为我拖累了我儿子的大好前程。”在母亲伸出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的同时,他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接下来她要说的话,他已经可以倒背如流。

直到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才渐渐明白过来了,当时母亲的异常固执的坚持,已经不只是望子成龙,希望他有一个好未来那么纯粹的母性关怀。

母亲的嘴里开始不停地蹦出夸奖他的词语。譬如,“你现在上的可是重点,再怎么着也比一般人强”,“你英语不是一直都好吗,将来当个翻译,动动嘴就能赚钱,妈妈也跟着享福了”。再譬如,“这次考试虽然不理想,下次就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不也挺好的吗?”,“考试的时候别紧张,平常心,我儿子没问题的!”

可是他一句都不想听。那些话不是说给他听的。有一次他试图跟母亲挑明他现在的状态,可是他两片嘴唇刚分开,吸进一口气想叫一声“妈”,舌头就突然不会动了。

他被母亲眼睛里的希冀吓到了。

母亲说着曾经他得过的奖,赢过的比赛,那些现在一文不值的荣誉,眼波里着欣慰的光。作为一位母亲,如果能流露出这样的情感来,那她必定是幸福的。

可是,他分明看到,母亲在说那些话,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透过他,望着那个不复存在的小男孩。那目光,美妙得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眼睛里的那份希冀,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母亲作为一位母亲,已经竭尽全力了,各方面似乎都无可挑剔。只是,母性这份伟大的本能,让她什么都不剩了。作为一个人。她什么都不剩了。

他真的狠不下心来。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妈。”他把手放在母亲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他不敢细摸。他怕他会摸到母亲手上糙纸一样的皮肤,他也怕摸脏了母亲这双纯洁的手。

“好了,别说了,再睡会吧。跟我一个十八的小伙子比谁精力旺,天天忙这忙那的,把自己忙到医院来了吧,不能再忙吧,没意思了吧?”他刻意板起脸来怪嗔道。

母亲也知道他的套路,跟个孩子似的瘪了瘪嘴巴,听话地止了话题,闭上眼睛开始深深浅浅地呼吸着。他这才敢看她。眉头微皱着,板起的脸一时缓和不下来。

他心里起伏着的波澜,我看得一清二楚。可除了我,那节奏不稳的呼吸声里藏着的东西,又有谁听得见呢?

他现在坐在母亲床边。虽然看上去已经是个可靠稳重的大小伙子,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慌。

他觉得,如果母亲刚刚没有睁开眼睛,自己就已经死了。

被沉重的,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压死了。

【失去】

“得得,别总是不上课来看我,还有你大姨呢。你呀,好好上学就行,别担心我,知道吗?”母亲摸着他的手,慢慢地说,那语调,像是在哄一个襁褓里的婴儿。

“妈,没事的,我们现在上课也是复习,我在这儿复习也一样。你不用担心,有你看着我,我想偷懒都不成呢。”他又反过来安慰刚刚脱离危险期的母亲。说着话的时候,他有些难为情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用另一只手使劲地攥了攥。

“好好,那你赶紧看书,妈妈不打扰你了。”母亲说着也把手收了回去,老老实实地把目光望向别处。

他认命地拿起课本,摊在腿上看了起来。

大约过了一节课的时间,母子二人之间一句话都没说,相安无事。他转了转有点僵硬的脖子,准备换本书看。

“得得,歇会吧。”

“没事,不累。妈你睡会吧。

“妈也不累,”母亲看着他的眼睛里,闪着些许的亮光,让他觉得困惑,“你猜妈刚刚想到什么了?”

“什么?”

“我想到给你起得得这个小名的时候的事了。你还记不记得,那时你还不到一岁……”

我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他耐心地听着母亲的回忆,却一句话也没听进到心里。

他又想起了上星期去那个男人家的情景。

“那时你还不到一岁,那天你奶奶来,说要给你算算命,在桌子上摆了一堆东西,有旧铜钱,香包,还有一个你爸当年跑步得的奖牌,结果刚把你抱到桌边,你就冲着那块奖牌去了,嘴里还说着,得,得,得,得,得……逗得我们都说我家宝贝将来一定是块好材料,肯定能得大奖。那之后,你爸就把你的小名改成了得得,我一开始还叫不惯,总是叫你楚楚,你爸可好,见到你就得得,得得地叫,边叫还边笑,还拿那块奖牌逗你玩,让你够不着干着急,得,得,得,得地叫个不停,还就是不哭,把我都逗乐了……”

“咚…咚…咚…”

“谁呀——”

“我,陈楚。”

门开了,男人站在他面前。

“……陈楚?…你怎么来了?”一张近乎陌生的脸,惊讶地看着他。

他怎么会不记得。

以前总有个男人拿着他那块破奖牌在他眼前乱晃,边晃边叫他的小名,说着“得得,来,我们戴大奖牌”的事,又怎是他想忘就忘得了的。

母爱是海,包容一切;而父爱是山,承担一切。他的那座山早就倒了,现在的他,承受着一切,一步一步走进海里,你猜,他会有个什么好下场?

妈妈,你知道我每次听到你叫我“得得”,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想的是原来我那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总有一天我会失去,所以才会那么拼命地想要得到。

眼前的这个男人,叫着我“陈楚”。

那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我的名字。

那个叫着我“得得”的男人,我早已失去。

【男人】

“找我有事吗?”

“我妈心脏病住院了。家里……没什么钱了。”

“我给你钱可以,你是我儿子。可是陈楚,我和你妈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这点你应该知道。”

“那你能不能先给我点钱,就当先把大学学费付了。”

“这……”

“我可以给你立字据,说你大学学费已付清。”

“你可能不知道,陈楚,当年的协议里,只说我要付抚养费到你18岁……”

“可是,可是,”他一听这句话,慌了,“可是,我是你儿子呀,爸!”

“你呀,只有管我要钱的时候会叫我一声爸。以前你小子可是没少指着鼻子骂我这个爸。”

“以前我不对行不行,我跟你道歉,对不起,爸我以后不敢了,你别不管我。”

“好吧好吧,明天给你打点钱,你自己看着办吧。年轻人,以后说话办事别太绝,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是呀,后路。你当初找上现在这个女狐狸,是不是就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你是个商人,我好歹也是流着你的血的儿子,你不会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打算认你这个爸,我也不至于不清楚以你现在的财力支付我的抚养费和学费甚至母亲的医药费都绰绰有余,我们这么假惺惺的装下去,为了什么呢?

无论是现在的道歉,还是当年我揍你的那一拳和这么多年在心里对你的诅咒,我都没有后悔过。

不是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吗,不过是叫你一声爸跟你装装可怜道个歉就能得到一笔母亲的医药费,这么便宜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他在心里认真地做着自我安慰,同时感觉好像还有一个自己,在以无比讥讽的语气说着,你可真够恶心的。

“你妈,是什么病?”冷场了一会儿,他突然抛给他这么个问题。

“心脏病。累的。”他很快回答,稍停一会儿,补了一句:“她病的不轻,治疗得花挺多钱的……”最后他故意将声音压低,同时低下点头。

“……她也挺不容易的,你多照顾着她点。”男人声音里和刚刚谈条件的时候相比,有了那么点情绪。

“我知道。毕竟我是她儿子。”

“……你也该上高中了吧,在哪里上呢?学习,怎么样……”表情更进一步的动容,甚至有种这个男人很关心孩子的错觉。

“下个月高考。”

“哦哦……你……”男人本来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电话打断了。

接完电话,男人的语气又回归了生硬的做派。

“要是没别的事你回去吧。我得去姥家接她们娘俩回家了。”

“好。”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很迅速起身往门口走。

出门时他瞥了一眼他家的座钟,4:35。15分钟,阔别三年的父子相见,还真是漫长。

放心吧,爸,我还会再来的。

在你彻底厌恶我,把我扫地出之前。

嘴角一掀,双手往短裤口袋里一插,顶着已经有些热的日头,他开始向公交车站进发。

【唤你的名字】

“得得?”

“妈,怎么了?”听到母亲担忧地叫他,他知道他又走神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最近心神不宁的,看书半天不翻一页。”母亲的眼睛,总是放在孩子身上,一刻不离。

“没事,我就是有点分神。”

“你说你总是为了照顾我学校医院两头跑,妈心疼呀。都瘦了,黑眼圈那么重,最近都睡得不好吧。”

他最听不得母亲自责,只能转移话题,“妈,单绛他三模年级第二,被我们班上的许唯超了十多分呢。现在他小子拼命学,准备四模追回来。”

“是嘛,单绛可是个好孩子,听话懂事,学习也好,你们这么多年,妈就看出这孩子是个可交的人。”

“嗯,是呀,我们可是一辈子兄弟。现在的人,心里总是算计着别人,很少再能遇到这么交心的人了。”他说这话时,眼睛望着母亲放在被上,因为输液输得多了,明显肿起来的手,声音因为低着头而显得有点闷闷的。

“妹子,我来了,今天怎么样?”今天五十了的大姨是母亲的亲姐姐,虽然对每个人都热脸相迎,但很容易就能看出里面没有一点诚意。而对这个亲妹妹……

“挺好的。得得,给大姨倒水,拿水果。”

“快别了,就这点水果,还是我前几天给你买的吧,你呀别总是省着,水果呀,每天都要吃,也没几个钱,吃到肚子里是自己的。”

他看着橱子上唯一一小袋苹果,又看看她空空的双手和手指上两枚金灿灿的足金戒指,在心里撇撇嘴。

瞧不起,不上心加自私。

“我再去打点开水,你们慢聊。大姨我妈的液快输完了你帮忙看着点。”

“行行,去吧。”

打完开水,一转身,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许唯,你怎么也在医院?”

有那么一瞬间,他自我感觉良好地希望她是来慰问他和他母亲的。

“我舅舅住院了,我来看看他。”

“哦哦,这样呀,我妈妈也是。”他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红红的,手里也提着水壶。

“阿姨的病还好吗?”

“还好吧,心脏的事,说不好。”

在说这话的同时,他脑子里响起的是医生那句“你母亲的病很严重,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许唯将水壶放进水池,将壶嘴对准出水口,打开了水龙头。“是吗,你经常不上晚自习,阿姨又住院,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呀。”随着水声,女孩特有的柔柔的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

“谢谢。”仅仅是一句客套的话,就让他觉得心里有点暖和。毕竟,这么多些天,除了母亲,还没有一个人关心过他。那个单绛也只是在第一天来看了看,放下买的水果就匆匆走了。高三的时间,对于很多人来说,太重要了。

水流很快,不一会儿就满了,许唯先是盖上壶盖,再扭过脸来看着还站在原地毫无动作的他。

“你也是,高三这么忙,照顾好自己,多吃点,把自己养胖点。”

对于他的关心,许唯微微笑了笑,提起了水壶,“那我先走了,你也快打水吧。替我问阿姨好。”

“啊,恩恩,好的,我替我妈谢谢你的关心。”意识到自己已经打完水了却又在这站了半天,脸上有些发烫。可是看着女生就这么越走越远,他的心里更多的是舍不得。

舍不得,好不容易两个人独处,时间却如此短暂;舍不得,我其实是喜欢你的,却什么都不能跟你说,只能这样和你错过。

“许唯!”

在她消失在长廊尽头之前,他终于出声叫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她停住,回头。

“虽然现在说有点早,但还是祝你四模考出好成绩,嘿嘿。”除了这个,他再也找不到能和她说上话的话题。高三,他们之间,只剩下了高三。

“谢谢,你也加油。”许唯又是一笑,再向前走了几步,就转了弯。

她转弯的那条走廊,他母亲前几天才从那里转出来。他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已经很拼命了,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那么瘦小的身子骨,承受的,应该也不少吧。

可是他也明白,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成为那个抱着她听她哭泣的男人。

该怎么形容他现在的生活呢?

说说我自己的想法的话,就像一张经年泛黄纸张,有折痕,有皱印,四个角都已不再完全,可还是能想象出它刚出厂时的坚硬棱角。只是现在的它,脆弱得经不起轻微的蹂躏,也受不住用力地书写。还不能将他当做一个成年男人来看,因为他还没有能够撑起一个家庭的结实臂膀。可是他的心却坚硬得像块石头,别人的温柔进不来,他自己的只能透过石缝渗出来,泛滥成灾。而这过度的温柔,在现实中,并无用处。

尴尬无趣的,生活。


【无人问津的失败】

四模也过了,看着手里全班的成绩单,他心想,是不是该试着珍惜这最后的学生时光了呢。

抬眼看看斜前方,许唯的喜悦已经洋溢到了侧脸上。又是第一名,你真的,很棒。

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差距”这个东西可以让人多么无奈。他第一次坦然地接受了这件事,没有半点不甘,没有半点嫉妒,没有半点自嘲,只是知道了,自己在这方面确实不如他人。

这种认知让他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解脱。就好像死刑犯临死前意识到自己罪大恶极,而这一死能让他赎罪得以重生一样,他觉得自己如果高考考砸了,完全是自作自受,以后和别人的生活拉开差距这种事就是他应得的,这种变相扭曲的惩罚会使他心安。

中午11点,他从药店出来,站在公交站牌下等车。今天气温直逼36度,大太阳直勾勾地盯着每个暴露在他视线里的路人,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们。从凉爽的药店出来没多久,他的T恤后边已经湿了一片。穿着球鞋的脚像是浸在浅浅的泥里,难受,还觉得脏。

这是市中心主干道的一角,绿化做得很是用心。浓密的树荫护着他,抬头就是一片翠绿。突然,一阵巨大的噪音震得他整个人打了个激灵,腿突然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上。

是蝉鸣。

自他头上那棵树,以及种在道路两边的杨树上传出来的。按理说光是蝉“知了知了”地叫,很多时候会被人直接忽略,充耳不闻,要不就是将其当做盛夏的背景乐,听得怡然自得,很少有像他这样的,被一阵蝉鸣吓到,脑子里“嗡”的一下,抬着的头感觉天旋地转,黑夜白天都要分不清。

可他真的是被吓到了。脸色煞白,手臂无意识得颤动着,眼睛紧紧闭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来,眼里写满了不知所措。

树上悠闲歇憩着的蝉叫得累了,突兀地就闭了嘴,收了声。天地间顿时一片清静。

他从刚刚的冲击中缓了过来,一时间晕乎乎的。以前看在眼里的景色好像隔着一层玻璃,擦得还不通亮,总觉得这里模糊一点,那里干净一点,心里很不舒服。可在那阵短暂的蝉鸣里,那块不干净的玻璃突然爆裂开来,世界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姿态呈现在他眼前。虽然他的视力一直没有掉下过1.2,但这番清明的景象却是他不曾见过的。路边的树摇曳着绿,等车的人们招展着五光十色,道路死气沉沉的蒸腾着灰色,天呢,正他想抬头,那声音却戛然而止。

于是一切回归原状。

那阵蝉鸣让浸淫在颓废生活中太久的他窥探到了真实的一角,通过鼓膜的震动,将他与现实生活间那道阻隔震碎,把躲在自我意识中浑浑噩噩朦朦胧胧的他拖出来,逼他睁开双眼,正视自己所存在的这个世界。

也许只要给他一个刺激,他还是可以脱离现在的生活状态的。我想。

只是从来都没有救世主。小说里主人公在一蹶不振的时候总能遇见一个一番话将他点醒的得道真人。奈何他没有穿越的能力,真是可惜。我又想。

这天,站在医院门口的车站亭里,他伸出手指数了数自己还剩下什么,数完之后收回右手,又抬头看了看天,即使隔着一层莫名其妙的障碍物,依然可以看到白云悠悠,羽毛一般悄无声息地梳理着这片天空。世上此时肯定有人正在度过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把自己想象成那个人的话,说不定就可以笑出来。

“得得……得得?”

“妈,怎么了?”

“我看你快睡着了,叫叫你。是不是太累了,你先回家吧,这有大姨呢,你不用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上次液都输完半天,血都快回流到输液瓶里了,她却在那里低头看手机,要不是我回来看到了,我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没事,我不累,大姨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就行。”他在脸上带上假笑,心里却装着满满的不满。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请不起护工,住不起有护士看护的高级病房,低声下气地讨好着唯一肯来探望的亲戚,医药费也是伸手向别人借的。没钱,真的,没有办法。

每每想到这些,他也会恨自己不争气。可是也就只是那么一会儿而已。他怕再继续想下去,他会把手里用来削苹果的刀子捅进身体随便哪里来赎罪,赎这份已经向生活认输的罪。

输了,认输了。

从考场出来,路过校门口成堆成堆来迎接考生的家长,他困极了,只想睡。

明知道一件事的坏结果却还要去做,颇有点壮士赴死的悲壮。只是不适合来形容他。终于从高中解放出来了的他,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种胁迫感挤压喉咙让他想放声大喊的冲动。他不是壮士,而是个侥幸偷生的小卒子。

一走进医院,那种拼命扑上来黏遍他全身上下的气味让他想吐又想哭。

没有直接赶去母亲的病房,他选择绕一个道,脚却把他带到了ICU专区。

光亮的地板砖,淡色的墙壁,明亮的走廊,稀稀落落的亲属从他身边走过,他的身上散发着和他们相似的气息,让他和这里毫无违和感。

医院为什么喜欢用白色呢?

他给出的答案是,那是为了让你提前适应一下空白的感觉。

【生日礼物】

高考结束后,剩下的6月里,他的全部时间都用来陪母亲了。期间有两次在手术室门外等了一天一夜,两次在急救室外站到双腿打颤,一次和大姨吵了起来,之后就再也没见她来过,一次又碰见了许唯,和牵着她的手的,他们的一个同班同学。

他又跑了三趟“爸爸”那里。

一趟是借钱,一趟是借钱,最后一趟是“爸爸”给他过18岁生日。

生日那天,母亲哭了,轻轻地抱着他,用没输液的那只手一下轻一下重地捋着他的后背,“我家得得长大了,18岁了,长大成人了,可以当妈妈的依靠了,再等我们考上大学,让那个男人看看,我家得得就是比他强一千倍一万倍,让他们都看看,都看看我家得得多坚强,多争气,一点都不比别人差……”

“妈,别哭了,输着液呢,躺着吧。”他连手都不敢伸到母亲背上。他不敢动,不敢去拿纸巾给母亲擦干眼泪,甚至连”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了找个好工作,赚大钱,让你也享清福,让你过得比谁都幸福,让他们都嫉妒你”这种俗得掉渣的空头支票都不敢开。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没有那份自信也没有那个能力,他夸不下海口也逞不了那个能,他甚至连叫她再耐心等等,让他再努力一次试试的权力都快没有了。他什么都怕,他什么都不敢,他就是天下最无能的胆小鬼,他连让日夜念着他为着他的母亲拥抱的资格都没有,他现在就应该滚出去,滚出对他有所期待的人的视线,找一个肮脏的角落自生自灭。

可他的腿走不了路。还能被母亲抱着,让他觉得幸福。即使这份幸福让他心里翻绞着疼,他也不舍得离开。不是说每个人都有幸福的权力吗,即使是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的我,也可以幸福一下吧。我的18岁生日,我在这个世上活了十八年,可以幸福一下了吧。

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虽然双手依然垂在两侧,虽然是被母亲说着言过其实的夸奖,他还是稍稍翘了一下嘴角,眉头舒掉皱褶,清白的晨曦缓缓升上他的面颊,额头一片纯洁。

我看到这一幕,实在不忍心打扰他。虽然我知道,他其实也清楚,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福的权利,但我实在不忍心打扰他。因为他那副样子,会让我觉得他其实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

一顿生日宴下来,冷场的次数多于交谈的次数。因为这现老婆孩子给前儿子庆祝生日的场面实在诡异,没有话说才算是情理之中。但更诡异的是明明在座的每个人厌烦之情都溢于言表,可是酒水饮料还在不断地被蓄满,每个人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顶着一张乖巧的假脸卖力地打扫剩菜剩饭。以男人的绝情,断不会让他打包带回去,只能多放些在自己肚子里,回去省几顿饭钱。

男人的手指抚上酒杯,摩挲了一会,抿了抿嘴,轻微皱了一下眉头,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凳子被推后的声响让他停了筷子抬起头。

金主要说话了。在座的各位都竖起了一侧的耳朵。

“吃了半天饭了,我说两句吧。”标准的开场白。

“两句?请我这么好的饭局,这么大的排场,老婆孩子都带来了,说两句能完事让我回去吗?开玩笑。”他在心里腹诽着。

“首先吧,今天是陈楚的生日,我代表你阿姨你小妹祝你生日快乐。”

听了这话,他自觉的站了起来,端起酒杯,乖顺的与男人碰了杯,杯沿很刻意的落在男人杯沿之下。

一饮而尽之后,男人又开讲了。

“反正今天也没外人,我有什么事就直说了,”男人又落了座,语气不急不慢,“今天我的一家人都在场,我儿子高考完了,先不说考的好不好,我这个做父亲都应该表示表示。孩子这么些年也不容易,跟着他妈也没少吃苦,现在成年了,也该上大学了,用钱的地方也不少,我的儿子不能比别人家的孩子差,在钱上也差不着。以后陈楚呀,要钱就跟爸说,我和你阿姨商量了,不会屈着你的。”

一听这话,他立马觉得这事并不那么简单。再看看数字“三”的表情,顺着金主的意思皮笑肉不笑的,他觉得今天这顿饭,虽然让他吃了个肚皮浑圆,却一定能让他亏死。

小卒子连河都没过呢,怎么能将得住帅呢。

老天开眼,浪子回头,混蛋转性的事不可能这么巧让他碰上,可是瞧瞧自己,身上还剩什么值得这家人惦记的?

“当然,我们都做到这份儿上了,陈楚你也得有点人心,知恩图报。你毕竟是我儿子,长多大也是我的种,这点你给我记好了,到时候该办的事别忘了就行。”

说得这么清楚,是怕我这几年上学学傻了听不出来吗?看看数字“三”听了这番话一脸憋屈样,他在心里冷笑,把心冻得结了冰。

你的种,你也敢说。就你这样的人,只有沾了我妈的光才配有个儿子。看看你闺女,一副黄鼠狼近亲的长相,瞧瞧你亲爱的,一副这辈子就你一个男人的忠贞样,你这样的混蛋,能有这样的家人,也算是赚了。现在又不满足,想在拉上我这个废物凑个数,顺便充充场面,当个长子,再给自己留条后路。真好,你想的真好,除了费点钱,什么都不用付出的人口买卖,真是周年庆典,超值大回馈。

“爸,看你说的,我本来就是你儿子,说得这么见外干嘛,我长大了,不孝敬你孝敬谁去。我可只有你一个爸。”

胳膊撑着桌面站起来,他带着和男人如出一辙的精致笑容,说着令在场的四分之一的人满意的假话,一点都没有不高兴。

一个如此大费周章的局,不让它圆了,他都觉得可惜。

可是心里明明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发声:你真贱,你真不要脸,你真是有够恶心。

只有自我厌恶到如此地步的人,装出来的才像是那么码事。

这叫做“代价”。还是个孩子的他,就已经知之甚深。

坐上豪车的感觉真的不错,接过人生中第一张信用卡的感觉更是爽。就连再次站在医院门口都不能抑制他膨胀得快要爆炸的心情。

我是个男的。

这就是我最后值钱的地方了。

18年,我活出来的全部骨气都在手上的这张卡里。也许明天一觉醒来我就变成了个大胸脯的女人,路都不会走,只能爬了。

恐惧披上光鲜的彩衣,载歌载舞不亦乐乎。有个人交给孩子一个小丑模样的气球,“拿着点,我要打足气多卖点钱”。小孩呆呆地拿着气球,看着它一点一点胀大,小丑惨白着一张脸笑着的表情一点点扭曲,狰狞,然后……

“砰——”

【母子剧场】

分数和分数线都下来之后,他通知了男人。

差十分上二本线,母亲和男人对这个结果都不置可否。只是母亲给他的是一个微笑,男人给他是一阵沉默和一串忙音。

母亲已经转到了条件稍微好一点的病房。没有请护工,他花钱“霸占”了母亲的邻床,整天腻在母亲身边。医生找他谈过几次,在继续治疗和回家度过最后几个月之间,他连眼都没眨,选择了前者。四人间的空气似乎都比八人间的要好。他想。也许是现在用的药好,味道也好闻吧。他又想。

“妈,热不?”

“不热,空调不是开着吗。”

过了一会儿。

“妈,渴不?”

“不渴,天天输着液,都不知道渴了。”

“吃点荔枝。”将荔枝喂到嘴边。

“放那儿吧,一会儿再吃。”

又过了一会儿。

“看电视不?”

“还有人睡觉,別吵着人家。”

设定的闹钟响了。听声音应该是到吃黄色药片的时间了。

“水不烫,我扶着你起来。”躬身,手臂揽过母亲的肩,隔着病号服搂着她薄薄的肉裹着的骨头,他很快地使劲闭了闭眼,又睁开。

“慢点喝。”将药放进嘴里,又将水杯凑近,小心翼翼地让凉白开流进母亲口中。

“咳,咳,咳。”

赶紧用手去拍后背,不时地观察着母亲的脸色神情。即使是被水呛着了咳个不停,母亲的脸上依旧血色全无,蜡黄的脸干枯且皱缩。

他没有想过给母亲买点鲜花给病房增添点生气。他看到那些生机勃勃的植物气就不打一处来。

母亲在他小时候,虽说不算是顶顶的美人,但绝对没人会说她长得不好看。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只有在他小时候对他和男人发火时才会显出一点破绽,而最近几年,她变得温和得很,眉眼都没皱过。只是劳累没有独独放过她,那端正的五官现在松垮垮地搭在她脸上,像是被风吹久了的绿叶,即使不在秋冬也呈一派悬坠之态。

这定是个命途多舛的女人,同病房的人们通过母亲的一张脸就可以下定论。

拍了好一会儿,母亲才渐渐稳定了呼吸。

“这样坐会儿吧,先别躺下。”刚将床摇高到一半,电话就响了。光听铃声,不知道是谁。

拿着手机出了病房,看着这个显示着归属地是本市的未知号码,他多走了几步,到了个三面有窗的小拐角。

“喂?”

“陈楚吗?”

回到病房,母亲已经在半斜着的病床上睡着了。

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母亲的表情都没有多大变化。虽然她消瘦得让人心疼,但她的表情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安稳,好像世上所有悲伤都对她绕道而行,而酷似幸福形状的东西总能在她脸上找到归属。

但三年之前的她并不是这样的。

“你是不是又去找那个女人了!啊,我一个人这么费劲巴力地看孩子,你倒好,天天这儿吃那儿喝,这个叫你哥那个叫你总的,看把你能耐的!现在又学人在外面找人了是吧,要不是我姐告诉我看着你们俩了,我还不信呢,我还觉得我这辈子只对你没看走眼,我还在外面跟别人夸你老实,我真是瞎了眼了,陈广胜,你狠,你厉害,你,…你,…你,…你对得起我吗!”

一下一下,拳头垂在身上的声音。母亲开始趾高气扬的指责渐渐变成哭腔,而男人一直没有出声。他猜想,男人现在一定是一副“随你怎么样”的表情,他已经厌烦了这样的质问这样的责怪,这样的……无趣。

也许母亲后来也觉得这样挺无聊的,于是他们不再单纯的吵架,而改为二话不说就动手,捶打变成白瓷碗破碎的清晰脆响,尖着嗓子喊着“你个混蛋,让你在外面找女人!让你不管我们娘俩儿!”变成了撕扯衣服时布料紧绷的闷响,甩巴掌,连踢带揣,拉也拉不住的爆发。从屋里冲出来劝架的他被男人一把推到在地上。白瓷碗的碎片扎进肉里,血从细密的切口流出,一滴两滴三滴。血蘸上男人的衣领和脸颊,血留在母亲的肩上和背上。

一抹红色晃得母亲一愣。刚刚还像一头被惹怒了的母狮子一样疯狂推搡着男人的母亲突然像被关了电源一样失去了动力,呆呆地坐在地上,一顿一顿地转过头看了眼儿子,看见了他血红的手和双眼,才一点一点地回过神来。

“得得,你的手……”这边母亲将手抚上儿子的手心,那边男人揉着脸站起来,极度不悦地扔下一句“我们离婚吧”,便甩门离开了。

那“砰”的一声响亮无比,将他身上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某些零部件,彻底震掉了。我听见了一些隐秘的声音。不甚清晰。

类似于节日庆典时礼炮的嘶鸣。

我看到几颗震掉的小螺丝滚到我眼前。眼看着它们在那声音的余韵里慢慢膨胀,鼓成一个个虚化的丑恶人形。

可是,我一句话也不能说。

那天从医院包扎完回来之后,母亲就彻底变了个人,不再发火不再叫喊不再将厨房客厅折腾地天翻地覆,而是摇身一变,成了一位懂得了淑德的家庭妇女。即使需要她的那个家已经不复存在了。

而就在刚刚,那个连离婚协议都是让律师送上门的男人给他打了电话。

“就你的分,哎,真是……实在不行我再出点钱你去给我读个三本吧。”男人很是为他的前途出路担忧的样子。

“不用了。” 他嘟囔了一句。

“什么?”

“没什么,”他大点声嘟囔着,“谢谢你的钱。”

“你只要好好学习就行,好歹把大学给我读完知道吗?”

“嗯,我会努力的。爸。”

“这还差不多。”听见一声爸,刚刚生硬的命令式语气明显舒缓。

听到电话里的忙音,他才放松了握电话的那只手。

“你是从哪儿知道的我的号?”

他看了看窗外,喃喃出声。不是很透亮的玻璃让天空都蒙了一层灰。他看了一小会儿就回去了。

“得得呀,给妈喝口水。”母亲在他回来后很自觉得醒了过来。

“嗯…来。”将水喂到嘴边。

“得得,刚才是谁的电话呀?”母亲开了话头。

想将水杯放回原处的手一僵,杯里的水顺着惯性摇晃了一圈,将将被杯沿拦下,没有泼洒出来。

“单绛。问问我报的什么志愿。”

“是单绛呀,他考得不错吧。你看看你,总是让人家关心你,你得先想到去关心别人知道吗?”母亲就是自己生着重病也不忘教育儿子的角色。

“嗯嗯,我知道了,妈。”他坐下来,没有抬头看她,开口之前不由自主地将两只手按在了膝盖上。

“妈,我准备报咱们市的大学……我,会好好学习的。”

“嗯,考上了大学,将来就能找到好工作,不会像妈妈似的,到哪里都是个小临时工。我家得得错不了。”

三年多了,妈,你还是不肯醒过来吗?

你永远在演你的慈母戏码,可我早已卸了戏妆。我其实也早想走下舞台了,可让我当观众看你的独角戏,我又做不到。所以,我还能撑多久呢?

而你,又能撑多久呢?

“我再去打点水。”他放松双手,站了起来。

“小心点,热水烫。”母亲微笑着提醒着。

看着母亲的笑,他什么都不忍心责怪,也已经不想揭穿什么了。

你的梦不想醒的话,我就尽我全力让你做个好梦。我还会是三年前那个令你骄傲,总也长不大的儿子。

我们就这样相互自欺欺人吧。

在你所剩无几的生命里。

【主要成分是硅酸盐】

长久以来,他面前一直有一块不大的毛玻璃。不偏不倚地拦下了他正前方的视野。他看不清玻璃那边是什么,所以很想知道。这点好奇心他还是有的。他试图破坏这块玻璃,好一探究竟。于是他一下一下地用拳头砸,很硬,很疼,却停不下来。就在最近,他觉得他快要把它弄开了。我颇为他担忧,而他似乎浑然不觉。

提着空水壶,他又晃悠到了ICU病房附近。转角一个不起眼的晦暗角落里,女生的哭泣声和男生轻柔的安慰声混杂在医院这个嘈杂的公共场所里,可他还是察觉到了。

那是许唯和班上一个同学的声音。

他提着水壶的手抖了一下。

见安慰无效,男生索性将女生拉进怀里,哭吧,哭吧,在我怀里哭。别担心,还有我爱你。

他在这边看着,几乎可以为那个男生说出心声。

呵呵,他在心里先于另一个自己骂了自己一句傻逼,眼使劲闭了闭,睁开来又继续赶路。他的目的地是水房,他要照顾一辈子的女人是母亲,刚刚那一幕不过是言情小说里再常见不过了的情节,男主人公总会在女主人公最伤心的时候及时出现,给女生提供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有力结实的臂弯,让她从此远离伤害。而女主人公一般都会在这样的情景下嗅出男生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清香,听到男生和别人相差无几的心跳声,然后发现幸福原来离自己这么近。切,自己怎么已经跟个娘们儿似的编起校园爱情小说来了,真是,有够丢人的。

你小子也有自知之明呀,另一个自己悠闲地评论道。

打完水,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动,眉毛扭曲,胸脯扩张,像是在极认真地思考人生。

然后,吐出一口气,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提着壶走了。

最近他总是这样,可是他什么都不愿多说。每天除了照顾母亲,剩下的时间就用来专心对付那块玻璃。随着玻璃上裂痕越来越多,他心外面的隔层也越来越厚,我对他的了解的过程也越发艰难。那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砸在我鼓膜上,我有点想堵起耳朵,却发现双手早被束牢。

我也要被他逼入窘境了。

心血管疾病的病房位于住院部的五层。

这是本市最好的医院。治疗心脏方面的疾病也是最专业的。

这里的环境不错,花圃散布,林荫小路穿插纵横,透过走廊擦得亮堂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楼下的人们以各式姿态路过他的视野。

穿病号服的患者被护士推着晒太阳;医生夹着文件夹打着电话疾步借过;一大家子人前三后四地缓慢同行,小孩走得快,很爱脱团,又被母亲拽回来;搀着老人的儿子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父母亲将孩子放在中间一人一只手得牵着……

他将壶放在脚边,伫立在窗边。虽然完全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却还是看呆了。

然后,一对夫妇闯进了他的视野。

明显是新婚,丈夫亲密地搂着妻子,见妻子有点累,便将她安置在花圃旁的座椅上,男人却没有坐下,而是蹲在妻子面前,用手抚摸着妻子的肚子,而妻子也伸出手抚摸丈夫的头,两人一副沉浸在世上最完美的幸福中的姿态。

一副……

沉浸在世上最完美的幸福中的姿态。

真好呀。他感叹了一句,向后退了一步,企图远离窗户,却一不小心踢倒了脚边的水壶。刚打的热水在地面迅速蔓延的同时还不忘在空气中散播浅浅的烟幕。就那点热气,又让他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将倒了的水壶扶起来。

重新提起空空的水壶,他继续走神。幸好他附近没有人受到殃及。否则,以他现在的状态估计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来。

“真好呀,真幸福呀,多好。还有那么人,他们有人陪,有事忙,多好。再看看你自己呢?”另一个自己的声音揶揄他。

我自己?

我的家庭被第三者毁了。他们现在却活得滋润。

我的母亲被心脏病折磨着,命悬一线却无人问津。

我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儿与我越发疏离,也许毕业了就真的这么再也不见。

我喜欢的女生被别人搂着肩膀抱进怀里安慰着,我在一旁什么也不能做。

我说不出口的梦想早已生了锈,发了霉,放在现在只会是引人发笑的天方夜谭。

我的生活一团乱麻,手里握着锋利的剪子却不敢下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人生也是紊乱的,不知从哪里开始偏出了一个不起眼的角度,如今怎么努力也无法将两条轨迹重合。怎么努力也不行。

我的……

我的……

我的……

我……

“砰——”他手中的空水壶带着呼呼的风声一头撞向身侧的玻璃窗,“哗——”的一声,本无过错的玻璃就这样成了他手下的冤魂,径直地向地面坠去。

从五楼的高度。

正下方,是来来往往,刚刚才被他羡慕嫉妒过的病人。

一拳重重砸下。

哗——

眼前玻璃四分五裂,宛如水晶花瓣一般悉数凋零。

就在这一刻,他终于窥见了那块不大的毛玻璃后的景象。

【“我”吗】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那天他将那块玻璃打碎的原因。

大概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否则怎么会在警察厉声的询问下将无神的眼睛睁得老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一条人命,几人轻重伤,何等的重量?压得他几乎窒息,却又死不成。刚满十八岁的他,从今以后将要面对的人生,是不是会有些与众不同了呢?

可是他想问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在这样可以恣意猖狂的年岁里,他所能拥有的却只能是一天天毫无感想的空洞生活;为什么他明明想大声地诉说些什么,放眼望去,却只有一帮忙着生忙着死忙得忘了长耳朵的人;为什么他原本是想编出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写在纸上的,却全是让人看得想吐的知识点运算公式;为什么人人都说时间如梭,高中三年却耗尽了他的一生的耐心,空留给他一副才18岁就不人不鬼的模样?

凭什么只有我爸是那副德行,我妈日夜操劳却得不到好报;凭什么同样是人,却分出了三六九等,那些比我高一等的人永远活得比我好,我再怎么努力也够不到;凭什么我这么多年剩下的兄弟就只是干干巴巴地维持着,凭什么我看上的女人就只能被别人得手,凭什么只有我是这样的烂人,凭什么只有我是这样的命运,承受的都是这样的事;凭什么我要呆到这里!凭什么只有我呆在这里!凭什么只有我这么惨!

但没有人回答他。

我去狱中探望过他几次。他过得不是很好,他活得更不成样子。还不到19岁的少年,却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我很想一拳打醒他,却又意识到即便那样,他还是一只无路可走的困兽。

后来是我给他带去消息,他的母亲过世了。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火焰,随后彻底熄灭。然后他笑了。当被狱警带走的时候,他朝着窗外的天空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

到现在为止,我没有接到他自杀的消息。我想他是适应了,又开始得过且过了。他一直生活在笼子里。从前是过去和现实编织出的密不透风的茧笼,现在是良心和罪孽堆砌成的沉甸甸的牢笼。他还睡在梦中,不知什么时候会醒。

我每次去看他,都在心里暗暗期盼着,“等我终于认识到自己究竟错在哪里,究竟该从哪里开始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了”这句话会出自他的口。我期待着他能发自内心的疼痛,那会让他疼得醒过来。我也愿意去相信,他的那场梦有醒过来的那一天。

但是,还请原谅我叫不出他的名字,因为,他可能是每一个“我们”。他所经历过的事,或许我们之中的某个人曾经经历或正在经历;他所有过的念头,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在短短人生的某个时刻突然冒出或者一直坚信。

越长大越坚信人与人之间难以理解,可是,恰恰是那些你觉得别人不能理解的想法,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曾有过,都曾经历。

所以,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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