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晕染,默以沉欢
作者/草幽
1
眼看公交车拐完了到柳神桥前的最后一个弯,最后随着标准而没有感情的报站女声停了下来,顾答迎扭头对坐在后头的左京招了招手:“我先下车啦。再见。”然后拉开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因为她知道明天她又会和左京同乘102路公交车走完长长的路,一起给周末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明天见。”左京也抬起了雪白的手腕,单眼皮的眼睛笑成了一道缝。眉眼间微妙自然的线条变化,在顾答迎的角度看来,正好和温黄却仍旧明亮的黄昏搅在了一起,在这个闷热的盛夏,传递出清凉的温度。
顾答迎和左京都是英语口语班里的佼佼者,不同的是,顾答迎勤勤恳恳,学起来心无旁骛,而左京却是一副朝三暮四的样子,跟班里一群没日没夜谈论着韩星、电视剧和动漫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所以在外人看来左京就是个恃天赋而放旷的半吊子,而顾答迎才是那个用一分努力换一分回报的,注定会笑到最后的第一名。但现实的情况是,左京获得弗朗瑞斯老师的赞美和顾答迎相当,并且,不知道是出于青睐还是担心,弗朗瑞斯老师总是在每节课结束之后把左京叫到跟前来,叮嘱一番练习口语的事情云云。所以,其他人就难免为顾答迎捏把汗。
不过,在顾答迎看来,左京和他的那些朋友根本就不是同类。
那些人一下课就只会聚在一起聊那些与他们生活毫无关联的明星、没有营养的小说和不合时宜的漫画,即使在学习也不过是抱着“‘在学习’等于‘会成功’”的昧论自欺欺人而已,更别指望他们上课时会把百分之百的精力集中在弗朗瑞斯老师身上。
但左京不是那样的,当他们毫无休止地讨论着无聊而遥远的八卦的时候,左京虽然坐在他们当中,却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比如看书或练字,只是偶尔搭上一两句话,有时候会引得大家发笑或者起哄。而且,上课的时候,左京总是不动声色地捕捉到弗朗瑞斯老师的每一句话,绝对不会撇开听课去开小差。他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变换着不同方式转笔的样子,总是传递出非常可靠的感觉;又间或低下头,理一理头发,再度抬头时顺带看一眼周围。这种时候,顾答迎的目光总是恰恰好和左京碰到一起。
顾答迎总隐隐约约觉得,左京是在故意给旁人造成那种“和那些无聊的人是同一种人”的印象,而真实的他也许是另一副全然不同的样子。
但是当顾答迎追问,如果左京真的是假装和那些无聊的人一样的话,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有出色的相貌,擅长很多才艺,出口就是段子手,如果是为了赢得别人的认同的话,就大可不必找这些人当见证人了。于是顾答迎否定了之前荒诞的猜想:比起把自己伪装得滴水不漏,更加合理的解释应该是,他只不过比那些无聊的人多了一个认真听课好习惯而已。
但是这并不影响顾答迎和左京随着一同回家次数的增多而互相变得更加了解。外教课在暑期是两天一课制,安排在下午,左京和顾答迎回家的方向相同,所以他们下午放学后逐渐常常一起搭102路公交车回家。
刚开课的第一个星期,顾答迎和左京只是偶尔在公交车站碰见。而一个星期后,两个人就仿佛自动达成了协议似的,顾答迎会在下课后故意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准备起身的时候,弗朗西斯老师也恰好和左京交待完事情;轮到顾答迎打扫卫生的时候左京就在操场看一会儿别人打篮球才打算离开,而一般这个时候,顾答迎也已经收拾完教室,摆好了所有的课桌椅。
这样的默契让顾答迎觉得沉浸在了某种颜色梦幻的温暖之中。
2
某一次口语课进行到尾声时,弗朗瑞斯老师已经完成了她准备的课程,于是靠在讲台边随口问了大家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学英语?”她诚恳地扫视教室一周,然后从离她最近的一个学生开始问,那个学生说,为了拿到一个好成绩,进入喜欢的大学。之后的好几个学生也说了类似的理由。直到顾答迎那里,弗朗瑞斯老师终于听到了一个令她欣慰的答案:“因为我喜欢英语啊。”
“是因为喜欢英文电影或者英文歌才喜欢英语吗?还是?”弗朗瑞斯老师明知故问,其实她从顾答迎漆黑的眼神里就已经明白了顾答迎那份心情。
“我觉得英语很美。英文歌、英文电影,最初不是这些东西让我觉得英文美,而是因为我喜欢英语,才觉得这些和英语有关的东西美的。但是,到现在,这二者是互相促进的。”顾答迎操着流利的英语回答道。平日里她还不能如此流畅地发表自己的观点,但不知为什么,当弗朗瑞斯老师问到这个问题,她就觉得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说。
最后一个回答的是左京,他简洁道:“为了出国做准备。”
弗朗瑞斯老师抬了抬眉毛:“那么,你想去哪里?”
“悉尼,我父亲工作的地方。”
弗朗瑞斯老师张了张嘴,仿佛在说“噢,原来是澳大利亚”,然后浅浅地笑了。当天的课程也恰好到了结束的时间。她又多说了一句:“如果改变主意去英国的话,可以联系我。”然后宣布了下课。
弗朗瑞斯老师是英国籍的混血,皮肤偏黑,身材颀长,眼睛是灰绿色,头发微卷,因此每天都绑着蜈蚣辫来上课。东方人对西方人的年龄总是觉得难以判断,有几个年级较小的学生想去问弗朗瑞斯老师的年纪。当时还是下午一点,教室里除了他们就只有来得早的左京和顾答迎两个人,左京和顾答迎都心知肚明,在欧美文化中直接问女性名字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是出于好奇,也就没有阻拦。
弗朗瑞斯老师果然不出所料地答:“这是秘密。”
弗朗瑞斯老师不会说中文,左京就用中文问顾答迎:“你觉得她多大?”
“快三十吧?”顾答迎转过身,用笔抵着下巴回答。
“怎么可能,你以为像你那么显老?”左京眼神一本正经地调侃,语气里又掺杂了不少笑意。
“西方人是比东方人显老……”顾答迎说道一半才发觉自己听错了,左京明明是在挤兑她,没好气地转过身去,“不想和你说话了!”
顾答迎听见身后左京无声的笑声。
那天下午顾答迎照旧和左京一起回家,刚好赶上公交站旁边的小店推出了新口味的冰淇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个人沉默了一路。左京趁机问顾答迎:“我请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好呀!”顾答迎立即转过头来,笑意盈盈,就像还剩百分之二电量的手机连上了充电器,嘴唇的颜色就像冰淇淋一样可人。左京分不清是夏日漫长的阳光笼罩了顾答迎的笑脸,还是她的笑意晕染了黄昏,不禁失笑。
“你不是不想跟我说话嘛。”
“我不管,你已经说了要请我吃冰淇淋了。”顾答迎抬起下巴,仍旧笑得肆无忌惮。
“要两个新口味的。”左京也笑了,默默把小店大爷递过来的冰淇淋分给顾答迎一支。
这样的玩笑多了,左京和顾答迎的关系便也一点一点拉近。虽然左京在大多数情形下仍然是老样子,可是因为每天下午一起回家时的短暂相处,顾答迎对他的看法在两种不同状况的拉扯中不断更新和生动。
3
时间静静淌过一年半载,顾答迎的高中生活只余下大约三个月。为了参加高校的选拔考试,顾答迎请了一周假,而顾答迎的小组恰好在那周输掉了一次课堂比赛。按弗朗瑞斯老师的规定,只要随意表演一个节目就当做惩罚了,但是弗朗瑞斯老师觉得之前大家主动准备的节目无非是朗诵和唱歌,没什么新意,所以指定输了的顾答迎小组和左京小组准备一段舞蹈,时间是两个星期。
顾答迎还没从选拔考试中缓过神来,而且自觉小组输掉课堂比赛和她也没什么责任,所以和弗朗瑞斯老师请示不和大家一起准备舞蹈,也好给复习匀出一些时间。
“你真的觉得你们组的比赛和你没什么责任吗?或许如果不是你没有参加课堂比赛,你们组就赢了呢?”弗朗如斯老师很执拗,“只是简单的舞蹈,大家一起准备,不会花费你太多的时间的。”
顾答迎叹口气,心想,外国朋友是不会懂高三的压力的。
左京拍了拍顾答迎的肩膀,算是对她的安慰,但是这安慰对于顾答迎来说如空气一般没有力度。他已经拿到了悉尼大学的录取通知,所以也不用继续在学校待着了。所以在这个口语班里,顾答迎成为唯一一个有压力的高三学生。
“哎,顾答迎。”他故意放轻了尾音,声音和目光仿佛都化作了一缕气息融化在空气里。顾答迎缓缓地回过神来:
“下课了啊。走吧。”
她往前走出一步,第二步却落不了地,才发现被左京扯住了衣裾。
“上车啦。”自行车上,左京的声音听起来超无奈。
顾答迎突然歉意满满,慌忙上了后座。
“恍什么神啦。时间就是海绵里的水,挤得出来的就挤嘛;挤不出来就算了,要是现在拼命挤就挤得出,那你以后挤什么啊。”一语双关间,左京缓缓地踩动自行车。
“嗯。”顾答迎心想,好像很有道理。
顾答迎明白顶一副低气压的状态把准备舞蹈的事情应付过去不会对自己的压力有任何减轻的作用,所以尽快把自己融入到小组成员中,和大家一起尽心尽力地行动起来。
还好小时候学过一些舞蹈,顾答迎暗自感叹,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能排上用场。课间,顾答迎就戴着耳机看小组准备的舞蹈视频,这样等到排练的时候就不用特意花更多的时间去记忆。
那副被她用了很多年的耳机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小,有一天突然就坏了。顾答迎一时间忘了声音还没关,一把将失灵的耳机接头拔出来。节奏有致的音乐突兀地从MP5里流泻出来,口语班里的几个学生猛地朝顾答迎看去。
顾答迎立即把音量键调小,点头笑笑:“不好意思啊。”以表歉扰。
那几个学生仍然没有收回目光,其中也有左京,但左京坐在顾答迎的后面,所以顾答迎没有瞧见。然后他们又停顿了同样长的几秒,接着猛地齐刷刷看向教室另一角的一个学生,那个学生慢悠悠地,仿佛不情愿般转过身来,表情凝重地望着顾答迎——那是左京他们小组的组长陆其。
“顾答迎,我们谈谈。”陆其站了起来,凳子被推开时摩擦地板的声音,尖锐而突兀。他比陆其和左京低一个年级,不怎么爱笑的面孔常常自带冷冰冰的气场,个子也比顾答迎高一个头,因此总给顾答迎一种年少老成的错觉。
不过,此时此刻,顾答迎觉得那错觉变成了事实。
4
顾答迎的小组和陆其小组准备的舞蹈撞了。
顾答迎很惊讶,但是随即想到了应对方法:“舞蹈很长,也有一定的难度,不然我们就把它拆成两段吧。我们两个小组分别跳一段,跟弗朗瑞斯老师解释一下怎么样?”
陆其不动声色地听着,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不可反驳的语气提出了异议:“但是,就因为舞蹈很长,我们已经把舞蹈拆成两个部分了,所以,我们组的每个人都只会其中的一部分。”
顾答迎哑口无言,而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陆其的语气带给她的压力,她总觉得她所在的小组抄袭了陆其的小组,侵犯了他们的权益似的。顾答迎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个惊叹字停在嘴角:“这……”
陆其注意到她的为难,仿佛使劲了所有力气似的尽量让表情柔和一些,让步一般说:“怎么办呢?”
顾答迎随即冷静下来,她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她的错,更不是任何一个组的错,她和陆其的小组,是在跷跷板两端的平等的位置。明确了这一点,顾答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再开口时底气足了起来:“明天就要跳了,所以,不管是你们组还是我们组,都来不及把舞换掉。”
“对。”陆其尽量平复自己的语气。和顾答迎这样瘦瘦小小的女生说话,他觉得自己就像细嗅蔷薇的老虎,一举一动都需要按下耐心,小心翼翼。
“你说你们组员只会一半舞蹈,是前后半分配的,还是穿插分配的?”
“穿插。”陆其还想说什么,被顾答迎打断。
“那你们就把只跳前半段或者后半段,把另外一半让给我们,这样行不行?”顾答迎自以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刚出口就略有后悔。她不该把一组跳一半舞蹈说成是陆其他们组“让”给自己组的,这样仿佛自己也默认了她的小组处在弱势地位。
“这样……倒是可以,但是,我要和我们组的其他人商量一下,我不能不考虑他们的意见做决定。”陆其犹豫再三,最终这么说。
那天放学后,顾答迎小组和陆其小组的成员都留下来一起讨论。在顾答迎看来很简单的事情,在讨论的时候却,氛围却被营造得仿佛最后的午餐。
没有谈妥。
陆其给顾答迎的答案始终停留在“可行”的程度,而没有做出更加可靠的约定。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于陆其小组其他成员的态度非常暧昧,这其中最为半推半就的一个人就是左京。顾答迎不知道还可以从哪里下手推进这场“谈判”。
就在“谈判”陷入僵局的时候,左京不动声色地收拾好了书包,在所有人有意无意的注视下走到了教室门口:“你们先讨论,我晚上还有事,讨论完了通知我结果就行。”
而事实上,左京走了之后,谈判就失去了继续进行下去的动力。每个人似乎都在努力维持水面的平和,表现出自己愿意妥协的一面,谁也没有像左京那样一走了之,而陆其小组的一些人却在背地里搅动着波澜。大家开始各顾各练习舞蹈。
顾答迎知道“谈判”已经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冷战阶段。她走到讲台旁,拍了拍讲台,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我知道你们小组有很多人不赞成这样做,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排练好的舞蹈被生生砍掉一半很可惜,也不甘心付出的心血一半变成徒劳。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对于我们小组来说,何尝不是这样?互相理解一下,对双方都好。这只是一次很小的表演,大家都是同学,没有必要因为这点小事伤了感情。再说了,两个小组一起跳也是一种表演方式啊,人多了,效果更好也不一定呢。如果大家同意一起跳的话,我们今天晚上可以花点时间把舞蹈分配一下,尽量满足大家的需求。”
顾答迎期待着看到气氛的缓和,可是大家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却让她觉得自己的一番话像是徒劳的挣扎,像是在困顿的沟通中讲了个冷笑话,多此一举罢了。她只好和陆其单独谈:“算我求你,你劝劝你们组员好不好?除了左京,你是你们组年纪最大的,你劝劝左京,你们两个在组里说说好话,劝大家妥协了好不好?这么小的事情,也说不上牵扯利益,我不相信你们不行的。”
陆其心想,蔷薇也并非是柔柔弱弱的吧。
“我尽量吧。”陆其重重地吐出几个字,再度和缓了声音,“让大家都回去吧,我晚上劝劝他们,到时候直接告诉你怎么分配舞蹈。”
“行。电话联系。”也只好这么办了。
看着回家路上叶子随风轻轻摇摆的广玉兰树,顾答迎突然想起了好多从前的事情:那些从炽烈的太阳下、斑驳的树影中走过的午后,那些在夜跑之后发生在玉兰树前的告别,以及有时候让她觉得成长不那么寂寞的,有时走在身旁、有时只是被她想起的左京。
她想:年少时为了未来而隐忍克制的日子,被命名为奋斗。可是,为什么在奋斗的日子将要结束的时候,却恨不得未来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呢?
而此时此刻的左京,却在接到陆其电话的时候恍惚了。
5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时,学校举行了最后一次联考。考试制度全部按照高考制度配置,所有的教室都被用作考室。
那天晚自习前,大家按规定要把教室恢复原来的布局,顾答迎找不到自己原来的桌子。她考虑着能不能找一个人帮她到楼下的杂物室重新搬一张,但一时又找不到其他有空的人。
时间临近上课,她只好急匆匆地自己跑出教室,一出门猛地撞到一个胸膛。顾答迎满脸通红地道歉,一面循着朝自己伸出来的手,皱眉眉头向上望去。
是左京。
她一时间忘了两个多月前的那场闹剧,还没站起来就说:“帮我搬张桌子好不好?”
左京知道她大概是没找到自己的桌子了。最近几次考试结束,总有人找不到原来的桌子。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等顾答迎站起来。
他和顾答迎,已经好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有关那场闹剧的记忆又仿佛电脑弹窗般显现出来。
在那个他提前退场的下午,他在路上接到陆其的电话,被告知两个小组果然没能顺利达成一致。他也没想到,自己一瞬间的想法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触动多米诺骨牌的机关。
虽然一开始驱动他说出不想一起跳舞的意见的,只是埋在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想法,可是那想法一旦投入了生产,就像是已经启动的大型机器,不管他再怎么想刹车,那可怕的惯性也会制造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早晨还是到来了。
晨读时,左京看见顾答迎时不时瞧手表,看见她不安地站起来,阳光穿过窗台上的栅栏,穿过游走的灰尘,穿过她的刘海,最后,仿佛也穿过了她的脸颊。周遭的景象都平和温顺,她的表情却破坏了画面感。
他真的不想伤害她。
可是局面已经来不及扭转。他想把所有的错误都怪在自己身上,他想阻止柔和的阳光在她脸上变得坚硬,他想把自己经历过的所有快乐都包装起来,献给顾答迎,只希望她可以原谅他。可是尽管无数的奇想如何在他脑中如马蹄踏黄沙般地涌现,都没有办法阻止时间滔滔不绝地把飞舞的尘土浇成沉重的泥浆。
他又看见了顾答迎走到陆其身边,看见了那段几乎要令他撕碎手里的书的对话。
“按你说的,两个组一起表演,对吧?”
陆其慢慢地点头。
“不能反悔!”
陆其又点头。
“你跟我说,不反悔!”顾答迎心焦到了极点。
“不反悔。”陆其和她说。开口前不起眼的犹豫,在左京眼里却是长长的几秒,他不知道陆其此刻做出了怎样的决定。
左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去杂物室吧?”见左京默然站在那里,顾答迎就当左京默许了帮忙搬桌子的请求,一句话把左京拉回了现实。
她现在怎么看上去就像那场闹剧没有发生过呢?她为什么不能表现得很讨厌他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而不是狼狈如昨呢?他真的讨厌那件事情发生前自己的“绥靖政策”。他觉得自己好像个懦夫。
上课铃响了。
“用我的桌子吧。”他绕开顾答迎,大跨步走进教室动作迅速地把自己还没有安置书本的桌子抬起来,举过其他坐着的同学头顶,最后摆放在顾答迎的位置上。
顾答迎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空气暖暖的。
然后左京从后门出去,去杂物室给自己再搬一张桌子。他皱着眉眼,可是抑制不住心里的难受,不得不在杂物室门口停下步履。他重重地靠在墙上,回想刚才的一切。
“用我的桌子吧。”其实他没有说出口。我果然是个懦夫,左京心想。
其实,当你推开了一个人,最好的补偿方法,或许就是伸出一只手吧?可是,他不敢再和顾答迎说话,他怕看到她眼底的埋怨和鄙夷。
6
其实,陆其也不想失去组员对他的信任。他心里思忖,既然组员都各有想法,那就丢掉“两组合作”这个点子吧。
他昨天和顾答迎商量说,音乐由他提供,也就是说,只有他一个人手上有音乐。
“弗朗瑞斯,我们组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组先表演。”陆其向弗朗瑞斯老师举了举手。
顾答迎错愕地看着那七个人站了起来,去到大家为表演特地空出的一小片地方。她着急又无助地转头看着她的组员们,组员们也满怀错愕和惊怒地望向她,无言而心中有数。
背叛是预谋已久,而卑鄙不过是一念之间。
陆其小组的舞蹈结束后,顾答迎不得不把刚才在脑海里咀嚼了无数遍的话解释给弗朗瑞斯老师听。
弗朗瑞斯老师说:“你们先跳。”
可是顾答迎他们没有音乐。
“怎么了?”见他们仍迟疑不动,弗朗瑞斯老师问道。
“没事,我们忘记带音乐了。我们直接跳。可以数节奏吗?”顾答迎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她才不要向那群背信弃义的家伙,或者,更准确地说,自私自利的小人借音乐呢。
“可以。跳吧。”弗朗瑞斯老师用一只手支着脸颊说道。
可是,没有了音乐,顾答迎他们跳起舞来有些僵硬。本来就心存怀疑的弗朗瑞斯老师一口咬定,顾答迎的小组压根没有好好准备,而是临时抄袭了陆其小组的舞蹈。
顾答迎站在大家中间,满脸通红。她用尖锐的目光盯着前方的地板,不对弗朗瑞斯老师的指责做任何解释。她知道,她们组受的批评越是严重,陆其一众人就越是罪高三斗。可是,她脑中又随即浮现出一个更加悲哀的问题:他们这群自私自利的小人,懂什么叫廉耻之心吗?
弗朗瑞斯老师站了起来,每一句话都刺在顾答迎心头:“我根本搞不懂你们前两周在干什么。我本以为你们会严肃地对待班里的活动,即使是一个惩罚,尤其是你,顾答迎。你可是小组长啊。我很失望,这样吧,你们再跳一次,跳得好些,就算你们勉强过关了。”
左京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放学后顾答迎肆无忌惮的眼泪。
教室里,大部分人都早早离开了。顾答迎就那样坦然地坐在桌上,两腿悬着,满脸通红,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另外两个分别属于陆其小组和顾答迎小组的女生,站在顾答应对面,也为她打抱不平。隔着浑浊的丹红夕阳,她们甚至能感觉到顾答应滚烫的泪水从他们的心头流过。
值日的低年级学生不想惹是生非,迅速打扫完退出了教室。
“早知道要变卦,就不要答应我啊;既然答应了,就坚守承诺到底啊!”
“从答应到背叛,就连一分钟都不到。我真是看透他了。”
左京刚从洗手间回来,就听见那些话因为顾答迎哭得不能抑制的颤抖而变得断续破碎的话语。他知道她说的是陆其,可是他心里明白,如果他没有摊手不管,今天的故事就会是另一种走向。
那时略过他心底的微小的顾忌——陆其会不会因为这次的合作就有机会追到顾答迎呢?如今这个可能被他粉碎。可与此同时,他也付出了自己的代价——他自觉已经失去再和顾答迎说话的资格了。
后来,他也偶尔听见过一两次,有人说他是那场风波里的“得利渔翁”,还有人说,他才是城府最深的人,故意用无辜的战术操纵了全盘游戏。
这话,大概顾答应也听见不少了吧。
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从来没想要伤害她。
漫长的沉默开始了。这沉默不是开头,也不是过渡,更加不是破镜重圆前的磨砺,这沉默,正是他预想的结局。他开始避开每一个可能和顾答迎直接接触的机会,但是他又希望能够看着她好好地过完高中最后的时光——他已经拿到了录取通知,本可以早早离校,但他却想在高考前和大家一起毕业,最重要的是,和顾答迎一起毕业。
左京看见顾答迎很快就恢复到了原来活蹦乱填的样子,并且,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表现得更加满不在乎。这样的她,似乎也默默配合了他的沉默。
左京知道,那是最残忍的一种成长——让伤口转化为铠甲。他不是为她披上铠甲的人,却是拿刀的凶手。
只是,对于一个不愿意出手的凶手来说,他所背负的内疚,相对于顾答应的失望透顶来说,或许能绵亘更长的时间跨度吧。
7
蝉声渐噪,白昼越走越长,每一个少年的梦想,也在悄悄实现。
填完高考志愿不久,顾答迎在网站上查到自己被心仪大学录取,同时选到喜欢的英语专业的信息,兴奋地尖叫了好久。她打电话给正在工作的父母,打电话给教过自己的每个老师,然后又发讯息给自己的好朋友。
最后,她的目光停在左京的手机号码上。
这个号码已经没有人使用了,左京早就去了远隔着一个大洋的另一片大陆。想到这里,顾答迎不禁出了神。
曾经越走越近的两条线,还没来得及交叉就打折了,她突然觉得那场闹剧,比起后来的沉默而别,只不过是鸡毛小事而已。
她好后悔。
如果左京真的像大家所说的那样,在那场闹剧里的沉默都是刻意为之,那么,在后来左京对她不断回避的那段时间里,她的沉默,也是一种绥靖吧?有时候,我们压抑自己不去做想做的事,把想说的话憋在心里,到底是由于多余的自尊在作祟,还是因为早就习惯了幼稚到底呢?
她和左京的路,大概,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办法继续一起走了吧。
上了大学,顾答迎每次上口语课就情不自禁地想到左京,想到那些默契的一起回家的下午,想到那些饿了的时候恰好从后座传过来的水果糖,还有,他们就连沉默都那么默契。
大概是因为已经没有了像高考那样压在脑袋上的重担,对过去的惋惜被她不断地放大。
大一的第一个平安夜,口语班的同学在QQ群里玩起了群视频,顾答迎觉得很怀念,一点进去就猝不及防地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陌生是因为隔着遥远的信号,熟悉则是因为,那声音让她忍不住热泪盈眶。
“顾答迎,你还是有babyfat啊。”
她愣了几秒,然后笑着回答左京:“所以新同学都说我很可爱啊。”
左京看见她弯弯的眼睛,仿佛又重新沐浴在那些过去一起回家的黄昏下。他因此确信,那个时候,不是阳光笼罩了她的脸,而是她的笑容晕染了黄昏。
然后他关掉了视频,点开顾答迎的头像,发过去一个笑脸。
即使那场闹剧时隔已久,他还是犹豫着要不要正式向顾答应道个歉,时不时显示的“正在输入”状态被顾答应收进眼底,她立即敲过去一条消息。
顾答迎:“你要是敢提不开心的事情,道一百个歉我也不原谅你了。”
左京:“又被你猜到想说什么了。”
顾答迎发过去一个鬼脸表情。
左京:“虽然不是每个承诺都有兑现的机会,但是有许多承诺,正是因为人们相信,才会实现。”他还是不能平复,把心里的话浓缩出一句,发了过去。
顾答迎:“(funny face)那你兑不兑现承诺啦?”
左京:“什么?”
顾答迎:“来自澳大利亚的明信片呀。”
……
有许多承诺,正是因为人们相信,才会实现。顾答迎在心里默念着,她想要一个承诺,要他们的故事永远都不要再打折。
寒假前的最后一场雪降下来的时候,顾答迎也整理好了行李。她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轻轻呵了一口气,终于在保管室翻到一张写有熟悉字迹的明信片。
上面是之前外教老师上课时念的一段诗。当时老师写了两首,而整个班喜欢第二首的就只有左京和顾答迎。
“Speech after long silence;it is right,
All other lovers being estranged or dead,
Unfriendly lamplight hid under its shade,
The curtain drawn upon unfriendly
That we descant and yet again descant
Upon the supreme theme of Art and Song:
Bodily decrepitude is wisdom; young
We loved each other and were ignorant.”
(沉默许久后重新开口,不错
其他情人全都已离去或死去,
不友好的灯光用灯罩遮住,
不友好的黑夜用窗帘挡住,
不错,我们谈了又谈,谈论不止,
谈艺术和歌这个最高主题:
身体衰老意味着智慧;年轻时,
我们曾经相爱却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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