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中秋月圆,姑苏城内万籁俱寂,街无行人,只二更夫一人拿梆,一人拿锣,缩身而行。
拿梆的战战兢兢道:“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你听说了吗?”
拿锣的答:“那能不知道吗,城里出了妖怪,专在夜晚出没,偷别人家的小孩。”
拿梆的又道:“但我听说第二天又给人送了回去。”
拿锣的道:“这事当真邪乎。”
话音刚落,忽听房梁上响起一阵哭声,二人不自禁地抬头一望,直吓得魂不附体,怔在原地。
月光下只见一只人那般大的怪鸟,翅膀里躺着一个婴儿,正在屋顶上飞奔,婴儿哇哇大哭。
这时,那怪鸟像是感受到了二人的目光,转头朝他们望了一眼,二人便看到那怪鸟的头颅正中,赫然是一张女人的脸,二人吓得就此晕了过去。
一
姑苏城外有桃花林八百里,桃花无论春夏秋冬,常开不败,此为“姑苏九怪”之一。
桃花林深处有座桃花书院,乃是一书生陈芝麻所创。
书院内只一先生,便是陈芝麻,此外,还有十六岁的少年谷子以及陈芝麻某天外出后不知从哪带回的一对男女,男孩取名之乎者也,女孩取名一溪云。
日当正中,桃花林中有朗朗书声,风吹过书院廊前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声响。
陈芝麻坐在讲台前,双眼微闭,摇头吟诵着一篇诗歌。
诗曰:
此生自断天休问,独倚危楼。独倚危楼。不信人间别有愁。
君来正是眠时节,君且归休。君且归休。说与西风一任秋。
乃是一曲《丑奴儿》。
陈芝麻吟诵毕,坐在堂间的学生们便也跟着念诵一遍。
时逢乱世,战乱虽未波及姑苏城,但读书识字一直都是富足人家才有的资格,可陈芝麻开设书院,并不收人们一粮一钱,凡是心中愿意,皆可来此听学。富庶之家自然不屑,是以来此的多是穷苦孩童,甚至还有女童。
坐在后排角落的一个胖孩此时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瘫在腿上的书籍,殊不知陈芝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陈芝麻咳嗽一声,胖孩看得津津有味,竟浑然不觉。陈芝麻将戒尺重重打在书桌之上,“啪”地一声,胖孩弹起身,低声道:“先生,我错了。”
陈芝麻伸手至胖孩面前,胖孩不情愿地从背后将方才看的书本递到他手上。
陈芝麻接了,戒尺轻拍胖孩头发,胖孩闷闷不乐的坐下,陈芝麻随手翻开书本。
书上并无文字,尽绘这些奇形怪状的异兽。陈芝麻翻到刚才胖孩所看的那一页,只见画的是一只半人半鸟的异兽,鸟头上却有一张人脸,上身披着一件羽衣,是人的形状,下身则竖着鸟足。
陈芝麻走至讲台之上,书本摊开,面朝学生,道:“此鸟名曰枯获鸟,披上羽衣则为鸟状,褪下羽衣则为人形。”
学生们伸长了脖子,陈芝麻看了胖孩一眼,忽起童心,笑道:“传说枯获鸟是亡灵之鸟,谁家孩童若不听话,比如不听父母教训,不守学堂规矩等,父母及老师若在傍晚将此孩童的衣物挂在院内,到了晚间,枯获鸟就会到来,将不听话的孩童带走。”
学生们听闻此言,已吓得面色惨白。胖孩忙跑至台前,向陈芝麻作了一礼道:“老师,学生以后再也不敢在课堂上做其他事了,老师明鉴,这本书是我向人借的,晚间需还与别人,请老师将书本还给学生。”
陈芝麻将书本还给胖孩,道:“孺子可教也。”
及至下学,陈芝麻将学生们送出桃花林,到了姑苏城门,与学生们挥手告别后,便同谷子、之乎者也、一溪云一起回转桃花书院了。
胖孩进了城,便撒丫子急急跑开了,不多时,到了一处巷口,已累得气喘吁吁,他走进巷子,到了一座院子门前,轻扣柴扉。
开门的是一个慈祥的妇人,妇人丧夫且无子,只自己一人住。
胖孩口称:“狄姑。”随即进了门,至院中坐下。
胖孩从小书箱中把绘着怪兽的书拿了出来,恋恋不舍地还给狄姑,道:“我以后不能把书带去了,书先还给您。”
狄姑问道:“怎么了?”
胖孩道:“先生说了,在学堂要守规矩,不能做其他事情。”
狄姑笑道:“如此也好,那你下学以后也可以来我这里看书。”
胖孩激动道:“真的?太好了。”
胖孩欢呼一声跑进屋去,上了二楼,此楼尽是些藏书。狄姑看着胖孩上了二楼,眼角带笑,却不知为何落下泪来。
匆匆便到了傍晚,胖孩心满意足地下楼,赞叹道:“狄姑你的书真是太多太好看了,但是天色晚了,我要回家了,晚了母亲该着急了。”
狄姑听到胖孩说到“母亲”时眼中闪过一丝艳羡,随即又笑道:“你真的这么喜欢读书吗?”
胖孩答道:“当然了,除了母亲,我最喜欢书了。”
狄姑送胖孩出门,回转屋内,天色已暗,她却并不点灯。
胖孩辨别着回家的方向,迈开步子跑到家门口,推开院门,见母亲正在院中晒着新洗的衣物,脑中顿时想起日间先生说过的话,委屈地大哭道:“母亲,孩儿很听你话,以后也会很听先生的话,你不要把我送给枯获鸟啊。”
母亲见他回家便大哭起来,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言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忙蹲下身抱住儿子,笑道:“傻孩子,胡说什么呢?母亲怎么会不要你呢。”
二
仿佛一夜便入了秋。
天光乍现,雄鸡啼晓。妇人推开大门,就有一股凉气灌进门来,冻得她一阵哆嗦。
妇人收拾停当,又备好早饭,这才去里屋将胖孩叫起来吃饭,那知进屋一看,却床上已没有胖孩身影,妇人心慰,心想:“原来他已上学去了,只是早饭还没吃,岂不得饿肚子了。”
目光在屋中一扫,见角落里的书箱仍在,再也顾不得其他,拿起书箱,推门而去,追赶胖孩。
妇人一路小跑,路遇其他同去上学的孩童,只不见胖孩身影,转眼及至姑苏城外,八百桃花林旁,却见一大二小三人信步而出,大的温文尔雅,着青衣,做书生打扮,小的一男一女,女童蹦蹦跳跳,显是十分欢喜,男童却背着药箱,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妇人站立一旁,待他们走近,笨拙地拱一拱手,说道:“先生早。”
陈芝麻还礼,女童一溪云牵上她手,笑嘻嘻道:“李婶。”男童之乎者这时也跟了上来,在他们身旁站定,跟着叫了一声。
妇人应了一声,见陈芝麻似要外出,问道:“先生这是要去哪?”
之乎者也抢道:“今晨城主派人来请,说是城主夫人生了怪病,城里的庸医啊怎么也治不好,就请我家先生去医了。”言语间十分得意。
原来陈芝麻不仅开设书院授课,更是懂得医术,时常替城里的穷苦人家治病,声名在百姓间传播已久。
近来城主夫人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城主请遍城内名医,都治不好,这时有下人大胆举荐,说城外桃花书院的陈芝麻也是身怀医术,不防叫来一试。
城主听闻大喜,一早便派了管家前去。陈芝麻不好推迟,收拾药箱,携同之乎者也和一溪云便出了书院,恰巧在城门外碰着妇人。
妇人听闻是城主之事,耽误不得,急急忙忙闪到一边,之乎者也忽然叫道:“李婶,这不是李锦的书箱吗?怎么在您这里。”
胖孩李锦在书院上学,之乎者也自然识得。
妇人便将今晨之事及自己追来的原由说了一遍。陈芝麻说道:“原来如此,李婶可以先行回家了,我已在院外竖立告牌,今日休学,他见了自然会回去的。”
妇人放下心来,陈芝麻要进城,于是便一起回城,到了青玉巷口,妇人向北返家,陈芝麻往南去往城主府。
不多时到了府门前,只见管家静立门前,见了他们来,忙迎上来,伸手便要去替之乎者也拿药箱,之乎者也虽然背着药箱疲累,但这是先生的东西,还是坚持自己拿。
管家引他们入内,内里别有洞天,穿过一座座花园,楼阁林立,雕梁画栋,之乎者也和一溪云左顾右盼,一阵阵感叹,陈芝麻始终目不斜视,波澜不惊。
不多时穿过天井,来到一座院前,院里摆满了祭坛供桌,还有符纸祭品,角落里站立着一个道人。
道人向他打了个稽首,陈芝麻回礼。一溪云忽然身子一颤,一手拉着陈芝麻衣摆,一手拉着之乎者也。
陈芝麻朝道人方向多看了一眼,却见一个女仆神色躲闪,悄悄隐出门外。
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东首一扇门应声而开,一位神情憔悴的男子走了出来,见面躬身拜道:“先生救我夫人性命。”
这男子便是姑苏城主了。
陈芝麻连忙跪倒,连称:“不敢,不敢,一定竭尽全力。”
陈芝麻入得房内,城主随之入内,却被之乎者也拦住道:“我家先生治病,从不许旁人在场。”
城主面露难色,倘若自己不在一旁,实是不放心,可近月余,大大小小的名医都看了,甚或请了道士、和尚,夫人的病却都不见好转,此时见陈芝麻有这等奇怪讲究,心想:“或许他真有些本事。”咬咬牙,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
城主等了一个时辰,终于见陈芝麻推门而出。
城主迎上前去,急急发问:“如何了?我夫人她……”
陈芝麻摇摇头,说道:“城主节哀,夫人已经回天乏术。”
城主大惊,跌倒在地。管家叫道:“大胆庸医,妖言惑众,来人,拿了。”霎时间一群人涌了上来。
城主心如死灰,以往的人不论治不治得好,总要婉转几句,开着无关痛痒的药方,从不敢如陈芝麻这般直言,如此看来,夫人的病要医好,却是渺茫了,可这实是与医者无关。
挥挥手,将管家招至身前,要他不得与陈芝麻为难。
管家依言而行,喝退仆人,又将陈芝麻一行送出门。
刚跨出府门,之乎者也便道:“先生行医多年,从未有不治之疾,城主夫人真的没得治吗?”
陈芝麻叹道:“以往不过医病,他们命数未绝,自然医得。城主夫人却已命数到头,命如何医得?”
一溪云道:“原来病可医而命不可医啊。”
陈芝麻拍了拍一溪云的头,说道:“也不是医不得,只是强行续命,却不知活下来的到底会是个什么东西。”
之乎者也奇道:“那是什么?”
陈芝麻道:“与常人不同。”
之乎者也惊道:“那不就是怪物?”
陈芝麻改拍为抚,低头对一溪云微微笑道:“也不尽然啊。”
三
陈芝麻出了城主府门,索性在城中各处闲游了一番,又采买了些物事,及至夜幕时分,三人这才出了姑苏城门,径往桃花深处行去。
走不过数十步,却见胖孩李锦的母亲李婶正东走西窜,一副慌乱不堪的模样。
原来这八百桃花都有陈芝麻设下的结界,常人若只是过路欲穿林而过,自然行得,但想要由此进入桃花书院,却是万万不能。
李婶深陷桃花林内,不得其门而入,自然是想去桃花书院,只不知所为何事。
一溪云跳上前去,正欲开口称呼,李婶已眼见陈芝麻,忙过来拉着他手臂,焦急道:“先生,锦儿,锦儿不见了……最近城里总听人说走抓小孩的怪物,这如何是好?”
陈芝麻温言安抚,一溪云和之乎者也一左一右扶着李婶,四人走回桃花书院。
李婶一入书院,即刻四处奔走寻觅,书院只剩谷子一人,始终不见李锦身影,急得又落下泪来。
一溪云在旁陪伴,过了片刻,李婶止住哭声,将前事备言一遍:原来晨时李婶自见了陈芝麻就返回家中,但家里还不见李锦,她心想或许是小孩脚程慢,过些时候就到了,谁知到了正午,李锦也不见回来。她又想大慨是孩儿玩性大发,与同窗在书院玩耍吧,到了日暮总归会回的,这一等直到夜幕降临,还不见他,李婶终于急了,出了城,想往书院来寻,却迷在桃花林内。
陈芝麻听完,问道:“李锦平时可也有过夜幕不回家的先例吗?他可还有其他玩伴?”
李婶经一言提醒,这才想起:锦儿先前确实有好几次很晚才归家,问他缘由,他都缄默不言。于是说道:“也有好几次。”
一旁之乎者也急道:“他有没有说自己去哪了?”
李婶摇摇头。
之乎者也又问:“那有没有什么线索?比如他说从哪里回来的,城外还是城内,是自己玩耍还是在同窗家中?”
李婶“唰”得一下站立起身,碰到了捧茶而来的谷子,只听“哎呦”一声,谷子摔倒在地,茶水洒落在地。
一溪云扶起谷子,问道:“李婶是想到什么了吗?”
李婶眼含歉意,谷子忙道:“不妨事。”李婶才道:“青玉巷,一定是青玉巷。”
陈芝麻亦离座道:“既然如此,我与你同去寻他。”
李婶道:“有劳先生了。”
之乎者也凑上前来,笑嘻嘻道:“不有劳不有劳,帮助同窗乃我辈份内之事。”边说边向一溪云和谷子挤眉弄眼地递眼色。
一溪云和谷子也忙道:“正是,正是。”
陈芝麻无奈道:“好吧,那你们也一同去吧。”
于是一行五人又出了桃花林,径往城内而来,知道了胖孩李锦的所在,妇人脸上虽仍有忧色,却已不似先前那般焦灼。
其时乃中秋佳节前夜,月上中天,几人走得不慌不忙,谷子和之乎者也少年心性,在桃花林内东奔西蹿地打闹,带起桃花乱舞,一溪云却安安静静地走在陈芝麻身边。
陈芝麻问道:“你怎么不同他们一起玩耍?”
一溪云目光在桃花林四处眺望,浅浅笑道:“桃花也累了,我不想吵到她们休息。”
陈芝麻点点头,挥手将谷子和之乎者也招至身旁,几人加快脚步,不多时出了桃林,到达城门口。
姑苏城内设有宵禁,夜晚禁止通行,所幸守城卫士识得陈芝麻,知他不是歹人,登记在册后便放行了。
到得青玉巷口,只见得家家户户都差不多已安寝,只寥寥几家还亮着灯火,巷中隐隐有书声传来。
妇人闻声便激动起来,言道那是她孩儿的声音,之乎者也也附和说是。五人走入巷口,在一处院门前停了下来。
院内灯火通明,书声正是从此处传出,忽听得朗朗书声转为了渺渺歌声,唱得是:
此生自断天休问,独倚危楼。独倚危楼。不信人间别有愁。
君来正是眠时节,君且归休。君且归休。说与西风一任秋。
一曲未了,妇人已急得推开院门,歌声骤然一滞。
五人进入院内,只见胖孩李锦和狄姑分坐院内石桌两旁,桌上摆着一碟月饼,李锦身前铺着宣纸,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那首《丑奴儿》。
此时惊起三声惊叹,二声是母子二人相见后欣喜而发,一声却是一溪云发出的。始一进屋,她便躲到陈芝麻身后,瑟瑟发抖,谷子和之乎者也一左一右护在其身旁,脸上嬉笑之色全无。
陈芝麻拍了拍一溪云的头发,回头抱以一笑,一溪云得到安慰,情绪渐渐平复。陈芝麻转过身,一动不动地盯着院内的狄姑。
李婶早已奔上前去,一把将李锦搂在怀中。狄姑眼中神色变换,左脚向前挪动了一步,陈芝麻早先重重向前踏上一脚,脚下石板无声而裂,狄姑收脚,低下头不再看李婶和李锦,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婶牵着李锦,向陈芝麻道了声谢,便匆匆出门去了,李锦几次欲回头向狄姑道别,都被母亲拖拽着向前。不多时,脚步声渐歇,已去得远了。
狄姑始终未曾抬头一望。
四
陈芝麻抬手似随意一挥,就有风轻轻扣上院门,他还在院内。
陈芝麻走上前去,在石桌旁坐下,轻轻翻动面前的宣纸,低声念道:“姑获鸟,鬼神类也。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
狄姑身体一震,却依然低头不言。
陈芝麻牵了一溪云的手出来,递给她一只毛笔,铺上一张新的宣纸,一溪云走上前,双手仍抖动不已。
陈芝麻将手放在她头上,谷子和之乎者也一左一右轻轻搭上她的双肩,一溪云心内生出一股勇气,提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不多时,一溪云搁笔,依旧退到陈芝麻身后,陈芝麻将纸递到狄姑面前,狄姑只一眼,就骇得跌坐桌前。
只见纸上画着个半人半鸟的异兽,人头羽身,当中的人脸与狄姑一般无二。
此兽名曰枯获鸟,正是狄姑原身。
狄姑忽然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转瞬已满脸泪水,只听她悲伤说道:“我做错了什么?我那苦命的孩儿啊!”
其声如泣如诉,怨气冲天,仿佛有天大的委屈,闻之无不让人落泪。
一溪云因眼睛与常人有异,故能看到狄姑的真身,此时听她哭诉,也不禁同情起她来。
陈芝麻叹道:“你可有害过人命?”
狄姑哭道:“有,我那苦命的孩儿。”
陈芝麻想到枯获鸟的由来,又道:“除此,可还有别人?”
狄姑埋首于桌,哭声不止。
过了约莫一盏茶功夫,狄姑才重新抬头,一张脸已哭得花容失色,却已止住哭声,她诚恳道:“我从未害过任何一人。”
之乎者也忽然指着她大叫一声,说道:“先生,我记起来了,她那天在城主府出现过,我们去后,她就偷偷地离开了。”
陈芝麻问:“你为何出现在城主府,城主夫人的病可是你为之?”
听闻城主府三字,狄姑变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她恨声道:“我恨不得拆了那贱人的骨,吃了那贱人的肉,喝了那贱人的血,老天有眼,让她得了不治之症,我到府里,是想亲眼看到那个贱人受尽苦楚,在我面前死去。”
陈芝麻听后,已知城主夫人的病不是狄姑所为,但二人之间料想必有一番纠葛,只不便多问,便道:“那你为何引诱李锦到此?”
狄姑脸色转为温柔,轻声道:“看到他,我就想起我的孩儿,总忍不住与他多亲近,我疼他爱他还来不及,哪里舍得伤害他。”
事已至此,真相已经大白,李锦没有生命危险,枯获鸟没有伤人,城主夫人的病乃是天命。
诸事已毕,陈芝麻告辞离开,行至门外。一溪云却又跑回院内,陈芝麻并二少年不得不又返回。
一溪云对狄姑道:“我现在知道你不是坏人,我不怕你。可是我看到你好痛苦,你身上有一条条锁链缚住,每时每刻都往血肉里嵌进一分。”说着跑上前,欲解开她周身锁链,却哪里碰得到?
陈芝麻叹道:“那是仇恨的锁链,别人帮不了她的,只能她自己解开。”
一溪云眼看无能为力,终究是女孩心善,前一刻还怕她,这一刻却为她难过,竟坐地上低声哭了起来。
谷子和之乎者也上前安慰,陈芝麻向狄姑说道:“或许你可以将你的经历说与我听,说不定我能够帮助你。”
狄姑看着为她哭泣的一溪云,俯伏在地道:“在我生前,从未有人这般真心为我。”又转身拜陈芝麻:“先生是贤人,就请听我诉说我的悲苦。”
五
狄姑缓缓开口道:我本是姑苏城主夫人。
话一出口,一溪云和之乎者也就惊叫道:“那我们见到的城主夫人是谁?”
谷子沉吟道:“我想起来了,我和先生之前在姑苏城设摊给人写信时曾听人说过,城主原先还有一个夫人,但是生病去世了,后来将一妾室抚正,这才成了现在的城主夫人。”
狄姑道:我与苏郎本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苏郎娶我为妻,只是我天生容貌……容貌不美,苏郎是姑苏城主,虽不嫌弃我,却总有民众在暗地里嘲笑她,说堂堂一个城主大人,却娶了一个丑八怪。
说道此处,大概是回忆起旧情神伤,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断断续续地开口道:府中下人甚至在背后嚼舌根,说我使了妖术,迷了苏郎,不然怎么他天天只面对我这样一个丑八怪,连妾都不纳。我一人受辱没什么,但不想连带着苏郎也被人嘲笑,于是便张罗着给苏郎纳一房妾。
后来那个贱人就进门了。我起初对他甚好,苏郎对他却爱搭不理的,我苦心相劝,说你哪怕做做样子,别让外人说闲话。他拗不过我,便渐渐依了。
岂只后来不知那个贱人使了什么手段,苏郎去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多,见我面越发少了,至于后来,一月见我不到两三面,偶尔碰到,脸上竟现出嫌恶的表情。
当时我已有五个月的身孕,那贱人不过进门三个月,就迷得苏郎对她言听计从,开始对我冷言冷语,连同下人一起光明正大地取笑于我。
她见我身怀六甲,就阴阳怪气地说我不知会生个什么怪物出来。我心里有气,但无法与她争辩,只好耽在房里,避而不见。
有一日,那贱人却来敲我房门,我心想不知这贱人又想耍什么花招,不料开门见她笑吟吟地,过来执我手叫我姐姐,邀我同去花园赏花。
我不疑有他,便同她去了。正在园中游玩,却听不远处阁楼上有人唱词,还有人抚琴伴奏。
说到这里,狄姑手指桌上李锦留下的宣纸,说道:“就是这首词。”
当时一曲终了,就有一书生打扮的人从阁楼上走下,那书生自称是苏郎门客,过来见礼了。
那贱人便问他,你唱的是什么词。
那书生答,此曲叫《采桑子》。那贱人摇头,脸色不悦,说不好。书生又说,又唤做《丑奴儿》。
那贱人随即拍手叫好,转向我而笑道,《丑奴儿》好,《丑奴儿》好,姐姐,这名字倒是与你相配呢。
又摸摸我肚子,天真烂漫地说,呀,姐姐,孩子还没取名吧,我看不如叫丑奴吧,取自词牌,多文雅。
我这时方知这贱人这趟邀我赏花是为了羞辱我,心中有天大的委屈,当时掩面走了。只听得后面那贱人和一众下人大笑不绝。
当晚我便有了轻生之念,白绫已悬于房梁,但转念想到我一死是解脱了,但我腹中的孩儿何其无辜,当下死也死不得,活又活不成。
正自神伤,却听门外有人扣门,我发问是谁,来者答了,是白日的书生。我心想这几日苏郎出外公干,他既是苏郎门客,半夜来访,必是有关苏郎之事与我商议。可怜我当时心心念念地只是苏郎,又哪里还想得到府中已没有了我城主夫人的地位,纵是有事商议,也定是去找那贱人,怎会来找我。
那书生一进门,就搂住了我。即刻就有下人丫鬟提着灯笼团团围上,那贱人首当其中,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叫你一声姐姐,可枉费你贵为城主夫人,竟瞒着夫君和人行这等苟且之事,来人啊,拿下了,待夫君回来发落。
到了这般田地,我便再傻,也知是被设计陷害了,明知分辨无用,当下任她施为,心想待苏郎回来,一定还我清白。我与苏郎多年夫妻,又是青梅竹马,他一定相信我。
苏郎三日后便回来了,听说我被那贱人关了,毫不怀疑地相信那贱人的话,竟连我面也不见,一日三更,将我带到城外三十里河边,连我腹中孩儿一起,浸了猪笼。
天幸我命大,当日大雨不绝,猪笼顺流而下,我晕倒过去,待我醒来时,猪笼已被冲上了岸,我大呼救命,有一道人路过,将我救了。
我命已得救,但我的孩儿却已经胎死腹中,当时的我万念俱灰,身旁只道人一人,自伤身世,又怜我孩儿,当下滚下床佟佟佟地朝道人磕头,要他救我儿性命。
听到此处,一溪云已经哭声不绝,只谷子随陈芝麻行医时久,之乎者也也常背药箱随陈芝麻到城中就诊,齐问道:“胎死腹中的孩子也还能救活吗?”
陈芝麻摇摇头。
狄姑道:道人也说不能,我又将我的遭遇说给他听,道人义愤填膺,当即就把拂尘一甩,要去杀了这妖人为名除害,但走到门口却又回转而来,无奈道,凡事自有因果,这因果系在我身,仇只能我自己去报。
我恳求道人传授我报仇之法,道人踟蹰良久,才道,也罢,当即将方法于我说了。
陈芝麻冷冷说道:“这就是你变身枯获鸟的原由?你该知道这会付出多大代价,若真是得道高人,又怎会教人如此残忍之法。”
狄姑道:先生说的是,只是我当时仇恨满胸,不暇细想,当夜就按他说的做了。我变成枯获鸟后,想去找那贱人报仇,谁知她竟生了怪病,我眼见她日日为病折磨,心想此时杀了她反而给了她一个痛快。于是转换身份在此间住下,日日或乔装打扮,或化身为鸟到城主府去,亲眼看那贱人被病魔折磨。
狄姑说完,便又跪下,朝陈芝麻磕头:“先生是贤人,敢问先生,若易地而处,先生会如何做?”
陈芝麻不语,愤怒站起,甩袖径向门外而走。
之乎者也和谷子立时跟上,一溪云频频回头,见狄姑兀自跪在地上泪流不止,心有不忍,一把扯住陈芝麻衣摆。
谷子和之乎者也将她拉回,说道:“算了吧,我从未见过先生这么生气,你劝不动的。”
一溪云倔强地摇了摇头,抓着衣摆不放,陈芝麻回头一瞪,吓得她脚步后退,但手上还不放开。
陈芝麻叹道:“也罢。”对狄姑说道:“我就回答你先前的问题。”
狄姑低头,脸几乎贴到地上:“先生何以教我?”
陈芝麻站直身躯,头仰向天,双手背于身后,生若晨钟暮鼓,字字敲在狄姑的心上,只听他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陈芝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狄姑跪在地上,整个人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动不动地,表情痛苦。一溪云向她望去,却发现她身上无形锁链隐隐有松动的痕迹。
四人星光赶路,陈芝麻始终一言不发。谷子悄悄问之乎者也:“先生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之乎者也摇头晃脑,低声吟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出自《孝经》,意思嘛是说……我也不知道。”
谷子不再多问。不多时回到书院,陈芝麻叮嘱他们各去安寝,就回房了。
六
次晨,李锦来到了书院,陈芝麻单独唤他到房中,给他检查了一遍,发现并无异样,这才放心。
当天如常授课,日暮送所有学生出桃林,到达城门口,并不回转,而是一路随李锦同行,到达家中,这才回去。
绕了一趟青玉巷,走到狄姑门前。抬眼望去,院子上空灰云散去少许,妖气渐少,陈芝麻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日,陈芝麻如昨相送,绕到青玉巷,灰云再散了些。
如是者七,到第八日上,青玉巷已无灰云,妖气不再。陈芝麻推门而入,狄姑奉上茶来。
只见狄姑容貌如前不同,一张脸沟沟壑壑,眼睛左大又小,头发已然灰白,却依然穿着白衣,模样甚是丑陋,陈芝麻却看了许久,赞道:“善。”
狄姑低头道:“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惊扰先生了。”
陈芝麻将茶一饮而尽,欢畅大笑,出门而去。
第九日陈芝麻只送学生到城门口,不再同李锦进城了。
这一日夜晚,陈芝麻提了一壶桃花酿,坐在桃花林么,桃花纷纷而落,陈芝麻饮酒数盏,隐隐有了醉意,不绝放声而歌,歌的便是哪首《采桑子》,又唤《丑奴儿》:
此生自断天休问,独倚危楼。独倚危楼。不信人间别有愁。
君来正是眠时节,君且归休。君且归休。说与西风一任秋。
歌声引来了谷子、之乎者也、一溪云,三人围上前来,一溪云给空杯倒酒,之乎者也和谷子合声齐唱。
一曲唱罢,陈芝麻推杯即饮,饮而又歌之,许是酒使人醺,陈芝麻一改平时夫子形象,狂态大发,又歌又舞,舞到后来,之乎者也和谷子再也跟不上了,就做到桌旁,同一溪云一起三人看着他。
陈芝麻舞了有整整一个时辰,这时,一歌又了,他走将过来,直接提壶,头仰天,壶口朝下,一饮而干,大叫道:“快哉,快哉。”
之乎者也问道:“先生何事这么高兴?”
一溪云小声道:“我或许知道,但是不确定。”
陈芝麻坐下桌来,开了新酒,一溪云往杯子里倒了一酒,陈芝麻道:“再倒一杯。”
一溪云依言倒了一杯酒,之乎者也高兴道:“先生终于让我饮酒了。”
陈芝麻敲了一下他的头,他“哎呦”一声抱住脑袋,陈芝麻说道:“小小年纪,喝什么酒。”将酒杯推到谷子面前,说道:“你陪我喝。”
其时之乎者也八岁,一溪云才七岁,而谷子却已是十六岁的少年了。这是谷子生平第一次饮酒,他不知酒中滋味,以为同水一般,端起酒杯就喝了半杯,直呛得弯腰咳嗽不已,陈芝麻哈哈大笑,一溪云拍着他的背。
谷子再抬起头来时,已经双颊泛红,眼神迷离。
陈芝麻问道:“那你知道我今夜为何如此高兴?”
谷子大声道:“我随……先……生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先生只有在治病救人后,才……才会这般高兴。”说话都不利索了。
陈芝麻哈哈大笑道:“知我者,谷子也。”
之乎者也忽道:“可是先生这些日子一个病人都没有啊,药箱都没有拿过一次,也没叫我去抓过药。”
陈芝麻说道:“谁说医病治人就一定要问诊抓药的?”
陈芝麻这番话更坚定了一溪云心中的猜测,拍手笑道:“我知道了,先生这次治得不是身疾,而是心病,是人心的心魔。”
陈芝麻又饮了一杯酒,笑道:“孺子可教也。”
之乎者也兀自不知先生和一溪云在打什么哑迷,急得抓耳搔腮,一溪云忽然问道:“可是先生,狄姑到底是怎么变成枯获鸟的,那个道人告诉她的方法是什么?”
陈芝麻的脸忽然沉了下来,提起酒壶一口一口地喝着,半晌也不答话。
谷子已经头靠石桌,兀自睡去,之乎者也怕他着凉,进了拿了布衾,正欲出门时,却见桌上摊着一本书。
之乎者也好奇心起,轻轻翻起书页,却见书上绘着些奇怪的图案,这些图案尽是着奇形异兽,有人首蛇身的,也有三头六臂的,亦有些形似猫狗猪等牲畜但又有所不同的。又翻一页,只见其上绘着一只人首鸟身的怪鸟,下方正写着“枯获鸟”三字。
除此之外,下方还有一行小字,上面写道:“枯获鸟,鬼神类也。毛衣为飞鸟,脱毛为女人。子死腹中,母含怨气食子心脏而化之。”
岁月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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