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碧 琴
一、
92岁的婆婆经过十几年三次中风,受尽磨难,终于在今年正月十五日凌晨灯枯油尽,抛下风雨同舟72载的公公,撒手人寰。
婆婆姓吴名玉珠,出生于乡下白云渡一个名门望族的家庭,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抑或是地偏路远不方便,抑或受“女子无书便是德”的旧思想影响,父母没送女儿上学堂,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她属牛,长得高大壮实,身材匀称,丰腴而不臃肿,五官端正,明眸皓齿,皮肤白里透红,是个健康标致的女子。
婆婆20岁那年,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抬大轿抬进门,与家住县城比她大两岁,长得纤弱瘦削的公公结了婚。公公虽只读了两年书,可他能写会算,尤其会打一手好算盘,是一名出色的会计师。他先是在自家开的米店里当伙计,后来在县百货公司、食品公司当主办会计,直至退休。他一生耿直不阿,两袖清风,勤俭持家。
婆婆婚后生有两男两女,三孙子三孙女,一曾孙两曾孙女……四世同堂。加上外姓人媳妇孙媳妇甥媳妇、女婿孙女婿共三十多人,算是儿孙满堂,家业有成。公公婆婆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含饴弄孙,其乐融融。我们这个大家庭犹如一个以老人为中心的大大圆圆的圈,几十年平平淡淡,波澜不惊。
婆婆刚娶进门时,有大伯大姆两个小叔和两个小姑,公公排行老二,人称二哥二嫂。加上老爷爷老奶奶和老大的妻儿仨,以及自己的四个子女,十几口偌大的一个家,单生活饮食起居就把女人们忙得团团转。
那时家在县城繁华的第二码头旁边,有一个经营米面布匹盐巴生意的店铺,跟码头近在咫尺,人流量大,货物新鲜,主人热情好客,诚信可嘉,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顾客络绎不绝,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每每遇到老主顾老熟人或族亲朋友,不管是乡下来的还是福州城里来的,老爷爷都会盛情地邀请他们留下来用膳,吩咐家里的女人好饭好菜款待。吃饭时通常是男人先上桌,接着是小孩,最后才是女人。每当临时有客饭菜不够,就得再去煮,有时客人会陆陆续续地来,吃了走,走了来,要反反复复三、四次。婆婆说她经常要忙到午后两点多才能坐下来喘口气,胡乱扒拉剩饭剩菜是常有的事,吃完饭还要洗一大摞的碗筷。在老奶奶妯娌姑姑诸女人中,数她身体最壮,力气最大,是一个火急火燎能干的女人。
解放前,县城街道两边商店一排溜都是木板房,哪家稍不留神就会酿起大祸殃及池鱼。这里曾经三次因为秋天干燥半夜三更起火,地处溪边风头大,火势猛,干柴遇烈火,噼噼啪啪,熊熊燃烧,火光冲天,犹如无数条火龙飞窜天空,瞬间房屋倒塌烧毁。大街上火花四溅,弥漫着呛人的硝烟焦木味道,男人阵阵急促嘈杂的跑步声,老人呐喊呼叫声,女人鬼哭狼嚎声,哐当哐当脸盆水桶碰撞声,哗哗泼水声,小孩哭爹喊娘声响成凄厉的一片……
婆婆及大姆婶娘们闻讯大呼小叫,连拉带拽熟睡中的孩子们,胡乱抱着一堆衣服被褥,披头散发,像老母鸡护着一群衣裳不整的孩子们从火海里仓皇逃出来;男人们于慌乱之中尽量镇定地带出钱匣和一些贵重的物品、首饰和细软……
那时没有消防车和消防队员来帮忙,人们束手无策,只能无可奈何地退避三舍,站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整条街两边几十间店铺房屋被无情的熊熊烈火所吞噬。
火灾过后,遍地瓦砾,满目疮痍。受灾人们倾家荡产,流离失所。前后三次,一次比一次严重,店铺烧了建,建了烧,劳民伤财,苦不堪言。
为了生存,为了重振家业,事业心很强的老爷爷带领男人们三次拖家带口,像一群难民衣衫褴褛地挑的挑抱的抱,携带着从大火之中抢救下来的部分有全没半的家什用具,坐船逆江而上,到十里外江对岸的大箬镇暂时安家落脚,重抄老本行开起店铺。背井离乡,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生意不好,只能勉强度日。
此后,男人们除了要照顾生意,还要天天坐船往返县城,收拾残渣焦炭破瓦片,筹措资金,下乡购买木料,招呼木匠师傅在一片废墟上重建房屋。
白天男人不在家,有时从外地来了货物,为了节源开流,除了老奶奶看店顾小孩,婆婆和其她女人就一齐出动,攥着粗大的竹棍抓着麻绳挑着箩筐去搬运。从江边码头到街道有几十层自下而上的台阶;一袋袋大米盐巴沉甸甸,一捆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布匹山一样沉,还有一箱箱一桶桶品种繁多的日常用品油酱醋茶……女人们不是挑就是抬,有时一人没办法,就几个人围成一团七手八脚地簇拥着货物,像蚂蚁搬家,扛的扛,抱的抱,顶的顶,托的托,口里异口同声地不停喊着“一,二,三!”“一,二,三!”齐心协力地把货物弄回家,个个累得腰酸背痛,气喘吁吁;她们每天还要起早贪黑站柜台,笑脸相迎招呼客人,洗衣烧火做饭照顾孩子,忙得不可开交。
一旦新房盖完,一家老小来来回回地十几二十趟,驮的驮,背的背,坐着摇摇晃晃又窄又小的“鼠船”,把“家当”一点一点地衔回县城来。如此频繁的火灾,折腾得家里人力财力物力都元气大伤,从此家道中落,经济告罄。
二.
俗话说树大就要分叉,“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解放初期,公公的大哥大嫂带着孩子去了南洋;三弟去世,弟媳带着两个女儿去福州谋生;四弟上航空军校读书;大妹出嫁到福州;小妹在福州上完卫校分配到北京崇武医院;老爷爷老奶奶去乡下修桥铺路造亭,为过往行人泡茶做善事,留下公公一家六口人。原先的一大家子至此各奔西东,自谋生路。
说起小姑读书,真要感谢当二嫂的婆婆。老爷爷虽没有什么文化,可他对事待人炼达,侠肝义胆,明事理。他认为读书识字人都是想当官,当官的人总是会欺负老百姓,因此他主张子女不要读太多书,粗略懂得一些字就行,重要的是要当个老实人。所以,公公只读两年书就在店里当伙计,四弟自己偷跑去体检才考上军校;小姑小学毕业老爷爷也不让再读书,是二嫂藏着掖着帮她打掩护,让她躲在小阁楼上复习功课,后来偷偷地拿了钱送小姑上船去福州考卫校……
公公先是在县联星百货公司当了一名会计,生活重担主要靠身体赢弱的他每月30多元的工资维持。好在婆婆心灵手巧,干活勤快。她属牛的,如牛样干活任劳任怨肯卖力气,除了干家务活带小孩,还替人家浆洗衣服以贴补家用,整天像陀螺忙得团团转。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后来还把六岁的小女儿送给人家。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一些城里来的知识分子 懒得自己动手洗衣服。这便给当时生活拮据的婆婆捡了个“便宜”。那时洗一双袜子2分钱,一条短裤3分,一件衬衣5分,从里到外一整套才2角7分钱。虽然只是杯水车薪,可也解了当时的一点燃眉之急。
那时没有自来水,居民们吃的喝的用的不是井水就是河水。婆婆每天早上挑着满满的一担衣服去河边,弯腰驼背地蹲在石块上,棒槌嘭嘭嘭地打,衣服哗啦啦地洗,一蹲就是一两个小时。
有时大热天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随着身子一俯一仰的,小孩在背上摇摇晃晃地不一会竟呼呼地睡着了做着美梦,一颗圆圆的小头颅“咚咚”地一下一下捶打在母亲的脊背上,口水涟涟滴湿了母亲的衣服,十几斤重的小孩像块大石头匍伏在背上沉沉欲坠,累得慌;兜带勒得锁骨红肿, 胸口发闷难受,汗流浃背。
女人大凡经过生儿育女经常会落下腰肌劳损的毛病,婆婆也是这样。有时蹲久了站起来会两腿发麻、头冒金星。可孩子一天天在长大要读书要花钱,不干不行。即使下着小雨,她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也要坚持去。夏日炎炎,满头大汗是常有的事;寒冬腊月,河水冰冷,十指粗糙皲裂,晚上只涂一涂那种装在青蛾壳里,一盒才五分一毛钱廉价的凡士林。第二天,照样洗洗刷刷,没有愈合的伤口,嘴巴张得越来越大,有的还渗出血来。
那时肥皂也稀缺,说白了就是为了省钱,大多用的是“茶枯”,就是山茶籽榨了油剩下的渣,压缩成一寸厚斗笠大的茶饼,一块只须两三毛钱。用时掰一小块放在水里濡湿,它就会析出小泡泡来。当然它的威力无论如何是比不上肥皂的,但它便宜。
要是遇到油腻脏兮兮的衣裤,那就用肥皂洗,或用另外一种较威猛的料,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热水冲稻杆灰,它含碱性高容易去污。可衣服浸泡在黑乎乎的灰水里,过水时就得多洗几遍;如果衣服上沾有墨水果汁之类的脏东西,那时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在污点上抹几颗饭粒掺和一小撮盐巴,用手指头一丁点一丁点地搓,直到搓得干干净净。婆婆做事情不但麻利还很认真,讲信用。因此有许多人都喜欢把衣服给她洗。
婆婆洗完衣服一刻也不敢懈怠,站起来跺跺脚抻一抻裤脚,伸一伸懒腰活络活络筋骨,就马上挑着担子往回赶。即使孩子在背上醒了哇哇大哭也顾不上放下来,照样“呼气呼气”地踩着几十层石阶赶回家。
一回到家立刻马不停蹄地把长长的竹竿扛到墙外边来晒衣服。因为,她比旁人更能切身体会到时间的宝贵,太阳的珍贵,体会时间就是金钱的道理。如果拖拖拉拉日上三竿衣服还没晒出去,到天黑就晒不干,晒不干明天还要再晒,不但麻烦,明天洗的衣服就没地方晒,会产生许多不良的连锁反应,除非你不洗。
古时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就是说今日事应该今日做,不要拖到明天。世上许多的东西都能尽力争取或者失而复得,唯有时间不能挽留,一去不复还;而由时间组成的生命也是一段或长或短的单程路,走过了也永远回不了头;人们千万不要今日事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一定要今日事今日毕。
婆婆虽然不懂得这些古训,可她有着长久复杂的生活经历,会有自知之明,会单纯地懂得深刻而简单的生活道理:今日事要今日做,不要拖到明天,因为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明天还有要洗的衣服,还有没完没了的活要干。
虽然看起来每个客人只是隔三差五地给她几件衣服,但即使一天只有三五个人,加上自己家里大人小孩的也有一大堆,还有一家子人的吃喝拉撒,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做不了的事。如果两天的活并一天做,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不一定干得完干得好,还要看老天有没有瞧你的脸。除非你不做这个“浣衣女” ,那就另当别论。
其实,就像一个勤快的女人,每次整理房间都井然有序,一尘不染,那么接下来的每一天收拾起来也快捷;相反,懒婆娘不爱拾掇,能拖就拖,拖到脏衣服烂事情堆积如山,拖到不能再拖时才慢慢吞吞地动手收拾,不但时间花得更多,而且结果还并不一定理想,所谓吃力不讨好;精明的婆婆总是会自觉地严格遵循自己潜意识里所定的规则:当天的事情必须当天清,当天毕,决不拖拉,除非情况特殊。
她不但做事敏捷还很能干。诸如桌椅板凳坏了、拖把断啦、篮子破了……她拿出钳子锤子铁线叮叮当当地鼓捣几下,就弄好了。儿女们从小在她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下,受益匪浅。现在,他们姐弟干起活来也像他们妈一样又快又麻利,井井有条,清清楚楚。不像有些女人干起活来总是拖泥带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无头无绪,杂乱无章。
要是在“春天十八变”的日子,刚晒上衣服,不一会儿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只好匆匆忙忙又扛着竹竿回来。婆婆说她那会最喜欢的就是太阳。有太阳衣服晒得又快又干,闻着香喷喷的心里舒坦,整天就笑眯眯的;要是遇上阴雨天,一件件衣服晾在竹竿上像死鸡一样耷头拉脑,看着难受,整日眉头紧锁脸色难看。这也难怪,太阳跟她是息息相关哪。
那时带一个小孩子也很不容易,不用说有什么奶粉蛋白粉来辅助,只纯粹喝母亲的奶水,奶水不够时就用米汤或把干饭嚼成浆。不但吃的困难,用的也很困难。一把屎一把尿的,根本没有现在的什么“婴儿帮宝适”,就是有也买不起。小孩用的尿布就是把大人穿的破衣烂裳剪成一块块,叠上几层塞在孩子屁股下面,哪有现在的“帮宝适”那么方便,用完一扔就了事。尿布要常换常洗常晒,要花费许多时间。
晴天还好,要是遇到淫雨霏霏好几天不见太阳,那就麻烦了。首先要把燃烧的木炭装在一个破脸盆里,上面撒一层草木灰掩住炭火,外头再扣一个一尺多高、能通风散气无底的大“火笼”,然后把湿尿布摊在上面烘烤,要随时把尿布像烤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如果尿布烤焦了小屁屁红红的像猴屁股,小孩就容易上火。
晚上,一家人洗漱完毕都去睡觉了,婆婆还没闲下来,还要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熨烫衣服。那把锈迹斑斑的铁熨斗里装着灼热的木炭,没多久木炭就会消融殆尽,熨斗就不热乎了,不热乎皱褶就熨不动,熨不动就得赶紧往熨斗里添几块木炭,然后拨开屁股眼上虚掩着的一块小铁片,啜着嘴皮子“呼呼呼”地往里面吹气,唿的一下,一阵灰白色的炭灰扑面而来,“呸!呸!”吐了两口水,用手掌抹一把嘴又继续干。哪有现在这么轻松,电源一插就完事嘞。婆婆这样干干停停的常常要忙到深夜,有时疲惫得眼皮子耷拉着直打架,只好按按眼角抻抻眼皮直到把活干完。
要是发现哪件衣服扣子链子掉了,哪个地方刮个口子破个洞崩了线,婆婆就连忙端出针线盒比比划划地给钉上缝好。最后 把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按各人放在一起,等事情都办妥贴了才轻手轻脚地去睡觉。因为太过疲劳,一倒头就呼噜呼噜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一嘱咐孩子们上学时顺便把衣服送还给那些老师医生干部,然后再带回脏衣服。
洗衣服虽然人很累收入却很少,可勤劳的婆婆却乐此不疲,似乎有活干有钱挣,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对家庭有用,对丈夫孩子有贡献的人,心里就有那么一丝丝的成就感。即便整日里忙忙碌碌,她也不怨天尤人唉声叹气,心里总是乐滋滋的,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站着扒拉几口一碗饭就落肚,夜半躺下一碰草席就睡着,吃得香睡得着,心里踏实,日子一天天过得也快,这样的日子延续了好几年。
三.
到了大跃进年代,没有人要婆婆洗衣服了,她就到县纺织厂上班,没几年工厂倒闭工人解散。她被安排进了县建筑公司当了一名工人,一干就是十几年。
刚开始时只是当一名小工,每天担着砖块瓦片石子上楼,捎带残砖断瓦垃圾下楼。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摇摇晃晃的竹片搭成的脚手架上,头重脚轻跟底浅,一天上上下下几十趟,头晕脑胀。
后来,婆婆加入四人为一组的板车队,天天拉着装有水泥钢筋石子沙子等沉重的建筑材料的板车,跟男人一个样干着体力活。一包水泥50、100斤的“嚯”地一下从地面抱起来往车上扔,拖着一条条沉甸甸的钢筋朝车上放……装满一车至少也有三、五百斤重吧。
车子常常要从五里外的溪口码头拉到县城里来,每当经过医院下方那段陡坡时,即便是男人也无法拉得上去,甭说是女人,除非你只拉几十斤。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时他们小组四个人就来搞“拼车”。
第一辆车的主人走在前面,如一头老黄牛俯首贴耳,下巴内收,拱背收腹,两腿绷直,十趾铆地,沿着折尺形路线,一步一个脚印地拼尽全力往前拉,正如诗人臧克家在“老马”诗中写的那样: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他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俗话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高”,“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何况他们还是四人呢,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的呢?他们是真正的工人阶级,更懂得“团结就是力量,是铁,是钢”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现在他们充分发挥集体的力量,三个队友先撂下自己的车,紧跟在第一辆车后面配合前面的车主使劲往前推。大家步调一致,力往同一个方向使,异口同声地“嗨一约,嗨一约”喊着号子,齐心协力把车子拉上坡去。然后如法炮制,第二辆、第三辆、……四个人反反复复地跑上跑下,直到四辆车都平安到达坡顶,才各自拉着车子走。
这之间需要每个人都坦诚相待,不能有半点的私心杂念,为省点力藏着掖着,要肯为别人付出大公无私的思想,否则,你心里打着小九九,混水摸鱼少出力,也许一次可以蒙混过关,可经常这样谁又愿意与你搭伙呢?无疑,婆婆是个肯卖力气又富有热心肠的一个女人,是一个大家伙喜欢与她搭档的好伙伴。
路有上坡必有下坡,拉车上坡很吃力,其实下坡也不容易。虽然不是很费力,可是要讲究方法。首先要让车头翘起来,车后边的一根“尾舵”末端要擦着地面哐噹哐噹地拖着,双手牢牢地抓住前面的车把,两臂胳肢窝夹住里端的车把,昂首挺胸,凸肚憋气,后背向后倒着紧靠车板,脚尖翘起,脚跟摁地,两腿绷直,迈着小碎步慢慢往下走。这时千万不能操之过急,要是一不留神一脚踩空,就会搞得人仰马翻,发生危险!
那时粮食紧张,三餐都吃不饱,更别想中途跑回家吃点心;街上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五花八门的副食品小食店,有钱也买不到吃的,渴了饿了就对着水壶咕咚咕咚喝几口水,解解渴充充饥。
每天回到家,婆婆总是浑身湿透,看样子累得要命,喝了水坐下来歇口气都懒得爬起来。
晚饭后要洗澡,一家子人要轮流着在一个高不过盈尺,宽不过一米的木制洗脚桶里洗。婆婆那高大的身躯一坐进去水就溢出来,虽然旁边放着一桶水,边洗边加,可身上仍然粘糊糊的不利索;哪有现在这么舒服,水龙头一开,一股热水从莲蓬头里哗啦啦地从天而降,冲洗得一干二净,舒舒服服。
洗完澡吹吹风,还得去洗换下的一堆脏衣服。那时,婆婆的大女儿已出嫁,男孩子上山下乡尚未娶亲,家里被褥蚊帐衣服她不洗谁洗?那时男尊女卑的思想还是很严重,当家的男人从来不洗衣服,尽管女人已经非常累了。留着明天洗吧,可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还要出去拉车挣钱娶媳妇呢,拖延不得;
那时由于河流改道造田,原先家后头的小河码头没有了,洗衣洗菜都在家里。虽然有水龙头把水通进一个蓄水池,再不要去水井河边挑水了,是轻松了点,可是那时人们思想很闭塞,不懂得通过水管做一个洗衣池,在里面再装个水龙头。只要水龙头一拧,水就哗啦啦流进池子里,洗完衣服塞子一拔,脏水就流掉,多轻松啊。
可不,那时男人傻逼女人也傻逼。洗衣洗被单都放在一个大的洗脚盆里,用一个小桶从蓄水池里提出水来走几步再倒到盆里,洗一趟要四、五桶水,把衣服被单洗干净至少要洗三、四
趟,就要提十几二十桶的水,有多累呀。洗完衣服,刚洗过澡的身子又出汗了。那时哪有现在这么省事,脏衣服往洗衣机里一扔,轻而易举地一按电钮就行了。
唉,以前的女人有多辛苦啊!
四、
婆婆在建筑公司一干就是15年,直至退休。本想退休后能享享清福,可哪能呢?说是多子多福,实际上可累趴了老人。她退休前是拉板车,可退休后却要拉大车。
那时儿子媳妇忙于上班,家里的一大摊子只好扔给婆婆照看:三孙子三孙女年龄不相上下,大的才七岁,底下几个像台阶一样相差无几,她常常背一个抱一个看几个,还要洗衣做饭……
后来,小孩长大了上学了成家立业了。老人本该很好地休息了。可由于年轻时透支了体力,到老时身体却接二连三地出问题了。七十岁那年,因急性肝炎和胃出血,一星期开了两次刀。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家里灵堂都准备就绪,只等着把她拉回来。结果是虚惊一场,她在地狱边缘走了一遭又平安回来了。真是生死有定,不该你走的时候谁也拽不走;该你走的时候就是阎王不请,你自然会准时去赴约。
没过几年安稳的日子,婆婆接连三次中了风,一次比一次厉害。先是左腿没了力气,后来又摔了一跤,右股骨断裂,经过打钢钉作手术,加上年龄大,两腿都没了力气,从此再也没有站立起来。又有高血压,天天吃药;白天不是躺就是坐,头晕頸僵背痛脚肿,像个囚犯似的圈在楼上房间十三年。
她不识字又耳背,不会看书不会写字,看看电视也只不过是观赏图像而已。徒有一副肥胖的皮囊而已,过着痛苦百无聊赖的 生活。
即使儿孙满堂,个个孝顺,事业有成,钱财不愁,有什么用?人说年轻时用身体换金钱,老年时用金钱换健康,换得来嘛?换不了!
人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坎坎坷坷,潦潦草草过一生。一个人,一生恩怨情仇,家庭事业,或平平凡凡,或精彩辉煌,或唯唯诺诺,老实巴交;或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人将就木时青天大老爷一概都那么公平公正,每人都得乖乖地听它摆布,或痛不欲生或平静安详,最终都得悄无声息地龟缩在坛子里,深埋于地底下与蝼蚁为伴,谁也逃脱不了这宿命。尽管你钱财堆成山,尽管你十二万分的不愿意,由得了你吗?
婆婆九十二年渺渺人生路,含辛茹苦,酸甜苦辣咸五味齐偿,到头来几缕青烟散尽,半坛骸骨,一堆荒塚草没了!人生如梦,生时握着小拳头“苦呀苦呀”啼个不停,死时两眼一闭身一挺手一伸,一了百了。人生在世何必太计较?
我祝婆婆一路走好,再也不要受苦受难。
2016.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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