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是在初一那一年。那一天是星期五,也是学校要放假的日子。下午的班会开完以后,班主任就在布置家庭作业强调注意事项了。我们都知道这是放假前最后一刻的例行公事,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学校的广播开始响起,放着周杰伦的《七里香》。这一切都把放假的气氛烘托的刚刚好,终于等到了一阵叮叮叮的下课铃声,我们抓起书包带上行李,就往校园外面冲了出去。
那些发往各个镇的班车,也早已经在外面排队等候,我们穿过熙攘的人群,找到了去往老新的班车。车里已经没有座位了,甚至连站立的地方都拥挤不堪。大家都是回家心切,不愿意再去等下一趟班车,所以就算再拥挤,也要坐着这趟车第一时间赶回家。
就在发车的前一刻,有个女孩临时决定下车,也许是因为不堪忍受车里的拥挤,也许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她下了车。星期五的下午,小镇上到处都穿梭着放假的学生,还有来来往往的车辆。我们忍受着车厢里闷热的空气,和路上狂烈的颠簸。
没过几分钟,一个消息就在我们之间炸开,有个女孩,在菜市场前面的那个交叉路口出了车祸,当场死亡,而那个女孩就是之前从车里下去的那位。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脑子“嗡”地一下怔住了。她住在我的上铺,我们虽然不在一个班,但也有过一些交集。
首先袭上心头的是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再次返校的时候,走进寝室,我不敢太靠近我的床铺。横梁的绳索上还挂着一些她的衣物和毛巾,每一次抬头我都能看得清楚,但我一点也不敢去动它们。虽然周围还住着很多别的人,但我内心的恐惧依然没法被这种热闹平息。
我的整个人都蜷缩在被子里,不敢冒出头来呼吸外面的空气。半夜如果想上厕所了,都会一直憋到第二天天亮了才敢走出去。那种恐惧虽然是无形的,但它却十分巨大和沉重,让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死亡与自己的临近原来如此可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慢慢地淡忘这件事情,但后来再听到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我心里还是会打个寒颤。那时候我是清醒的,我也觉得我和我生活其中的世界,只是无边大海那无垠海岸上的一粒沙子。
一个身边人的离去尚且让你如此惶恐,那换作是三十万,甚至更多呢?我无法想象那个庞大又冰冷的数字,到底摧毁了多少人的身边人,又到底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流离失所。他们倒在了日本人的屠刀之下,身后尽是荒凉的血泊。恐惧像阴云一样盘桓不散,屠杀还在组织的领导下按部就班。
八十年了,很多人都在祭奠亡魂,却还有很多人对暴行拒不承认。整整六个多星期,他们都在干这些事情:杀人、放火、抢劫、奸淫。那些无辜的平民,就这样突然之间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据说,在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的纪念馆里,每隔十二秒,就有一滴水从高空落下。而与此同时,一个遇难者遗像的灯就会亮起来,然后再熄灭。十二秒短暂而空虚,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这十二秒里戛然而止。
然而遇难者远远不止这些逝去的人们,还有那些在屠杀中的幸存者,他们虽然侥幸逃过一劫,却一生都背负着这个惨痛的记忆。或许在很多次的夜里,那个血腥的场景都会出现在梦里。而这份记忆不是一个人所有,它是一个民族所有,是一个世界所有,这样看来,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遇难者呢?
1987年,有人首次将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登记在册,那时候的人数是1756人。1997年的时候,幸存者的数字变成了1200。2006年,幸存者变成了400余人。2010年,幸存者变成了200余人。2017年,幸存者变成了98人。
每一位幸存者的离去,都是历史记忆的一次损失。我们活着,所以我们给予哀悼。
“我感到逐渐虚弱,所以我趁着我还能觉出心中的烈火,趁着我的脑子还清楚,我就赶紧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死亡在守候着我,我就更加强了我对生活中的一切悲惨遭遇:瞎眼、不能动、剧烈的疼痛。尽管这个样子,我仍然是非常幸福的人。”很多个场景都会让我想到这句话,让我对活着又多出一份欣慰。
2015年9月,二姨夫因病去世。那一天,我因为献血晕倒躺在了武汉的医院。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久都不敢相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的,都是和他有关的场景。我想起每年暑假去他们家玩的时候,他都会给我们买一些小零食。而寒假的时候,他就搬着铁锹,去河塘里面挖藕给我们吃。就在他去世前不久,他还和我们通过话,了解妹妹的病情,并安慰我们不必因为钱太过忧虑,他会尽力帮助我们。
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对死亡有了真正的认识。那是一种永久的失去,只去而不返。我想起了史铁生,他在最狂妄的年纪忽地残废了双腿。他说,这迫使他不断地思考有关生死与命运的事情。“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他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这个命题会终生伴着我们,关于死亡的思考一直到死亡的那天才会真正地停下来。
2016年9月,快九十岁的爷爷安静地去世了。平时和爷爷没有太多的话,每次回家他都是坐在门前的板凳上,或者是晒太阳,或者是看着远方。他爱吸烟,每次走近与他说话,总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儿。而那天再次回家,看到他平静地躺在冰棺里,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以前有点害怕葬礼,每次在那种场合之下都会吃不下饭。但对爷爷的葬礼却丝毫没有害怕,跑前跑后打理一些杂事。忙完这一切以后,再去看他曾经住过的房子,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只是空气里依稀还飘着那股浓重的烟草味道,仿佛爷爷还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以后再回家的时候,还是能看见门前的板凳,而板凳上已经没有了爷爷。这个时候,我才会突然惊醒,爷爷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前一段时间,家里收稻谷的时候回去过一趟。我们在田间劳作,隔壁的大婶跟我们说着玩笑,她声音洪亮嗓门很大,爽朗的笑声似乎可以传播很远。忙完那几天,就又回到了工作岗位。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就听到一个消息:那位大婶突然去世了。我呆呆地惊了几秒钟,问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前几天还好端端地,怎么能突然就去世。原来,她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在厕所摔倒了,就再也没站起来。
生命的脆弱真是超乎我们的想象,死亡的脚步随时都可能临近。
这几天,大姐正在家里为婆婆料理后事。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婆婆被病痛折磨地异常痛苦。她走的时候才六十多岁,从得知身患重病到最后的离开,仅仅只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也想起上次见到她时候的样子,她在女儿的婚礼上笑得很开心。就是这副开心的表情,竟然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
这些离去的人,都让我对死亡感到越来越害怕。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段可以宽慰自己的话:“我们都是分子组成的,很久以前,我也许是架子上一粒紫葡萄,或者一只长毛象,或者是被鹿唇咂摸过的一片树叶。而你,可能是来自某片海的一粒石子,或者樱桃核,或者生长又衰败的某只花瓣······然而我们最终成为人,相互倚靠活着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然后我们又变成空气中飘荡着的无意识,再后来也许是某只刺猬,某粒麦子,但总会,在亿万年或者更远,你我积聚成同一片云,那时,咱们便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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