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陈鲲把一把一撂打勾的纸——这是他的工作纪念,还有一把撬玻璃罩用的薄刀片扔进一个文具袋。他看着一样东西老半天,还是把它抓起最后扔进来,是那只风动蜘蛛。他把文具袋放入墙上镶嵌的一个小箱,箱子里的东西会自动送到他家。
他进了电梯,按了最低层。这是个下意识的行为,没有为什么。这是台全透明的电梯,陈鲲仰头看电梯筒道里的红指示灯越来越快地向中心点收缩,慢下来,快起来,又慢下来,反复不知多少次,最后,红灯往黑暗中飞快集中,拉成了红线。周围一片寂静,陈鲲就这样在这透明盒子里往下掉,一直掉到地下20层。电梯开了,外面竟是一片水帘,他把手伸出去,手是干的,原来不过是虚拟影像而已。水帘外走廊是装修过的山洞样子,不同的方向几个不同的洞口,洞外似有光影晃动。陈鲲漫无目的,走向其中一个。他站到洞口时,看到无尽的山野和碧蓝的天空在眼前展开,山坡在近处起伏,到远处河岸平缓下来,展成一片花地。一条小河蜿蜒自远而来向远而去,河面的波纹到了很远处仍闪烁得晶莹。河上有蓬船的,也有白鹭,飞走,又飞回,他仔细看,总是那两只。即使有瑕疵,仍挡不住油然而生的诗情画意正要掩盖他低落的情绪,然而,地面震动起来,一只怎么也得有三十米高的猩猩和一条长有百米的恐龙撕打着进入画面。两只庞然大物拳头和巨尾挥扫过处,扬起一片桃色的花尘。
这都是3D虚拟情景。这是家电影院。
他失业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看电影。猩猩把恐龙打倒在他旁边,巨臂按着那恐龙的脖子,正好让它的一只巨眼瞪着他。眼珠上灰色和褐丝中夹杂着红色的拉丝清晰可见,从白色瞳孔中放射出来,尤如太空中一颗白矮星放射出最后的死亡光辉。它皱巴巴的青石色眼皮眨了一下,然后慢慢闭了下去。编剧不忘让几片花瓣此时从空中飘下来,好为它的死增加悲怆的浪漫气氛。他并不同情它,猩猩是后出现的物种,它要是聪明的就应当知道后来者居上是编排好的剧目。自然界里只要生得晚,就是稳操胜卷。那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举起手臂来给安吉打电话。他决心只找她一次,就一次,她来就好,感激她;她不来,从此就陌路了。反正情况已经坏到底,再坏又能怎样。
他闭着眼睁,深呼吸了一口,把电话打出去,等睁开眼,也没见对方电话有嘟音反应,原来是手表根本没有打通,“如果有紧急电话,请用网络交流。”手表屏幕上这么一句话。他才想起来,今天所有的手表,在从12时00分至12时02分的两分钟时间里,统一升级。
陈鲲决定不打了,他对自己说了,只找她一次。
他溜着边找了着张椅子坐下。椅子扶手上搭着一个头盔。这玩艺叫体验增强器,原理是使大脑对五官输入的信息更加敏感,从而增强人在虚拟场景中的深度体验。据说各人对这个仪器反应有强有弱,有些人反应强到受不了,有些就没有反应,因此,观众可以选择戴与不戴。可不要小瞧这玩艺,它在电影的作用中很重要。如果你知道电影的发展史,就该知道,电影能在各种娱乐活动中存活下来不容易,其根本原因,是让观者短暂脱离现实。电影诞生之始,它被个万众瞩目的宝贝,电影院里一票难求,人们趋之若鹜,可笑的是那只在一面白布上放的竟然是没有对白和音乐的黑白画像。后来电影增添了声音,画像又变成彩色,这是技术进步的自然结果,人们叹服于此,就算那粗糙的画质和单薄的情节无法让人融入,人们也从不挑剔。近距离看一场活生生的梦,当时是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人们对电影这种稳定的娱乐形式的热情保持了许久,比其它的需要不断变化形式的娱乐现象都要久,但热情这个东西,早晚会变冷。电影的制作者们当然明白这一点,他们要赶在热情消退之前,发现新的可激发人们热情的点,把人们留在电影院,当然我毫不怀疑他们的初衷只是想把电影做到更好,以让它本身生存下来。人们绞尽脑汁,在情节和对白上下功夫,故事张力被他们用到极致,但它的效力很不错,但比起技术革新给人们带来的感官刺激,又无法望其项背。所以说,最直接最管用的,还是技术!为了让观众身临其境,电影可以在技术上做足了功夫,什么数码技术5D技术等等,无所不用其极。而离我们时代最近的一座技术里程碑,就是他脑袋上戴的这玩艺,用人工电磁对大脑进行脉冲刺激,放大场景对情绪的作用,把现实从虚拟世界中挤出去。但无论多少座里程碑的出现,都没有改变一个现实,看电影的人实际上越来越少了。这里和图书馆一样,观者寥寥。不过,哪天技术上又大跃进一次的话,电影院里门庭若市的历史场面没准又能昙花再现一次。
他把它拎起来,套在脑袋上。视野中看到的东西没有变,也没有什么快速投入场景的特殊感受。看样子即使戴上头盔,他仍然不能完全融合情节,没办法,对于不敏感的大脑,技术也没有办法。金刚恐龙大战之后是太空里兵荒船乱,外星人和人类外着斗篷内着三点式,激情洋溢地抵抗对方的质子炮,他就是在这荷尔蒙飞溅的场景中睡着的。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颗被捅成蜂窝的星球象个皮球一样爆炸了,炸出来的岩石和碎片要崩他一脸,他下意识地闭了眼。闭上眼睛的那刻黑暗中,手表的震动清晰地提示着他的现实世界是电影院而不是太空。
陈鲲立即把头盔摘下来,看到手表上安吉的几个未接电话时,不禁咒骂这种手表,智能太低下了,这种情况要是小呆在就会叫醒他。
他站起来,穿过双方对峙的太空战舰队列,在密集的火力中奔出洞口,跑进电梯。他回拨,听到安吉说她在瀚海大厦门口。等他奔出瀚海大厦的大门,她背着站在门口,他连忙收住脚,不想让他看到他急匆匆的样子。
“你知道吗?据说手表马上要换代了。你要是不接电话,新款手表能飞起来打你。”她转过身,头一歪,笑着冲着他说。她发帘下黑色的眸子,没有美瞳。就算她头一次什么乱七八遭的美瞳眼睫毛都没有戴,眼睛看起来一下子小了好多,但陈鲲还是觉得是这她笑得最生动的一次。
“这么说手表也要机器人化了,下次我把小呆的记忆装进去,它一定会叫醒我。”
出了瀚海大厦,他们有三个去处。灰云此时显现细细的鳞片状,如果在空旷之处看刹是唯美,但从天街的缝隙里看上去,如蛇腹底压着竹篾编成的天街上。一架极小的飞艇从蛇腹中出现,缓缓下降。但她显然没有看到那飞艇,她说她喜欢逛街。于是陈鲲抛开对郊外广阔天地里云层和山野的想象,和她转过大楼,走上一条绕着弯的步行小天街,这小天街那边连着一条仿古集市。
这集市陈鲲大楼里远远得也看见过,但却没有来过。这街上都是些小独栋建筑,每栋都仿了哪个时期的哪种风格,想让人身临其境,有穿越感。各个时期的风络也难说仿得不地道,不过都搞到一起来,参观者不知穿到哪个时代为好,会有些乱套。比如集市把口处带着架大风车的房子应当是模仿老磨坊的样子,刚要把他带到童话境界,但旁边带茅草顶的圆房子又想把他拉向原始社会,所以陈鲲的感觉哪儿也去不了,就跟着安吉晃算了。
陈插着兜跟着她晃,她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还挺快。他们路过看到一家叫“花溪”的店,这花店门口一边堆着各种瓶瓶罐罐里面插着各色花朵,另一边是一条花带,象是凝固的花溪,从店里泼到店外,粉色和白色的花挤簇在一起,其中没有一片绿叶打扰,煞是好看。她从花瓶里取了一支,冲着里面的店员喊多少个比尔币,那店员说三十个。安吉咕噜着她要在系统里完成三个区块的工作量才能换一支花,太贵了。她又从花涛里摘出一朵闻了闻又扔回去,脚步也没有停,那店员在里面看见了也没有说她的意思。
花店那边一小片绿竹林,竹枝竹叶在一面白色的墙面前轻摆。那墙是面高高的侧山墙,可见这街道要转角了。陈鲲看这白墙面颇高,有三十来米,从竹林上方延伸向上,到顶端被三阶梯马头檐黑瓦截停,延伸感象流水进了沟渠,随着瓦线尽头流向了空中,进了云里。瓦间几根绒草飘摇,瓦线下青苔长长短短刷下来,有些钻到暴露在外的小片青砖缝里。转到正面,屋檐下的白墙面上只有一窗一门;二楼木窗回形纹窗棂格把住四边,和斜下方两扇对开的木门上雕的回纹相呼应,窗半掩着,门也是。门下两只砂岩粗雕小石狮,身子都隐在门檐下的阴影里,只有一只爪子伸进阳光中。门檐下镶嵌石匾,上写“鐘郝芳聲”,陈鲲念了“钟郝芳”两个字,第三个字他不认识,安吉冒了一句,那字念“声”,陈鲲说我知道我知道。
如果这么继续走下去的话,他的心情应该会越来越轻松,多少和现实拉开了些距离,但安吉偏要让他回到这世界。
“这段时间总有地震预报,真是听得危险。”她用小声的恐怖的语气说,不过又象是在故意夸张,也不知是正经说话呢还是开玩笑。沉默又害羞的她,私下里还挺逗贫的。
“吓唬人的。吓唬你,然后市政又可以借机通过各种项目。”
“你总是把事情往坏想。”
“是你把事情往坏想,我从没觉得地震算什么。”
“好吧,算你赢。”
这白色的仿民居建筑把在一条弯道的尽头,拐过这建筑的正面,一面侧面的镶黄边小红旗打到陈鲲脸上,上写“水浒”二字。陈鲲冲着这两个字笑了起来。
安吉说你笑什么。
“模仿的就是模仿的,总会露马脚。这水浒发生的地方民居可不是这样的。”
安吉正要争辩,这时传来一声柔美女声:“客官。”陈鲲回看后面没有人,但安吉对声音来源的辩识能力显然比他好,她回过头往斜上方看。声音来自那白楼的二楼,虚掩的窗户此时正在被打开。一位身穿粉绿色古代围裹服饰的女子一手掀起往外开的窗户,探出大半个身子来。她身子探得太远,象条蛇搭着,陈鲲很怕她掉下来。不用说就是她在说话了。
她从窗下不知哪儿拿出一根支窗户用的棍子,想支起窗户,谁知棍子没撑住,掉下来,乒乒乓乓在地上跳了好一阵才停。再抬头看她,她一手撑着窗户不让它砸下来,另一手的几根手指捂住在张开的嘴唇上,象发出了无声的尖叫,然后霍一下从窗户里消失了。
说同时太夸张,最多几秒钟,楼下的门就被拉开。她小碎步小跑着出来,露出的鞋尖把两层的粉裙边踢得象旁边花店里的花瓣边儿,来到他们面前,用古代的礼仪欠身道歉。
陈鲲侧头问安吉:“你知道怎么回礼吗?”
“不用回礼。”
这女子起了身,娇羞地道了歉,然后邀请他们进去坐坐。
“这个揽客方法还真是费了劲了。”陈鲲压低声音说。
“那我们就干脆进去看看好了。”
小酒店里暗得很,几盏红灯笼从木梁上挂下来,几盏落地红宫灯支在角落里。中间只有一张八仙桌,四张椅子围绕,桌上一只高颈青花瓷瓶,在昏暗的红光环境中兀自站立。陈鲲和安吉在桌子两边挨着坐下。她摸着那圈椅的线条和纹饰,说这是申朝的纹样。
这古装女士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出把扇子,轻摇着走来坐在陈鲲旁边、安吉对面。他向她点了个头又接着盯紧那瓷瓶上的宝相团花纹,怎么也不觉得象是申朝的。干坐的过程中,他的视野边缘那扇子总在摇动,扇子的吊坠中两颗绿石碰撞发出小石子磕碰的声音,严重干扰了他对瓷瓶上花纹的关注。红灯笼光让她的皮肤上上了一层蜡粉色,他无处可放的余光都被那颜色吸了去。
幸好只是几分钟而已,一个男声切进来,“她很性感是吗?”
陈鲲朝声音方向转过去,安吉仍在低头看她的指甲连头都没抬。那女子站起来迎他。一个白头发有圈白胡子的七十来岁中年男士从里屋走出来。他走路的样子款款,象个老大,他似乎就要走成老大走路的样子。好在他没有穿古装,否则他会觉得这都是在演戏。他闭上眼睛吸了口气,说:“我也经常被她所迷,根本无法抵挡她的魅力。”
这位象老大的男人在陈鲲对面坐下来,双手抱拳在前,眼睛直看着他,说:“看看我们的机器人潘金莲怎么样?”
“机器人?店里也没有这么漂亮的。”陈鲲声音平常,至少没有明显的大惊小怪,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他说的店,指的是专门卖机器人的商店。
“他们也许有更漂亮的,但却没有这么有魅力的。”他压低了声音,抬起身向他这里凑了凑说,“因为她浑身上下每块表皮中都中充满荷尔蒙。”
他坐回椅子,“没有人能阻挡她们的诱惑,人类全体沦陷是早晚的事。”
他用手指抵着额头似乎考虑了一下,“当然还是有办法,既然人们可以控制发育年龄,控制欲望的强度也不是不可能。比如把人类都阉掉,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陈鲲低下眼看叉在一起的手指,大拇指正绕着对方转,象是太空中的双星。他琢磨着这是场奇怪的谈话,来这里是陪安吉的,或是安吉陪他的,或许能喝点小酒,加上这个潘金莲也没问题,现在他知道它不是人所以算不上第三者。但安吉看起来丝毫不惊讶,所以事实可能并不象他的想像,所以不能顺着这老头说。他是这样说的:“被阉掉也没什么不好,古代的宦官多去了,他们活得也很滋润。”
“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还有为什么吗?活着就是活着,我只能这样活着,他们也只能那样活着。”
“不,因为他们有压过对女性的欲望以外的其它欲望。”
“物欲吗?他们其中是有很多人很多钱,可是花的地方都没有。”
“有比物欲更高的欲望,比如特权欲。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东西,操控他人的命运!而现在,我们的一切都在别人,不,不是人,是物的手里,在系统手里。系统知道我们的一切,操控我们的生活。我们欲望在系统里到处碰壁,现在连性欲,都受到了年龄限制,以后,没准连这个给不给,也得看科技的脸色了。”
“不是什么都以欲望为起点和终点。”安吉这时插了一句。安吉这样说,陈鲲更确认她是事先知道这场谈话的主题的。
“欲望是人的天性,欲望使人之所以成为人,欲望让人追求、让人冒险,甚至让人出错,但是,欲望让人具备非凡的动力,它创造一个独一无二的戏剧化世界。看看吧,我小时候,有十块钱的人想要一百块钱,有了一个亿资产的人想拥有十个亿,他们总在想要更多!而现在的我们呢,我们现在一切不用花钱,一切都配给,财富只是系统中的一个数字而已。我们一辈子所拥有的钱从我们一生下来起就有了一个基数,我们再努力,基数只会向上努一努,而这种努力伴随着损害数据画像的风险。所以大部分人决定在漫长的一辈子中不做任何非分之想,以确保在百岁之后成曾一无所用的老人时,能有台机器人照顾陪伴。我们似乎是物欲得到了满足,但其实是我们没有了物欲!那个因创造物质而朝气勃勃的冒险精神时代一去不返。而性欲呢,因为科学证明出了它与犯罪和社会不稳定因素的相关性,被技术推迟至二十五岁!感谢科技,只是推迟了它,至少我们还是有的。今后,等到人工智能再发展下去,它在所有的智能方面超过我们的时候,也许只有欲望这一件事,让我们为它们所不及。而系统正在吞噬我们的欲望,它先拿性欲开刀。如果我们连拥有任何欲望的机会都不再有了,好的情况是我们被吃科技的嗟来之食,坏的情况,它为刀俎我为鱼肉。”对面的男人站起来,两只手撑着桌子,身子向我这边倾下来。这架式让陈鲲直往椅子背上靠。
安吉霍地站了起来,“爸爸,你不要这么爱激动行吗?”
这男子把身子辙后,安吉看他坐下,自己才坐下,脖子拧着看着他。
陈鲲在椅子里看着这情景,愣了一阵,突然站起来,把右手伸过桌子,笑脸立即浮上来,说:“这样的介绍方式还真是特别。您好,伯父。”
对面的男人没伸手,说:“安鑫。”
陈鲲把手收回搓着,嘻皮笑脸地说:“下次再握手,这次就算认识了。”
安吉说:“爸爸,你就是这么对待你请来的客人吗?”
安鑫说:“好吧,我们可以在气氛更好的地方谈一谈,一起去做个刮莎。”
“爸爸,又来了。”
“刮莎?”陈鲲摇头表示不懂,脑中正浮现一块牛角片和伤痕累累的背部。
“哦,我父亲就是喜欢这些传说中的偏方疗法,他觉得这比现代医学管用。不过,没有坏处,体验一下也可以的。”安吉总算把拧着的脖子和眉毛放松,“就带耳朵听着,少说两句就行。”
陈鲲说好的好的,跟着这老人往里走,边走回过头还问安吉:“不痛吧?”
“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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