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雨,缠绵,多思。秋锦年撑着油纸伞,雨水踏踏的落在青黑色的石板上,顺着枣红色的油纸伞浅浅的滑落,滴落在她浅白色的旗袍上,黑色的高跟鞋嗒嗒作响。微微散开的裙摆,像一朵缓缓盛开的海棠花。雨点在水中慢慢回落,凄凄,凉凉,哀哀。往事只会如秋海棠一般,无香。
“长请,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烧的瓷很漂亮。”她的眉眼都在笑,明亮的像海棠花。“没……”眼尖的锦年瞧见他的耳朵上爬上一抹绯色。“我们的长清啊,烧的瓷甩他们几条街。”“还不好。”她的眼睛太过明亮,他不敢看。“那长清,长清。你为我烧瓷,我想要海棠花,好不好?”“好。”顾长清微微的点点头。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她出神地望着水面。从没有想到,曾经的她,竟也可以这般语笑嫣然。她慢慢的走上石板桥,水珠顺着她清秀的脸庞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顾家是烧瓷世家,清明坊出产的陶瓷更是远近闻名。“混账东西,谁允许你烧瓷的。”顾老爷把手中的茶杯摔向顾长清,他跪坐在一旁,“再让我发现你烧瓷,手给你砍掉,我说到做到。”顾长清的头低低的,手心里还攥着精致的陶瓷。“小弟,你怎么就是不听,不烧瓷不烧便是。”顾长清幽黑的眼睛深沉一片,抿着嘴巴,转身就离开。
“大哥,你看他什么态度,这小子就欠揍。”顾长白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液。“长白你少说一句。”“大哥,你别拦着我,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个私生子,婢女生下的种,低贱。“大弟,他还小。”他甩开顾长明,“顾家家大业大,还不至于交给一个野种。”“小弟只是喜欢烧瓷。”“他一个连话都说不好的废物,能烧出什么好瓷。”碰,整个桌子上的器皿都被踢落在地。顾长清,你有种。
清明坊,师傅们都在这里烧瓷。火光照在他们黝黑的面庞上,汗水顺着棱角的脸流下,炽热的温度,似乎要把所有的水分都蒸发掉。“三少爷,您又来了。”宋师傅笑着对他点点头,他视若无睹,穿着黑色的长袍,清瘦的身影穿梭在清明坊。
“长清,还去清明坊么?”顾老爷背对着管家,两鬓早已斑白。“是的老爷,三少爷每天都去。”“管家,那孩子恨我。”“老爷您可以给三少爷说清楚。”说清楚?说不清楚哪,他颓然地将手放下,老了,岁月饶不了他。“那长清烧的瓷?”“按照老爷的命令,仿的那些全部销毁。”在过去的那么多年,他终于败给了岁月。长清……他烧的瓷,高仿的瓷,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杂乱的储物室里摆着形形色色的陶瓷,小到精致的瓶子,大到各个朝代的陶瓷。它们光泽细腻,在储物室里被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顾长清,你给老子滚出来,别装孙子。”顾长白在门外大喊大叫,顾长清的手上,脸上,到处都沾满泥土。碰,门被打开,他抬起手遮住刺眼的阳光。“老子喊你,你没听见是不是?”拿起身边的陶瓷就开始摔。
“叫你没听见。”顾长清抓着他的手,他用力的甩开。砸完小的,又砸完大的。发出清脆的哀鸣声,满地都是碎片。“你求我啊,求我不砸,废物,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出来的野种。”顾长清咬着嘴巴,他死死地抱着顾长白的腿。
“滚开。”他的全身上下都扎满碎片,鲜血从他的手指里汩汩的流出。他的手,“啊。”碎片深深的扎进他的手里,鲜血流的更凶。
“长清,你的手……”锦年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锦年,没事。”“谁干的?”他的手伤成这样,还怎么烧瓷。“我自己不小心。”他的眼睛始终不敢盯着她,“你知道,你不能说谎的,说谎的时候睫毛会颤抖。”“我……”他的手包的像粽子一般。“你傻不傻啊。”“你别去。”他从背后轻轻的抱住她。“别去。”他的头蹭着她的肩……“好。”
“大少爷,您当初不是这么答应我的?”锦年的视线从未从他的身上离开。“哦,那我是怎么答应你的。”顾长明放下手里的茶杯,不紧不慢的敲着桌子。“您说只要我从三少爷那里偷到青花瓷,您就会保证三少爷不受伤害。”“是么?”他讽刺道,“青花瓷,我已经帮您拿到。”“等到斗瓷大赛那天再说吧。”他抬起她的下巴,这脾气这倔强,真想让人摧毁呢。“你是不是想反悔?”入秋,连空气都是冷冷的。“若是我想得到你哪。”“大少爷,这个玩笑一点都不符合您的身份。”玩笑?他是认真的哪。这些年,他才看清楚老东西的真面目。顾家传世的青花瓷原来一直都在那个野种手里,顾家也要交给他。可是,他顾长明不答应。
九月,到了顾家清明坊斗瓷最后的阶段,以烧制青花瓷为最后的试题。青花瓷讲究在瓷胎上进行绘画,然后上透明釉,在高温下烧成的彩色的瓷器,对于温度的掌控就显得尤为重要,斗瓷的关键之一就是温度,而顾家对于瓷器的理解更在于烧瓷的人对瓷器注入的韵味,更是一个匠人在手艺上精益求精的追求。
擂台上铺满红色的地毯,敲锣打鼓,台上台下,热闹一片。来此观看的都是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清明坊历来名声赫赫,顾老爷致辞:“感谢各位观看斗瓷大赛,我清明坊致力于烧出好瓷,培养出德才兼备的匠人。”台下一片掌声。
第一个出场的瓷器,花面呈现蓝色花纹,素胚勾勒出流动的条纹。晶莹清澈,幽倩美观,明净素雅,真是“白釉青花一火成,花从釉中透分明。”“好瓷,好瓷,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琳琅瓷行的卓老板赞不绝口。“恐怕也只有清明坊有这般实力。”清明坊一出手自然惊艳四起,斗瓷也有其他好瓷,可与刚才的青花瓷相比,就逊色太多,也没有多大看头。
“听闻,顾家有传世的青花瓷,可否有幸一见?”坂田先生久居中国,自然对中国瓷器略有耳闻。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在场的人都想一饱眼福,顾家的青花瓷久闻未能一见。顾老爷皱眉,“坂田先生,现在观赏青花瓷,多有不便。”坂田的眼睛眯着,“既然您不愿意割爱,我也有一件瓷器,可否请您一观?”“好说。”顾老爷淡淡的笑着,我倒要看看一个日本人能玩出什么幺蛾子?
“也请各位一见。”坂田手里赫然就是青花瓷,珍珠白沁就烟雨,孔雀蓝映着月光,莹透的素颜,朦胧的就像琴弦上的一缕檀香。纯古浑厚,韵味渲染出素雅。顾老爷的脸色一怔,这个青花瓷竟然是……在场的人都是心思通透,这顾家的传世之物,怎么会落到日本人的手里。
玲珑瓷行的周老板品着这瓷,韵味悠长,年代久远,无疑就是顾家的传世之物。“顾老爷,您一直备受崇敬,这青花瓷怎么解释?”“对啊,给我们一个说法。”“还是您已经站到日本人那边?”顾老爷的脸色铁青,顾长明讽刺的笑着,顾家这次一定会万劫不复,臭名远扬。
“怎么不说话?你们清明坊也配的上这清明二字。”“你们听在下解释。”他的脚步微颤,两耳发鸣,“我顾宗名这一辈子只会烧好瓷,至于这件事情……”“至于这件事情,不过是个玩笑。”顾家的三少爷竟会说话,外界不是相传顾家三少爷是个哑巴么?
“这瓷是我烧的,高仿,不过是个赝品。”全场人目瞪口呆,怎么会?“周老板,您再仔细瞧瞧。”他拿起手里的青花瓷,这纹路果然有瑕疵,竟然可以把瓷器高仿的以假乱真。顾家究竟出了一个怎样的天才。顾长清黑色的长袍站在那里,清瘦的背影投下一行浅浅的影子。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储物室的。那个男人的话一直在耳边回旋,“清儿,烧个高仿的青花瓷吧。”这个满头白发的人竟是他的父亲。“顾家都是给你的。”“我并不想要。”他的父亲从来都没有问过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父亲求你了,顾家只能靠你。”父亲这个词语多么陌生,“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什么我都答应你。”唯有长清最像他,“顾家给大哥吧,我只想娶锦年为妻。”
择日,顾家三少爷大婚。锦年问“你恨我么?”顾长清睫毛清颤“不恨。”那日顾长清一身红色的喜袍,静静地看着锦年。“这一切你都知道。”
“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锦年的眼里溢满泪珠,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来。
“我爱的是顾长明,从来就不是你。”
“刚好我想得到顾家,又想得到你。”他笑得很淡,仿佛风一吹就散了。锦年夺门而去,简直就是落荒而逃。“三少爷,婚礼还要举行么?”“如期举行。”红烛摇曳,喜帕下面是一尊青花瓷,他此生唯一的一次婚礼。不久,青花瓷出现在上海的博物馆里。
雨水拍打着她的脸庞,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望着她的眼神,“你会恨我么?”“不会。”雨下的更大了,她将伞轻轻地抛向空中,飘摇着旋转,落在水面上。
秋锦年走下石桥,背影逐渐湮没在雨中,纸上一行字迹写着,我只想让你成为我的顾夫人。落款长清,九月二十日,斗瓷那天。字迹被雨水打的模糊,但是都没有等到她的顾先生。
往事如秋海棠,无香。街头,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摆出一排排的陶瓷,好巧,所有的陶瓷上面都是海棠花。“小姐,你喜欢海棠花么?锦年就最爱海棠花,小姐请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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