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散漫的侵略者
说实话,他从未真正想过自己会被委以此任。
总统为了增加下一届大选的筹码而拟定了若干侵略计划。倘若现任总统败选,这个耗资颇具的侵略计划有很大概率会人走政息。
之所以制定这个不着调的侵略计划,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为了现任总统任期第三年的预算不被削减大半。
他鬼使神差的签下自己名字是为了最新款的思维稳定仪——只要他积攒足够的荣誉值再上升一个等级,就可以递交申请进行更换了。所以他才成为被派出充当调查员的三万多名公务员中的一员。
这三万多名公务员被分成了三类任务的三千多个小组。他所在的小组连同其他一千多个小组要在未来的一个地球年里撰写一份详细的报告,所到星球的资源储量,征服该星球需要的兵力物资。然后再交由战略部分析这一千多份报告,运气好的话出征的军费开支能在换了五到六任总统后内得到国会的拨款。
为了通过审核,他瞒报了自身状况,没有把重度思维涣散写进简历中。等思维被传送到地球人身上时,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没有了思维稳定仪的帮助,他每天大概只能有四到五个小时保持清醒,在其他的时间里,他会陷入地球人所说的「发呆」状态中。这让接触他的地球人觉得他是个人畜无害的傻子,这可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众所周知,侵略一个拥有七十多亿人口的星球可不是个志大才疏的政治家一时兴起说能成就能成的事。
更操蛋的是,这个仓促的计划都前期筹备显得随意无比。联同他在内三万多名公务员被随机传输到了地球人都身上,他们彼此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要知道这个蓝色的星球里光是疯子都不止三万之数,还有一些大脑没什么问题的人也会声称自己的外星人。
分辨一个人到底是真疯还是同类那可比想象中要难多了。
做了不少无用功之后,他决定顺其自然。这个词是在他继承的人类记忆中,当自己处于一种名为「焦虑」状态下最佳的解决方案。
随着时间流转,做地球人这件事,他越来越得心应手。
权当是一次假期罢, 悠然享受着壮年恒星照射到这颗蓝色星球的温和阳光,仅仅是洒在身上,就让人感觉放松和惬意。每天的日常就是躺在堤坝上吹着风望着天空发呆,在公园林荫间逗路过的中华田园狗。偶尔也会执行自己的任务,厚着脸皮自来熟似地搭讪感兴趣的人类。
Part 2 春天不常在
有个生物年龄十三岁的雄性人类对他表露了强烈的兴趣,经常会在公园里站在远处看着他睡觉。
“喂,小子。你看够了没?来补门票钱。”他从刚刷了油漆的木质长椅上窜起,满不在意油漆已经将头发弄得一团乱糟。
“流浪汉叔叔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哑巴……”那孩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露出一副男女通吃的无害微笑,表情也无丝毫冒犯之意,倒也是凭着自己年轻童言无忌。
“之前我还没学会罢了!人类的语言文字……简单的很!”他摸着脸上渐渐凝固的油漆支支吾吾地回答道,越说到后面越像硬撑。
“叔叔太有意思了,说话好奇怪啊……这个是给叔叔的。”那孩子从身后拿出一个苹果,递了过去。
“这什么东西?”他拿在手里捏了捏,凑到鼻子前嗅了嗅。然后如临大敌般,眉头皱了起来。
“水果……吃的。”那孩子捧着一团空气,咬了一口,连连笑着点头。“很好吃的,叔叔试试看。”
“直径约摸9厘米,甜度为9,含糖量15.58%,汁水丰富……味道跟我之前在垃圾箱里翻到的东西很像。谢了,义父。”
“义……父?”那孩子呆在了原地。
“你我没有血缘关系,你向我表露了善意,无条件的对我很好。据我了解,这种关系在地球应该叫义父。”
“不太对劲吧……你确定义父是这个意思?”那孩子搜肠刮肚想要反驳,但几次欲言又止。
“人类的语言文字,我可比你这个小孩懂得多。”他硬着头皮回答着。
在这之后,这孩子经常会来跟他聊天。内容无所不包,比如晚上起来尿床碰到父母光着身子摔跤,今天在学校又被总是针对他的女孩欺负,年轻女老师的汗浸湿了腋下一大片,同桌身上甜甜的奶香味,灵动含笑的大眼睛,以及那令他费解至极的……嘴唇上薄薄地一层绒毛。聊到这些时,这孩子原本清澈见底的眼神竟有些痴呆呆。
“义父,你这些关注点都好奇怪啊。是不是应该叫你流氓?还是变态更准确些?你这个年龄的雄性人类已经开始注意这种东西了吗?”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困惑,若有所思地歪着头,眨了眨仿佛永远也无法彻底睁开的眼睛,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他没办法完全理解人类对异性的过度关注和那无法量化的性吸引力。
“啊?我当你是朋友才跟你说的!你可别说出啊!”男孩有些手无足措,神情羞愧面露难色。
“朋友啊?我们原来是这种关系吗?我又能跟谁说呢?”他似乎有些明悟,却又不得要领,不断琢磨着朋友这个字眼。
“倒也是。”
轻声说完这句话之后,男孩眼中有一些难以察觉的东西消失了。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自己的义父。他陷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古怪的情绪,但对于他来说似乎也没什么大碍,所以他很快就抛之脑后。
Part 3 唯有音乐能击败物质
他飞快的吸收着知识,每天都在增长着对这颗蓝色星球的了解。他学会了很多词,但有些太过抽象词对他来说还是难以理解。
如:货币和财产,婚姻和忠诚,梦想和自由。
因为自他来的地方,并没有这些概念。这些概念的诞生,似乎是人类的社会资源分配系统做的太粗糙和随机所导致的结果。这也是人类这个物种的先天缺陷和多数烦恼的来源,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终极问题——怎样变得幸福。但是幸福这种东西,似乎就是人类大脑腺体分泌物作用下的感受。大脑的奖励系统奴役着他们在其短暂的一生疲于奔命。他想着也许以这种思维去理解这一系列混乱复杂的因果关系总集太过于简单了,但是他总是忍不住这么想着——也许人类多数时候都是自作自受。
面对这一堆杂乱无证的拼图,他总感觉缺了点什么才导致自己始终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类社会图景。是什么呢?他自问道。他一直没有答案。
经过此番思考后,他再将目光投向世间的人类时,看到的满是被腺体支配,服从欲望的苦役。
人类自己是否有解决这种烦恼的办法呢?
他开始漫无目的行走游荡,还像以前一样,清醒的时间很少,但他始终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周遭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他停下脚步,驻足在一伙人面前。
那四人身边围绕着音响,从中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每个人都沉溺于由热诚编织的音墙中,带着充沛到泛滥到情绪享受着无人注目的舞台。
频频侧目的行人捂着耳朵绕道而行。而他站在那里,看着这支乐队演奏了很久。
一首接着一首,直到这四人大汗淋漓,他还站在那里。
此时,他们的演出似乎是一种近乎无偿的行为,但是他们却乐在其中,沉浸地享受着舞台。
“喜欢我们的音乐?”为首那人收了话筒,用袖子胡乱擦了把汗。
“喜欢?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看了这么久?”
“感受你们的……”他顿了一下,在脑海里搜罗着词汇,少顷找到了还算满意的词。“情绪。”
“这是我们唯一的可取之处吗?”
“你们演奏的曲子我听过。你们的鼓手始终抢你们两拍,几乎是牵着你们的鼻子走。但是你们一点也不生气,极力配合着他。把曲子完全演奏成了另一副模样,也是这种不可预知的状况外和事故在吸引着我听下去,你们总能找到法子化险为夷。在第三首,鼓手因为流汗鼓槌脱手时,贝斯见机填了上去。吉他像是忘了谱,或者可以称之为即兴?
“但最终总会绕回去,重新变成熟悉的旋律。主唱的声音一直在颤,气息也不稳,而且总有些歌词像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似的,就在这个时候我能感觉到一些他独有的特质。你们错漏百出却处处流露着不对称感却紧密地整合在一起……我曾感觉音乐很无聊,因为我听的都是些被事先录制好的东西,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再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理解不了为什么人类会一遍一遍的听这种东西,你们这样的音乐第一次让我感觉有趣至极。”
“妈耶,你知道你讲这些自以为是话的时候多欠揍吗?”吉他手摘下挂在身上的吉他。被汗水浸湿了他衣服,紧紧贴着他瘦弱的身体,胸口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吉他手走向了台下唯一的观众,狠狠的抱住了他。“妈蛋,兄弟。我爱死你了。”
“这他妈就是知音吧。”
“你这个大尾巴狼可真懂音乐。”
他莫名其妙的成了这支乐队唯一的听众,或者说朋友?他不确定。有些词,他总是不太会用。他跟着乐队生活了一段时间,做他们演出唯一的观众。渐渐的,他也不再是唯一的观众了,甚至开始有了粉丝。有眼光中带着憧憬,羞涩的姑娘。也有打扮入时跟着音乐POGO,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融入进盛大的狂欢,面无表情的他却像个多余的人。
乐队摆脱了街头艺人的身份,变成了这座城市最有名的一家livehouse的常驻乐队。在这个过程中他学会了吉他贝斯和鼓,甚至水准比乐队成员更胜一筹。
“你有这样的天赋,为什么甘愿当个流浪汉?”主唱陷在了柔软的真皮沙发里,手中拿着一杯黑麦威士忌,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燃了一半烟灰还未落下的薄荷香烟。“你以前真没学过乐器?”
“我只会模仿,演奏的只是一个音不差的复刻版本,这正是我感觉无聊的音乐。”他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你可别吹了,还一个音不差。意思是你比所有人都牛逼呗?”躺在吉他手怀里的女孩讥笑道。
“尼古丁和酒精会伤害嗓子,过量饮酒会对神经系统形成不可逆转的病理改变,比如手抖。”他面无表情地说着,扫了一眼贝斯手颤抖的手。
“及时行乐嘛!吉姆莫里森柯本还有伟大的吉米亨德里克斯都在二十七岁死去,这背后一定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作祟……比如,你无法抵抗的宇宙意识!”吉他手似乎对自己这个结论相当满意,耸了耸精心修剪过的眉。“我们都身置与巨大的混乱中,这世界没逻辑可言。也许我们明天就会一文不名,这婊子到时候也会离开我。”吉他手抓起怀中女孩的手,轻轻咬了一口,她不满的娇嗔着。
吉他手这番肤浅的虚无主义,他没有什么反驳的欲望。某种意义上来说,吉他手也没错的太离谱。对于整体人类文明来说,一支水平有限没什么潜力可言的乐队无足轻重。但他有些失望,他曾想在他们身上找到一些问题的答案,看来失败了。
“别打岔,让他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主唱眼中带着期许,极渴望得到一个答案。
“如果你们能保持健康的生活习惯和注意心理健康,活过二十七岁并不难。”
“答非所问,看来必有隐瞒。”鼓手晃着手中只剩个底的百威啤酒瓶,半开玩笑似地说。
他回头看扶着沙发已经站不稳的鼓手,情绪在酒精的作用下格外高涨,满是雀斑的脸上也泛着红晕。
“我是外星人,奉命作为斥候收集地球的情报,好制定侵略地球的计划。”
“看来除了音乐,你讲起笑话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哄笑声淹没了他。
看来大家对这个诚恳直接的回答并不满意,他也不知道他们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他只好控制着脸部的肌肉,努力做出了一个笑脸。
酒精挥发后与烟雾融为一体,屋子里的空气愈发沉闷。他能嗅到有些东西正在弥漫发酵,像是正在腐烂分解而产生的气体。
一天,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与乐队成员走散。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该前往何方。
只知道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Part 4 空洞的呓语
他遇到了另一个流浪汉,体型削瘦,步伐踉跄。
流浪汉衣服脏得以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松垮得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形状。眼睛里流淌着着难以斗量的忧伤,终日口齿不清地呓语着。
“人到底是什么?”他提出这个问题更多的是自问,也没指望得到什么解答。
“不知道,我不是人。”那流浪汉晃着脑袋,一头散发摇晃着。“我是游魂,世间的游魂。”
这句逻辑不通的话,让他倍感奇怪。他知道「游魂」这个词的含义,怎么看也跟眼前这人沾不上边。
“世间的游魂?”他琢磨着这句话,但始终不得要领。
“一个人之所以是人,来自社会赋予的身份和关系,人是活在其他人记忆中的。有了这些,别人才会脱口而出叫你的名字,这是你为人的证明,他人知晓你存在的证明。我是没有姓名的人,流浪汉乞丐恶心臭气熏天疯子,我没有姓名,我是游魂。”
“那我也是……游魂?”
“你的名字叫什么?有名字吗?”
流浪汉在他身上翻弄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很快,又失望地缩回了手。
“我?没有……”
“你是游魂,跟我一样。你没有号码,我也没有号码。没有号码,你这个人就不存在。你是游魂。”
“那你可以给我取一个名字,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名字。那我们就不再是游魂了。”
“你不懂。游魂没办法赋予别人名字,游魂只会共生,互相依附活着,游魂没有办法为游魂证明。两个孤独的游魂,只会让孤独加倍。”
“没遇见你之前,我只是个愚蠢的傻子。遇到你之后,我怕是要成癫狂的疯子。”
“你不愚蠢,没有真正愚蠢。你也不疯,没有人真正的疯。”
“这话从一个疯子口中说出来,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那我问你什么是疯?”
“大脑病变,让他们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言行不符合社会规范。”
“谁定义了病变?你怎么知道一颗健康的大脑是什么样?谁又能完全控制?这世间歇斯底里的人还少么?他们都疯了吗?谁有资格制定社会规范?权力害怕叛逆者,秩序害怕越轨者。这世间循规蹈矩的人们,不过是被权力和秩序所异化的脑髓而已!”
“可……他们应当是幸福的。”
“他们不幸福,他们只是被告知通往了幸福的路。那路上多远有什么陷阱,都要自己去趟过才知道。至于那高高在上所谓的幸福,只不过是吊在蠢驴子面前的胡萝卜!”
“但最终一部分驴子会获得奖励。”
这场对话,以流浪汉不屑的冷哼作为结尾。
那天晚上,他和流浪汉翻垃圾箱找到了超市扔掉胡萝卜。
这东西可比他想象中要好吃多了。
Part 5 The Freak Show
在茫茫黑夜中漫游时他目睹了一场凶杀案。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 仿佛世间只剩下了他这个目击者在见证罪犯如何处理受害者。他呆呆地看着一切发生,就像一只飞鸟停在树上观察食肉动物狩猎。
终于,那正在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犯人发现了始终在一旁不曾斜视的目光。让罪犯感觉困惑的是,他甚至没有躲藏的意思。
那罪犯白色的衬衫被动脉血和汗水浸染成了淡红色,走向他时手里拿着还在滴血的消防斧,神情丝毫没有慌张,甚至脸上还带着理所当然的不满,仿若一个创作途中被打断的行动派画家。
“她死了。”他已经可以熟练控制脸上的肌肉,调出一副标准友好陌生人式的微笑。
“死得不能再死了。”罪犯用空闲的手撩起沾满汗的刘海向后梳,胸口微微起伏匀出一口浊气,扬起下巴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
“我十分好奇。”
“为什么杀了她?”罪犯脸上的警惕散开了,轻快地掂了掂手中的斧子,双脚打着拍子吊着嗓子唱了起来。“我擦干她的眼泪,收获着她的恐惧。她将命运交付我手,我是草菅人命的船夫,帮她泅过不问善恶的冥河。酬劳仅要鲜血五升,好做我那画布的颜料。你可能不太相信,我可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好的,艺术家。你究竟是追逐美感,还是表达什么诉求?”
“不要用庸俗的语言解读我,艺术是破坏,灵魂深处歇斯底里的哀鸣。我的作品独一无二,世间没有相仿的创作。”
罪犯开始跳起踢踏舞,皮鞋踩进泥土并没有预期中清脆的响声,但是节奏感丝毫不乱。渐渐跳得入了迷,脸上满是沉溺于舞蹈的纯粹欢愉。
“无意冒犯,但我看见了一个可悲的孤独的人在笨拙的表达着自己。执拗的虔诚的坚持着,但这忙碌的尘世没人愿抽空了解他。这让他沮丧至极倍感挫败,只能够自怜地舔舐着伤口分泌的苦汁。”
“绵羊可没资格评判狮子,它们的共同语言只有狩猎。万物生来注定要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而我是被遗忘的国王,咬断猎物的喉管欣赏生命流逝的姿态是上天曾赐予我的权柄,我只不过是通过杀戮迎接我的冠冕。”
“你曲解神的旨意不过是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以荣耀代羞耻,艺术代罪恶,傲慢代无知,只因你脆弱得承受不起真相。”
“拜托你睁开眼睛看看这炼狱人间,跟那藏身于偶像兜售废话的冒牌货所言的全然不相符。真正的神在天空之上无偏无袒的俯视着,因该做的早就完成,一切真理被写进了你我的基因,而不是那粉饰后的废话连篇。”
“哦,你这话跟我说不着。我本就不信你们人类那些所谓的神。我只是好奇罢了,好奇藏在你行为背后的逻辑。”
“我凭着直觉行事,只为解放被社会管束下的本能。”
“你是在用动物式本能这类话为自己开脱吗?但是据我观察驱动动物狩猎的原因是生理饥饿。但你似乎并不打算吃她,我说的对吗?”
“吃只是个附加行为,它们是秩序的代行者。如果没有狩猎行为,这套几万年以来运转不休的体系就会崩解。人是这套体系的破坏者,一切都在失控中,我只不过是在帮地球减轻负担。”
“的确有道理,确实人类在整个地球的生态平衡中扮演的角色是个破坏者。”
看得出来这句话让罪犯很意外,他甚至停止了舞步。
“还以为你会继续反驳我呢,怎么这就同意了?”看得出来罪犯先生现在十分不适,像是一场争斗被外力强行遏制了,浑身乱串的肾上腺素无处安放。
“为什么要反驳呢?”他一脸理所当然,没有丝毫迟疑地反问着。
罪犯先生开始在方寸之间来回踱步,不解直接写在了脸上。
“我……我……我可是个杀人犯,你应该反驳我。”
“我不太关心你杀了谁,那跟我无关。跟你搭话的原因只不过是对你感兴趣。”
“对我感兴趣?不不不,这不对。你应该扮演一个虚伪正义的代言者,介入一场已经发生的谋杀。这样咱们两个人的对话才能进行下去,你得给我个理由不杀你,你知道吗?”罪犯先生咄咄逼人地用消防斧指着自己身前这人,反应之激烈像是自己受了侮辱。
“你杀不了我,我想走的话随时可以走。”他面无表情淡淡地说着,就像在谈论什么事不关已的俗务。
罪犯先生嬉笑着,笑声越来越大,甚至捂着肚子扬起那尖尖的下巴,如同听到了世间最幽默的笑话被搔到了痒处。紧接着,还未等笑声中断就抡起了消防斧,但斧子没有如同罪犯先生料想的那样砍进肌肉卡在骨骼里,却是砸在了泥土地里。那人只是轻晃了一下便躲过了,罪犯先生又是横着挥动试图扩大攻击面制造有效打击。他仿佛读到了攻击一方的意图,提前就做出了向后跳的准备动作。消防斧再一次无功而返,罪犯先生开始没有章法胡乱地挥舞着消防斧追逐着那个灵敏得过分的身影,两个人的距离却渐渐拉开了。渐渐罪犯先生气息急促,呼吸凌乱无序。
“怪不得你这么狂,还真有两下子啊。试试这个……”
说完罪犯先生从肋下的枪套里掏出一把土制手枪,对准目标的脑袋开了一枪,那人头一晃就躲开了子弹。罪犯先生试着瞄准躯干,预测那人的运动规律接连开了几枪,没有一枪命中目标。那人一边躲着子弹,一边越来越近,最后硬生生从罪犯先生手里拽下了手枪。他把手枪叼在嘴里后,双手捏住罪犯先生的肱三头肌一转,硬生生把肱骨头拧出了关节囊,罪犯先生发出剧痛的嚎叫。
他把手枪拿在手里端详着,盯着不同组件的拼接缝隙,接着又朝天开了几枪打空了子弹。痴呆呆地看着还冒着硝烟的枪眼,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双手快速拆卸着手枪,直到零件散落一地,再也没有手枪的模样。
罪犯先生目睹了这一切,愤怒早已消解,久违的恐惧感找上了他。
“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子弹都能躲?”罪犯先生每个字都颤抖着,甚至还带着哭腔。
“人类的武器毕竟是由人类意识控制的。大脑通过神经下达攻击指令的话,需要眼睛和肌肉骨骼系统的协作。通过观察你眼球的运动,再加上手的移动,手指扣板机时的动作……很容易就能躲开。”
”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罪犯先生额头不断沁出细密的汗珠,双臂无力地耷拉着,身体不住颤抖着。
”跟你过不去?你有点失控了。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聊聊?聊聊?哈哈哈哈哈哈……杀了我吧。哈哈哈哈哈哈……给我一个痛快!我他妈……才不去坐牢!”
“你的手只是脱臼了,没有生命危险。”
罪犯先生挣扎着坐了起来,目露凶光,状态异常亢奋,歇斯底里地朝着他不停咒骂。
他很快对罪犯先生失去了兴趣,头也不回地融入了夜色中。
Part 6
当他埋头翻着弥漫发酵腐烂气味的垃圾箱时,一只脏兮兮浑身皮癣的中华田园犬在远处歪着脑袋看着他,一只后腿不自然地弯曲着,垃圾箱对一只后腿受伤的狗来说太高了。
看了一会,它开始挪动着不灵便的四肢。皱了皱潮湿的鼻子,低头嗅着什么,一边慢慢靠近他。
终于到了他脚边,它循着气味向上望去。他手里拿着刚找到的一片鸡肋骨,它带着渴望紧紧盯着。
他注意到了它的视线,将鸡肋骨放在了它面前。它先是嗅了嗅,舌头一舔就卷到了嘴里,不停咀嚼着。
他不停地翻找着,偶尔给在身旁不停咀嚼的狗扔些食物。
一人一狗,哦不……一个困在人类身体中的外星人和一只身体状况不佳的中华田园犬,就在这不经意间培养起了无形的羁绊。
他刚开始以为它对自己的兴趣只是暂时的,很快它就会离他而去。但是在这之前,他决定尽自己的能力让它能够不为食物发愁。
它刚开始有些颓态,整日蔫头耷脑。吃了几日饱饭之后,就变了副模样。拖着一只几乎没有功能的后腿,却精力充沛的在他周围打转。他睡觉的时候它就会在身边蜷缩着一起入睡,当他醒来时,它都会用舌头舔他的脸。
他没有给它起名字,因为据他了解,起名字这个行为似乎就意味着主人确定了和宠物的关系,而他认为它并非是自己的宠物,他也不是任何生物的主人。
而且名字对他们两个相处没有什么用途,只要他做出什么声响,它就会第一时间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咳嗽一声,打个响指,或者拍拍手,然后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让交流顺畅进行。
如果有朝一日,他想法变了,想给自己一个名字,真正能代表自己的名字,那他也会给这只中华田园犬起一个名字。
比起人类,他似乎更擅长与有一定智商的动物交流。回忆他到地球之后跟人类到交流,实在说不上高效。
有时候他甚至都快忘了,自己被传送到地球上的目的。人类对他来说过于复杂了,人类社会也太混乱了。一年的时间,对于彻底了解一个文明来说似乎太短了。当然,如果自己没有重度精神涣散的毛病,也许一切会简单很多。
他有一天在马路边看到了一只被汽车碾死的狗,头被撞到了路边,身体被过往车辆反复碾过早已残缺不全,仅剩还未来得及清理的部分粘在泊油路上,皮毛沾满了干涸的血,内脏外力被挤了出来,血迹延伸了几米才变淡。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耷拉着脑袋安静得出奇,一双眼睛投向狼藉的远处。
他驻足观看着汽车一辆辆驶过,心想着如果自己刚来地球时在马路上乱走的话,情况也不会好多少。他看着车流,想到了自己曾见过的工厂里整日不停歇重复着一种行为的机器,想到了在铁轨上飞驰的钢铁毛毛虫,伴随着轰隆声的金属大鸟。情感和性情丰富的人类可以制造出这些没有感情的大家伙……
直到他失去了兴趣,它还在盯着看,甚至没有发现他已经走远。
他回头看了一眼它,吹了一声口哨,它猛地一回头,这才跟上了他。
Part 7 思维的限度
被派遣至地球那三万名公务员其中一人在遍布湿滑青苔的桥洞下寻见了他,那时他正酣睡在纸箱中。
比起他那副流浪汉的模样,那人看起来要体面得多。
它警惕地冲着那人不停地吠着,弱小的身躯不停展示着自己的武器——还算尖锐的狗牙。
那人只是随便踢了一脚,它吃痛一声,整个身体就向后飞去撞上了墙。小小身躯躺在墙边,不停痛苦地费力的喘着气,肋骨戳破了肺部,血液渐渐充满了它的肺部,很快它就会死去,它在死之前一直盯着他,似乎还在担心着他的安危。
他醒来的时候,它已经死了,但是那双眼睛还一直望着他。他走了过去,抚摸着已经失去温度的小狗。摸到了碎掉的肋骨,便知晓了它的死因。
“你踢死了它?”他头也没回地问道。
“抱歉,你这小家伙也不知道为啥,一直冲着我叫,还想咬我……你不会为了一只狗而开罪同胞吧?”
他回过头来,那人尴尬地冲他笑了笑。那人看起来就跟人类一样,他运用起这种表情可僵硬死板多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面无表情,虽僵硬的脸看不出什么喜怒,但是他内心深处有种东西在发酵,那曾是他与人类最大的区别。他瞬间就明白了很多词汇真正的含义,难过、失落、愤怒、伤感、烦躁、痛苦……
“看到那个东西了吗?”那人抬手指了指高处的电子眼。“那东西到处都是。”
“我不明白。”
“你有重度精神涣散对吧?我观察你一段时间了,你每天只能保持四个小时的清醒状态。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通过审核,但你既然来了,那再追究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我可以给你一些利他林,虽然比不上思维稳定仪……但也比你现在这样强多了。”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抛给了他。“每四个小时吃几粒,但记得可别吃太多了,吃没了我再给你拿。”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哎呀,这个说来话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先带你洗个澡换身衣服,再给你弄点吃的,慢慢给你说。能混成这样,你也是挺牛逼的……哦对了,叫我王吧。”
”一个名字?“
”挺新鲜的吧, 入乡随俗。你也应该给自己取一个。“
王将他带到了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上,身子陷在比瓦楞纸不知柔软多少倍的真皮椅背里,王打开了话匣子。
首先,一个每天只能清醒四个小时的人,是注定无法融入人类社会的,这是他始终在边缘和底层徘徊的原因所在,相当于他是个一天酣睡二十个小时的人。
王迅速的吸收着知识,速度是他的几倍,日积月累之后差距可畏惊人。为了获取更多的信息,王发现了互联网这个庞大信息聚集地。但王很快发现了人类社会与互联网紧密结合着,所有运作规则都隐匿在这庞大的数据流中。
只要稍下功夫,人类社会运作规则对王而言并非是什么难以勘破的秘密了。王轻而易举的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黑客,任何安全措施对王来说都形同虚设。王躲在现实世界之后肆意的操控玩弄着这堆难以计数的1和0,人类社会有人意识到了王的存在却无计可施,即使说出来也像是可笑的阴谋论。
王发明了一套算法,通过同类特有的行为方式通过分析图像和文本来锁定他们。比如人类不会做出的肢体动作,不会使用的语法。只要这套算法不断优化着,王相信很快就能找到所有人。
在这套算法之下,至今还无法适应地球的他显眼无比。
他是王第一个找到的同类。
在学习人类知识的同时,王也学会了以人类的方式思考。这就像是语言哲学对语言和思维之间密不可分关系的论述一样,知识和科学也在塑造着人类的思维方式。王甚至学会了驱使人类社会前进的源动力——欲望。也许在这个问题上人类自己会有所争议,但至少就以王所学会的东西来说,这是一个不难得出的结论。
“侵略?并不需要了。那总统是个骗子,咱们来地球不过是一张单行票,三万名公务员只不过是他下一次竞选的筹码罢了。以母星现在的科技水平,要侵略地球大概得十个世纪之后。而此时此刻,现在的地球,完全可以成为咱们的专属殖民地。”王说这话的时候拿着一瓶满布灰尘的红酒,脸上挂着微醺的红晕。
货币自诞生之日起便开始慢慢的驯化人类,而如今整个人类文明活在了这套体系里。
货币这个概念对于派往地球的三万名公务员来说不难理解,跟他们的荣誉值有微妙的相似又完全不同,都是为了一种对价值的转化和量化。但地球的货币系统比王想象的更脆弱,只要王动动手指,就能通过操控数值的流动获得巨大的财富,这些数字可以轻而易举的买到几亿甚至几十亿人为之工作。
王甚至可以为人类未来的科技选定一个方向,以自己的想法去塑造人类文明。
对王来说,地球就像个有着无限可能的玩具。
王滔滔不绝地向他说着自己的计划,如痴如醉地详细说着具体每一步如何执行。但是王承认自己精力有限,很难靠自己实施如此庞大的计划,所以才需要找到同伴。
似乎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已经被人类所异化,这套征服的逻辑似乎跟人类历史上那些狂人也没什么不同。
王似乎没有想过,别人没有义务迁就于源于私欲的狂想。
想到这里,他漫不经心地望向车窗外,有些意兴阑珊。
Part 8 My Way
王的算法还在不断优化中,但其他人找起来比想象中要难。
后来有一天,王想通了,时间拖得越久,王的算法越跟不上同伴学习的速度,直到最后同伴们将彻底的融入人类社会与人类无异。
他对王滋生了一种名为厌恶的情绪,他想了想,可能跟王杀了那只中华田园犬有关。
对于王所勾勒的图景,他也感觉有点恶心。
为了维持与王的关系,他学会了撒谎和掩饰压抑自己的情绪,这让他们两个人能更好的相处。
如果一切如王计划中那么发展下去,地球假以时日就会变成另一个版本的母星。那可太无聊了,地球有趣的地方正是它如今这副乱七八糟的模样,对他来说地球还有无尽的新鲜感。如果可以,他还想接触更多的人和动物。
王用算法来找到同伴的计划作罢,想了一个替代方案。利用遍布全球的蜂窝网络基站来传播只有同伴才能听懂的信号。
这个替代方案王交由他来负责,而王则去忙着细化那个如何决定人类文明未来的宏大计划去了。
靠着利他林,用了几周的时间,他在技术上实现了它。但是他并不想让王通过这个东西把三万名同伴集结到一起。
“侵略任务取消,咱们回不去了。不要试图去找同伴,相信我,有人已经变成攻击性十足的狂人和疯子了,享受你们自己身为人类的人生吧。”
这条信息将往返于人类的大气中,即使是王手段通天也很难阻止它们传播。他已经想象到了王获知这消息的滔天狂怒,也许会以雷霆手段报复自己。
但他不在乎,走着瞧吧。
人类有自己的路,他也有自己的路。
但他可不是王的同行者,也不想成为王病态私欲中的任何一环。
最后,他放了一首自己很喜欢的歌,静静地陷在了沙发里思绪万千。
眼前闪过了自己在地球上经历的一些人和事,还有那只没来得及起名字的中华田园犬。
他感觉自己似乎开窍了,开始理解身为人类的乐趣了。
“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他自问着。“可不要王那种狂妄自大又庸俗的名字。”
他猛得睁开眼,打了个响指,似乎得到了一个另自己满意的答案。
Song:
And now, the end is near
现在 我的末日临近
And so I face the final curtain
面对人生最后的落幕
You cunt, I'm not a queer
你这个讨厌鬼 我并不是一个古怪的人
I'll state my case of which I'm certain
此刻由我为你讲述我的人生之路
I've lived a life that's full
我活过一个充实的人生
And each and every highway
每条路都是饱满的
And yet, much more than this
而且并不仅限于此
I did it my way
重要的是我用了自己的方式
Regrets, I've had a few
遗憾? 也有一些吧!
But then again too few to mention
算不上多 不值一提
But dig, what I have to do
我做了我该做的一切
I'll see it through with no devotion
我洞悉世事
Of that, take care and just
独自一个人
Be careful along the highway
在旅途的奔跑中保护好自己
And more, much more than this
并且不仅限于此
I did it my way
重要的是我用了自己的方式
……
散漫的侵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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