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在三十岁这年一切突然开始变得急转直下。所有的遽变仿佛都在一瞬间发生,并且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愈来愈远。
那么故事的开头,我要怎样开始描述这一切呢?要不就从连生的变化开始吧。
1
“骁骁,我做爸爸了。”在一个寻常的周末的傍晚,我收到了五年未联系的秦连生发来的信息。信息里,还附带着一张婴儿的照片,稚嫩而清澈。就像我第一次见到连生时的样子。
那是一个拥有着美好的火烧云的夏日傍晚,窗外的夜空中不断有晚归的喜鹊飞过。它们黑色的尾翼仿佛携带着某种悲伤的气息。一时间,握着香烟的手居然有些颤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复他的喜悦。
我只能吐出一口长长的尾烟,再发出几个大笑的表情。那一刻,久已麻木的神经竟然真的溢出几缕淡淡的欣喜。良久,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依旧沉默。
今天大概是岳路搬走的第一百天吧。日子过得真快,我都要来不及数了。
一百天前,我就是站在现在阳台的位置看着他,说出了那句话。他的表情终于不再是愤怒,而是晦暗中夹带了几许释然。于是我知道,这一场角逐我们都输了。
我对着坐在沙发上的他说:“我们先签协议吧,有什么问题等你思考好了再来找我商量。”他没有说话,只是朝我点点头,表情森冷,就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然后当天晚上,岳路就搬出了我们的住所。
七年的时光,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如同黑夜白昼般在我眼前倏尔闪过。从此我将无法再触碰到他的皮肤、体温,以及耳后颈间的温暖。他的泠然与内敛也许很快会属于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独立而精明,能够随时为他生儿育女勤俭持家。而这些,他已经不再需要我去完成。
果然,男人一旦狠起心来,女人就连呼吸都是多余的。
2
一个人在家里独处了三天。我怀疑,自己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对于家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再隐瞒下去,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编辑了一条长信息发给了父母。起初,他们都争相给我打电话,后来我实在说得口干舌燥面红耳赤,便只能告诉他们自己已经订好了周末回家的机票。于是,又留给自己独处的一天来收拾细软。
出发前的夜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只能起身拿出电脑看看旧时的照片。
那时候的岳路,还只是我的专属摄影师。他的镜头下除了花鸟虫鱼,出现最多的人物一定是我。我以为,他爱我入骨髓,从此的愿望就是和我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可惜,生活从来都没有那么多的如愿。即便曾经再深爱的人,都会在变脸时露出人性丑恶的端倪来。他的语言仿若钢刀一般插进我的肉里,复而取出,再深入。我想我是无法再与他继续了,于是有了两人都如释重负的那一幕。
3
第二天的早班机飞得顺畅,不到中午就抵达了家乡的机场。父亲母亲齐齐来出站口接我,在见到我时却欲言又止,只能不停地找些其它话题来闲聊打发晨光。
就是在他们不经意的闲聊中得知,原来连奇凡回家了。并且过几天就要在市里新开的酒楼举行他的订婚仪式。说到这里母亲停顿道:“要是早点知道你和小连的事情就好啦,你看那个时候我要是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们现在孩子都该有了。”
我有点无言以对,儿时的朦胧情感谁知道会持续多久呢。连曾经以为的灵魂伴侣都能随时抽身而去,又何况这些幼时的玩伴呢。于是我们的闲聊突然变得意兴阑珊。父亲也识趣地不再说话。我想他一定是记起了曾经抓破我和连奇凡上课传小纸条的事,那张泛黄的褪色的小纸条早已随着岁月被我锁入了时空的隧道中。连同那些未来得及完成的遗憾,一些羞于示人的秘密,一些连我都不会再告诉连奇凡的真相。于此刻的我们来说,这些都太不重要了。他会是我们这些人中,最早迈入幸福的人吧。
4
回家第一件事,是先联系顾歌。早在前一天晚上出发时我就告诉了她,她说等我回来替我接风。我说好的。然后当晚就见到了陆文辉,那个大概影响了顾歌半个人生的男人。
晚餐选在了一家装修精致菜式小巧的粤菜馆。她知道我在外漂泊太久,吃辣的舌头早已退化了。她总是这样周到而善解人意,让人很难去联想起那些凌乱而不堪的过往。意外的是,包厢里除了陆文辉与一众老友,居然还有今天闲聊时的男主连奇凡,与即将成为他未婚妻的姑娘。顾歌介绍说,那是刘淇淇。
我望着她灿然笑了笑,主动问起他们周末的订婚事宜,她却略显局促与尴尬,眼神不时扫过连奇凡的脸,不再与我对视。
我不以为意地问了问连奇凡,他却老练地回答道,两个人刚从新疆回来还在倒时差。一众伙伴都笑起来,气氛开始变得热络。
陆文辉还是一副中年商人派头,他早早地就出外买好单。回到席间,又拉着顾歌的手放到面颊上下摩娑。顾歌深情地望向他,本以为下一个瞬间他就要吻上她的唇间,结果手机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陆文辉一扫屏幕便迅速地起身走向外间,一边小声的絮语一边张皇地回头。顾歌则紧了紧指尖的戒指,再伸出白皙的手指捧上酒杯与我们对饮。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的我突然无比同情上了顾歌。即便她应该是比我这个失婚大龄女青年要过得幸福很多,但我就是无视不了她眼底的落寞和水汽。连奇凡看出了端倪,忙带着陈淇淇走到我与顾歌面前道:“这是我们淇淇第一次见到我的发小们,大家一起喝一个吧。”我笑意盈盈地举起酒杯,轻碰了她的杯子,她红润的面孔终于露出松弛与微笑。
晚餐之后的下半场陆文辉自然没有再与我们同行。我看到他临走之前塞了一叠钞票到顾歌的坤包里。顾歌用刚补好妆的嘴唇在他脖间一吻,陆文辉显得有点尴尬。他一边偷偷地拿出纸巾快步走向车前,一边打起了电话。
顾歌没有回头,只是挽着我哀伤地说道:“看哪,他又要回家了。我永远都不是那个他等在家里的人。”我无法安慰她,只能回抱住她说道,“你在家里还有宝儿呢。”她用力吸了吸气摸着我的头说:“可怜的骁骁,本来想请连奇凡过来逗你开心的,可谁知道他突然要来这么一出呢。”我笑着摇摇头,“顾歌,我们都大了。曾经的那些已经回不去了……“顾歌不再说话,红色高跟鞋踩在水泥砖上叮叮作响。
5
所谓的下半场不过就是儿时的伙伴再换个地方继续喝酒罢了。
陆文辉不愿与我们同行,一是他到了每日喝茶养生的阶段,二是他家里也许还设置着门禁时间吧。我知道顾歌心底的不甘和绝望,可是她没有办法。她是那样纤弱与无争的一张脸,陆文辉只要一同她说“乖“字,她就会立马拔掉浑身的利刺乖乖缴械投降。他是这样把她吃得死死的,不论过去还是将来。
进入KTV的包房,便感觉世界被隔绝开来。顾歌递过来两包爱喜,她知道我的口味向来清淡。“净喜欢些徒有其表的东西。“伊老是这样评价我。
人群迅速分成三拨,一拨去玩骰子,一拨划拳喝酒谈情怀,还有一拨就忙着真正去点歌了。我和顾歌相视一笑,“九零后小朋友的确比我们更加热爱自由和独立。“连奇凡插进话来,顺便摸摸身边小女友的头发。刘淇淇这时说起话来:”要不我们一起玩游戏吧,输的人唱歌喝酒好了。“我问道:”你想玩什么游戏呢小妹妹?“她歪歪头,一副娇憨的样子:”就玩真心话和大冒险吧,这个大家都熟。“我们道好的,于是从桌上抽出一只空酒瓶充当起轮盘来。
第一个出手的是刘淇淇,她自告奋勇地拨起了酒瓶,结果转到的人是顾歌。顾歌笑眯眯地喝了一杯啤酒道:“真心话吧,大冒险这个年纪也不爱玩了。“只见刘淇淇抿了抿嘴唇眼珠一转动便道:”你的初夜是什么时候?“人群起了哄,连奇凡也责怪地看向了她,结果小姑娘骄傲地转过头说:”人家才不像你那么小气呢,连最基本的问题也不愿意回答我。“说罢,一边用手拨了拨流海,一边眼神不经意地扫过我。
顾歌闻言笑了笑说:“反正是在上学的时候,具体什么时候已经记不清了,至于和谁嘛,也不太记得清了。“心里又是蓦的一痛,她明明就不是……再回过神来,顾歌已经开启了下一轮的轮盘。只见酒瓶叮铃铃转了两圈,慢慢在连奇凡面前停下来。
淇淇眼里突然有了异样的光彩。我知道她想问什么,可惜,她不是故事的主导。顾歌先和连奇凡喝了一杯啤酒,然后一边点燃香烟一边问道:“你是非她不娶了吗?“顺势抬抬下巴指向刘淇淇。气氛有些微妙,刘淇淇起身说要去洗手间。连奇凡却慢悠悠地弹了弹香烟灰问道:”你说呢?“答案不置可否。
“哈哈,男人果然随时都爱二十岁的姑娘。“顾歌大笑起来,我有点担心地拍拍她的背。她摆摆手,示意连奇凡该他转轮盘了。
不出意料,这次酒瓶指向了我。我只得举起酒瓶灌下一大口冰啤,再问道:“说吧,想知道什么?“他的神情略略变得有些奇怪,望着我道:”当年我写给你的信,你为什么不回?“我……天哪,早知道告诉他选大冒险了。
然而刘淇淇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靠着他问:“在说什么呢,为什么没人回答问题呀?“我有些尴尬地用手掌撑着下巴道:”其实有的,只是你不知道这件事。“他没有再说话,因为刘淇淇的面孔上已经出现了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她不满地看看我,再用手指抚上连奇凡的腮间,轻轻对着他耳语一句,又微笑起来。
6
下半场在午夜的困顿中间结束。连日的失眠与萎顿,我整个人已经快要恍惚地飘起来。顾歌看看连奇凡道:“你能把骁骁送回家吗,就和以前每次一样。“连奇凡扶着已经昏昏欲睡的刘淇淇说:”好的,我们一起吧。“
我没有拒绝,因为此刻的我,真的很怕午夜街边的风。也许它们会吹得人愈加清醒,而清醒的人换来的不过是另一次买醉。
帮忙把刘淇淇扶到副驾躺好后连奇凡回头望了望我,街灯下他的表情有些落寞。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我已经不愿再去回想了。如同那些我和岳路的往事,每回想一次都感觉到被人用钝刀凌迟心脏。
于是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按路线把我送到家楼下,然后带上即将成为他未婚妻的年轻姑娘绝尘而去。
这样的人生多好呀,在情浓间爱恋,在爱恋中成为结发夫妻。
我想我的失败,可能就在于错过了情浓时吧。
周末的订婚仪式如期举行,一对准新人在台上笑靥如花,看得人如痴如醉。刘淇淇美丽的脸上尽是满足与欣喜,连奇凡也是尘埃落定般的淡然。年轻着,真是一件令人神往的事情。我这样想到。
7
在家逗留两个半月,还是选择了返航。我告诉父母,还有些剩下的事情需要处理。他们没有多言,只是嘱咐我:“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我差点哭出声来。只能强忍泪意,快步地离开了家。
再后来,便是秦连生的信息。他在地球的另一端告诉我,骁骁,我当爸爸了。这是一件多么神圣而又令人喜极而泣的事情啊。而此时的我,只能回复他几个大笑的表情。
我回想起他曾经写给我的信,那些遒劲的字体,那些泛着淡淡清香的油画,还有那只想念我的椰子。这些,终究都只是过往了吧。我终于还是输给了时间。
8
岳路还是在以前那家公司工作没有辞职,和我办好手续的那天我问他:“能请我喝一杯饮料吗?“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好的。“我记得,这一天的火烧云依旧很美。
他带我去了一家新开的静吧,晚间人不多,还有乐队在驻唱。我们叫好饮料之后都静静盯着台上女歌手的表演,她深情地唱道:“
Hello, it's me, I waswondering
If after all these years you'd like to meet to go over everything
They say that time's supposed to heal, yeah
But Iain'tdone much healing
Hello, can you hear me?
I'm in California dreaming about who we used to be
When we were younger and free
I'veforgotten how it felt before the world fell at our feet
There's such a difference between us
And a million miles
Hello from the other side
I must've called a thousand times
To tell you I'm sorry, for everything thatI'vedone
But when I call you never seem to be home
Hello from the outside
At least I can say thatI'vetried
To tell you I'm sorry, for breaking your heart
But it don't matter, it clearly doesn't tear you apart anymore
后面的歌词我已无暇再听,面前的岳路仍旧是初识般的面无表情。我只得背过身去泪流满面。这一次,他不再疼惜地看着我了。我知道,我们终将走向狂欢的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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