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茴回想起自己去美国前,朋友们给她的饯行会。
徐钱、杨安星,和其他几个A水准学习认识的朋友在一家韩国餐厅吃当时盛行的芝士排骨。大家开心畅谈时,吴松毅一个人闷头读书。
徐钱问他读的什么。他大方地展示给对方书名,眉间却有着一道只有李叶茴能察觉的褶皱。
这是他为了好男友形象做的另一次牺牲,虽然再次弄巧成拙、毁了她本该欢笑的幸福时刻。
李叶茴回忆起他参加自己的朋友聚会时的高谈论阔,沉默了。
“我讨厌随便交朋友。”吴松毅告诉过她,是她自己忘了。
李叶茴和自己的朋友扯着乌龙笑话、讲着隐喻黄段子,用手而非筷子将柔软的起司缠在排骨上,然后满嘴流油地胡吃海塞。而谦谦君子吴松毅挑不出值得自己好生交谈的朋友,饯行会举行到一半,便急匆匆离开。
回家路上,李叶茴第一次向杨安星和徐钱吐露了没人看得出来的不开心。
杨安星说:“即便你们强扭在一起,没有父母祝福的人生也不会幸福。”
徐钱第一次认真嘱咐:“李叶茴,你家里人知道这些会被气死的。谁不是家长的掌心肉呢?”
被黄石彻底掳获芳心的李叶茴强行挂断记忆闸门,给吴松毅写了一封邮件。近来因为时差和李叶茴的刻意躲避,两人交流甚少。
信中她毫不夸张地表达了黄石给自己的人生带来的种种惊喜,字里行间暗示着对现实生活的不满。这是她第一次向吴松毅精心营造的爱情假象提出抗议,虽然畏手畏脚、生怕不妥言论激起对方勃然大怒。
信末她说:“我发现,做黄石自由的小鸟比做小鸵鸟还要开心。希望你能明白。”
吴松毅的胸怀果真没有大到接受“乖顺女友在没有自己的天地却更开心”的事实。对于李叶茴的千字长信,他只回复一句:如果你开心,想飞就飞。
厨房里虽忙忙碌碌、大家着装统一却各有千秋。
比如一同在洗完流水线战斗的78岁画家爷爷Mark。他开着卡车,从美国另一端的佛罗里达一路对角线开到临近加拿大的蒙大拿,然后车子就坏了。一路上,他的闲钱都用来经营自己写满了对美国当权者不满言论的个人网站、还有为自己72岁才开始的爱好 -- 油画 -- 购买各种昂贵材料。
他说:“饿一顿肚子,自己的调色盘就能多一种颜色。”
其实从佛罗里达对角线开过来只需要两周,他之所以花三年是中途走走停停,一边作画、一边卖画,随着技艺提高、卖画变得容易,他在每个城市停留时间变短。可是每况日下的视力让他在路上时间变长。
他说:“其实我洗碗的时候也在脑子里作画。”
确实如此。每当被打扰,Mark就会大发雷霆。习惯对政府挑刺的他对身边的人也常常不满。比如他依然研发出一百个错误的洗碗方式,对其他人大肆折磨。
“倚老卖老!”每次被老人莫名指责,从新加坡同来的中国留学生石头就开始愤愤不平。
甚至美国同事也对这厨房飘舞的突兀白发感到厌恶。
李叶茴那下巴肥大的厨师长上司Jerry已经不止一次抓到偷懒的Mark借着上厕所溜出厨房、去老忠实泉边作画去了!
唯有李叶茴对他毕恭毕敬。就像曾经对被视为怪人的杨金条通情达理一样。她忍着他的指责并微笑相待。每次看到那头白发又飘到厨房外的某个景点作画,李叶茴都会对气急败坏的Jerry撒谎说Mark拉肚子了。
她从老人身上看到吴松毅的影子。自命清高,却也因为对梦想的激情保持可爱的灵魂。
李叶茴对此表示尊敬,就像对吴松毅的冷淡表现出长久热情、也像《月亮与六便士》里戴尔克·施特略夫对性情刁蛮的查尔斯·思特里克兰德无怨无悔的帮助。
一日,老人偷偷跑到李叶茴耳边说:“我要去拯救政府了。”
他把自己的画印成明信片送给李叶茴,还送了她一张自己收藏十年的萨克斯唱片:“我不需要了,我耳朵听不见了。没有噪音的世界真是太美妙了。”
他再也没出现过。
Jerry说自己炒了这老头子,“现在他指不定在哪里哭呢!”
他不会哭的。
李叶茴坐在老忠实旁Mark的老座位上写日记: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见。
老忠实另一个只在冬天开放的现代一些的旅店“雪橇”里有一位气质优雅的奶奶Adela。
她在员工餐厅工作,熟悉每个人的口味,总是毫不吝啬地给李叶茴盛上满满的芝士炒蛋,也会在面包架上的“英国马芬”只剩下一个时为李叶茴偷偷藏起来。
除此之外,Adela介绍她爱徒步的朋友给李叶茴,为她创造了不少愉快的周末。毕竟在这了无人烟的地方,无车的打工者们只能通过和本地人拉关系获得外出机会。
“Joy, 你的笑真的非常美。像我女儿一样。”Adela的眼睛亮极了。
Adela曾是空姐,虽然满世界飞但还是独自拉扯大自己的女儿。可是反对女儿嫁给看上去不靠谱的男人失败后,她便成了女儿家的局外人。
“我圣诞节去看望她,她帮我在家外面定了酒店,然后他们一家人就去俄亥俄州度假去了。”
但Adela的眼中没有泪光:“Joy,不用安慰我,我不难过。在美国,父母是父母,孩子是孩子。这是她的人生,试图干涉是我的不对。我不知道中国的孝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这里我们的每一分钟的人生都是自己做主。当然,你要养得起自己,才有资格做主。”
“所以我就来了!”六十岁的Adela和自己白发苍苍的好久没相视一笑:“黄石公园攒的钱够我去西雅图转一下。夏天来了,黄石闭园,我就去纽约迪斯尼打工。他们说我像极了白雪公主...”
Adela的女伴反驳:“你天天外出徒步,已经晒黑了。你更像是茉莉公主。”
“那你就是贝儿!”
“不不不,我讨厌嫁给野兽,他们太臭了。梅莉达公主才配得上我的气质...”
望着两位风韵犹存的奶奶脸上温柔的皱纹里流露的千百风情,李叶茴突然被深深震撼。
那晚,她难忍心中悸动,偷偷在日记问自己: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三个都是公主。嘿,我也可以做公主的,对吧?
“在这里,不会有人拿鞭子赶你。”第三周来的十八岁美国女生Liz一手撑着墩布、一手叉腰,活像居委会会长 -- 不过她高中确实是当地防家暴组织会长:“在美国,你可以随便做梦。踢足球、小提琴手、热气球操纵手...老师说,只要你能开心,去洗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叶茴不置可否。
Liz在徒步时总是英勇无畏。有几次大家疑似听见熊的声音、手都摆在防熊喷雾上了,只有她奋不顾身地拿着木棍四处敲打:“来啊!我不怕你!”
野兽的逃跑声让大家说一口气,Liz的胆量也越来越大。
然而,Liz的父亲在尼泊尔旅行时在世界闻名的丧命机场“卢卡拉”坠机,虽保命,但视频中父亲孱弱的模样撕碎她的心。
一瞬间,Liz就垮了。
回家前,Liz对李叶茴说:“我知道你对于我的洗碗工理论一直将信将疑。但是当你有一个人永远在你身后、支持你上刀山、下火海,你真会变得无所不能。我的父亲就是我的后盾,他倒下了,我的勇气全没了...”
她又问:“Joy, 你没有父亲,你是怎么让自己时刻勇气充沛的呢?”
李叶茴在自己日记本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写道:因为,我就是我自己的父亲啊。
这些人、这些事、这些闲散晃荡的美洲野牛一点点地改变着李叶茴。就好像打磨掉钥匙上的锈迹斑斑。
然而,就像“好运总在关键时刻掉链”。每次她全身心地投入别人的故事,愈演愈烈的胃疼就会唤起一万公里外的世界的技艺。她避之不及。
对于未知疾病的困惑转变成对吴松毅累积的不满。
一日下班徒步中,她默默走在队尾,双手捂紧抽搐的阑尾、或者胃...五脏六腑乱成一团。
赵晓獾嗅到她的不安,一眼看穿她的强颜欢笑,也顾及她不愿张扬的心,压低声音小声询问。
李叶茴当然不愿暴露自己都万般嫌弃的一面。
“好,你想说我随时等你。”
第二天李叶茴在自助沙拉吧后一边和客人讨论“‘千岛酱’和’Ranch酱‘哪个更受狗的欢迎“时,盛菜的手突然被一阵胃部痉挛牵引,两瓶酱摔了满地酸黄瓜味。
急忙奔来的赵晓獾注意到捡瓶子的李叶茴蹲下去了足足十秒。她不需要那么长时间。
但是他专心擦地,什么也没问,只是瞟到李叶茴按压腹部的手。
除此之外,他注意到她惊人的食量、和饭后必去洗手间的习惯。每次回来,李叶茴眼眶通红,仿若眼球内部毛细血管被内力压迫。
沙哑的嗓音、肿胀的脸颊和投向美食的绝望眼神。
有一次,李叶茴吃下了一盘子意大利、还塞入了两个汉堡,并借着果汁又吃下了一份夹蛋英国马芬。
“好羡慕你,怎么吃都不胖。”
李叶茴笑着应付其他女生的奉承:“我去趟洗手间。”
赵晓獾跟着随即也出门,在楼道叫住她:“不要去。”
“你在说什么?”
“不要去。我不知道你发生过什么,但是作为朋友我不能看你自杀。”
“你有毛病啊。”心底最深处的肮脏秘密被发现,李叶茴恼羞成怒,转身就要进厕所。
赵晓獾跑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不干涉你。只想让你知道你不孤独。你是很棒的女生。我看不到你耿耿于怀的缺点。我很骄傲和你做朋友。”
他放下她的手,最后担忧地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李叶茴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仿佛手脚都被铐上了。
她想起肚子里因为赌气塞进去的大量食物 — 他们明天定将化为大量肥肉,又想起吴松毅嫌弃的眼神。
李叶茴前行两步,又停下了。
一万公里外的现实生活还在试图干扰那个决心蜕变的自己!
意识到这阴谋的李叶茴突然甩甩头,毅然决然地往回走。
她摸着像是怀孕一样鼓起来的肚子,
黄石,你确定和食物重归于好后我还能正常生活吗?
黄石,你确定消化完这些食物的明天的我、还值得被爱吗?
黄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