兕灵

 

        湘江以南，河流不绝而至千里，良畴万顷坐七七四九顶峰，一日，湘水翻涌，下流皆没，山峰起岛，有异兽至，呼为兕，纳天地之精华而生，可长生，可变通，可运无迹。

                                              ——上古天策记

                                  1

        我第一次见到梓幽，是在三百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一只不能化形的异兽，世人称呼我为兕。那天，梓幽乘云而至，他高高地矗立在山巅之上，看到我之后，飞了下来，衣袂飘飘，宛若神邸。

        我看着眼前这人，只觉得世间再也没有任何生灵比他更美。我也不知如何形容，心里只想着，若是能一直一直看着他，想来天地之中再也无任何值得留恋了。我跑到他身旁，轻轻地舔了舔他的脸颊，凑到他身上，再也不愿放开。

        他微微一笑，那一抹笑容，就像是我平日里所饮的山泉水般甘甜，虽然不曾喝到嘴里，却仿若流尽了我心里，我更加不愿他离开了，却又不知道该怎样让他留下，急得满地打转。

        他轻轻地抚了扶我头顶上的角，轻轻地说道：“小家伙，若是有缘，待你修成人形，我俩或许可以再见！我叫梓幽，来时，我以为这湘水之祸，由你而起，看来是我冤枉你了，不过，我没时间陪你，我得去往冥界一趟！”

        梓幽乘着一朵白云走了，我还未修炼到化形，不会飞行之术，我就在地上跑，可他渐渐地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我盯着静寂的天空，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冒出了水，我舔了舔，是咸的。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眼睛里流出来的是眼泪，知道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一天我中了梓幽的毒，爱情的毒！我们兕，天地间从来不会同时出现两只，每一只都是天道应运而生。

        后来，我从记忆传承里得知，兕，一生只会为一个人流泪，为之流泪了，就意味着，这一生，只会爱那一个人，即便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心，也不会有一丝变化。

        我住湘南岛，整座岛上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老头儿，他比我厉害，因为他的本体是一座山，现在却可以变换成人形，他告诉我，梓幽是人界的得道高人，法力高强！

        我不管梓幽是什么人，摇了摇头，问道：“山鬼，你告诉我，梓幽为什么去冥界，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山鬼摇了摇头，眯着眼望着远方，说道：“焃鴠日，每三百年一逢，此日阴阳交互，黄泉起大风，生者可随风入黄泉，至黄泉，尚可退回，若再进一步，则有死无生！”

      “梓幽也不能回来吗？”我问道。

      “不知道！”

        ……

       

                                2

      自从三百年前见到梓幽之后，我再也不浪费时间，没日没夜的修行，终于在一百年前度过化形，因为我是纳天地精华而生，化形之后，只是短短百年便入了仙道，超脱五行，这是天赋！

        三百年来，我一直都在等待着梓幽回来，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出现过，但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相信，他如果还在人间，必定不会失约，既然失约，就代表着他一定还在冥界。

        今日又到了三百年一逢的焃鴠日，我早已经做好了决定，要去往冥界寻找梓幽，等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大风起，我立马就跟了上去，很快，我就落于一片沙漠里。

        天是透明的，没有太阳，冥界永远不会出现太阳，我慢慢的走在沙漠里，漫天风沙随风飘荡，我前脚刚刚踩出一个脚印，立马就被淹没了，此地，便是黄泉！

      传说，八百里黄泉，长满了彼岸花，为黄泉路的接引之花。这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只开于冥界，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在黄泉路上大批大批的开着这花，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血所铺成的地毯, 又因其红得似火而被喻为“火照之路”，也是这漫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

      我来到孟婆庄，见到了当代孟婆三七，她和我年纪相仿，都不过几百岁，她难得见到一个生灵，当我出现后，欣喜若狂，邀请我去孟婆庄作客。

      便是入冥府，也得路过孟婆庄，索性如此，我便跟着孟婆去了。这个孟婆和人间传说的孟婆不一样，她容貌无双，年轻淡雅，只是，胆子有些小了点，连一些恶鬼，都害怕，任由不愿喝孟婆汤的恶鬼在庄内闹事儿，她只是一味躲避，请阴差来帮忙。

      我到孟婆庄那日，便是正好碰到被恶鬼欺负，跑出孟婆庄的三七，其实，对付那些个恶鬼对于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三七却非常感谢我，傻乎乎的请我喝她用恶鬼熬的汤。

      我闻着那汤，味道鲜美得不得了，比我在人间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香甜，只是一闻，就惹不得拿开，但我还是犹豫许久，问道：“你这汤，莫不是传说中的孟婆汤，喝了便让人忘却前尘往事！”

        三七的笑容很憨，一点不配她的容貌，但是却让我感觉亲切，她露出两颗门牙，摇摇头，说道：“不会不会，你又不是鬼，我是不会让你喝孟婆汤，喝了，你便不认识我了！”

      “你的孟婆汤，生灵也能喝吗？”我将那碗汤，一饮而尽，感觉，并没有喝足，却又不太好意思让三七再给我盛。

      倒是三七好客，见我喜欢她的汤，连忙接过我手里的碗，又去盛了一碗，说道：“我的孟婆汤，生灵自然是不能喝的，但是你不一样，你是上古异兽，能喝！”

      “喝了就会忘记一切？”我问道。

      “是的！”三七点头。

        我本想着喝了两碗汤，便入冥府去寻找梓幽，却被三七拦了下来，她说，：“入了冥府，是绝对不可能活着出来了，你莫要误了！”

        我摇了摇头，坚持要进去，“三七，你不懂，活着千百年，总是要有一点念想儿，很多东西比活着更重要，只要我能再见到他一面，即便是灰飞烟灭，我也觉得值了！”

     

                                3

     

      “你要寻人，我找人帮你寻便是了，你又何必拿着命去寻呢，如若，如若，你未能在冥府找到他，却又不得出冥界了，那你当如何！”三七说道。

        我微微一怔，觉得三七说得颇有道理，说道：“那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三七非常豪气的拍了拍桌子，道：“我是孟婆，八百里黄泉之主，在这冥界也算有点身份，如何寻不到一个人！”

        就在这时，孟婆庄的门被踢开了一个带刀的阴差破门而入，说道：“你也知道你是孟婆，是这八百里黄泉之主，却偏偏胆小如鼠，三天两头害我来这里帮你清理恶鬼！”

      看到这个阴差，我只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一见我，顿时就失了神一般，楞楞的站着不说话。

      “哼！”我冷哼一声，觉得这人好生无理，登徒子的模样，一掌打出去，法力翻涌，虽然并没有下死手力度却也不轻。

        他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口吐献血，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拱手道：“鬼差王缺，无意冒犯，还请仙子赎罪！”

      按照人间的说法，我的法力，已经入了仙道，即便是在冥府，也比鬼差高出很多，便是入了轮回，地位也比鬼差高得多，这个叫王缺的鬼差不敢招惹我，也算正常。

        三七和王缺乃是旧识，跑出来打圆场，说道：“兕，你不是要寻人吗？你让王缺帮你找，他在冥府当职三百年，关系很多，找人也比较方便，我在孟婆庄也可以为你打听，应该很快就会找到。”

      我感觉三七的方法很好，便看向王缺，毕竟，刚刚我俩并不愉快。

      王缺倒也该识趣，立马点头答应。

      王缺离开之后，三七告诉我，其实王缺并不是登徒子，平日里都规规矩矩，也不知今日为何一见到我就闹出了这档子事儿。

      “三百年前，你可在见到过一个生灵路过黄泉，前往冥府！”我想着，孟婆在这黄泉这么多年，而三百年前，梓幽入冥府那会儿，她应该也在吧。

      “三百年前！”三七回忆了一会儿，说道：“三百年前，我还不是孟婆，并未在黄泉，不曾见过，不过，我可以去帮你查一查！”

        三七很快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冥记》！

        冥记上果然有关于三百年前的记录：

        冥历两千四百七十二劫，殴涿年焃鴠日，三百年一逢，黄泉起大风，有人间修士乘风至，大闹冥府。与冥王战，败退，自此，八百里黄泉，漫天黄沙，寸草不生，永恒不见生机，那人间修士，冥界通缉！

      我知道，那个人一定是他，一定是梓幽，他果然在冥界，定然是败于冥王之手，困于冥界，或者，死在了冥界，所以未能与我相见。

      自那天后，我就住在了孟婆庄，每日和三七一起在来往的灵魂之间寻找梓幽，而王缺也在冥府内替我寻找梓幽。这一寻找就是百年，百年里，我和三七以及王缺成了朋友，也认识了很多冥界的鬼差，却一直没有任何关于梓幽的线索。

                                4

      王缺没隔三五日，不管有没有消息，都会来一趟孟婆庄，他因为经常出冥界去人间，每次都会带一些人间的东西。这，对于孟婆庄来说，是难得见的，我和三七也乐得舒适，心里都还是挺期待王缺的到来。

        但，最近，王缺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来孟婆庄，我心里有点不安，担心是不是他出了什么意外，也或者是找到梓幽，却被冥王发现了，毕竟梓幽的身份，很特殊！

        这一日，我早早的就休息了，白天帮三七处理了好几个恶鬼，有些疲惫。半夜三更天时，我突然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立马翻身起来，心里很高兴，会在这个时候来的人只有可能是王缺，他已经好久都没来了，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然而，我正准备出门，就听到王缺压低着声音，说：“冥王受伤了，需要兕的角来疗伤，已经等不及了，我必须动手了！”

      三七有些着急的说：“不行的，兕肯定不会同意，而你又打不过她，会打草惊蛇的！”

      “那你说怎么办？”王缺问道。

      “我有彼岸香，可以让兕陷入沉睡……”

        三七和王缺的对话我没有听了，我心里难受，我一直觉得我和他们应该已经算是朋友了，没想到他们现在却在密谋着算计我。我没有太多的生气，毕竟他们从来不欠我什么，反而是我欠了他们很多。

        我悄悄地离开了，没有让王缺和三七发觉。

        我下定了决心，要前往冥府，即便是死，我也要找到梓幽，或许只有他，才能给我真正的心安。

        冥界果然开始通缉我了，到处都有阴差，不过，好在我的法力深厚，东躲西藏，终于来到了酆都城，这里是鬼城，也是冥府的入口。

      只是，我的运气似乎用完了，刚到酆都就被发现了，满城的阴差全部向我追杀而来，只不过，这些阴差尽皆不是我的对手，我迅速的冲向冥府里面。

        眼看着，我就能够逃脱了。

      一只大手向我压迫过来，力量太强大了，强大到我根本无力反抗，直接被重伤在地，这时候，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出现了，我知道，她是冥王！

      冥王自上古就存在的无上存在，面对她，我绝望了，根本没想着能够逃脱。她直接下令让阴差将我带走。而她，转瞬便消失了。

        就在我被押送过忘川河的时候，河对面来了一艘小木船，速度很快，但是河面却更长，船头上有一盏青铜灯，一丝微亮的火光，也是青色的。

        很快，那艘船就到了我面前，我看清楚摇船的人，竟然是王缺，我看着，没有恨，也没有以前看朋友的感觉，有的只是平淡如水。

        他和那几个押送我的阴差认识，相互还在打着招呼，然而，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异变突起，他突然暴起，趁着不备，迅速的解决了那几个阴差，拉着我跳上他的船，飞快往河流深处穿梭。

        我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疑惑道：“王缺，你干什么？”

        王缺用力的摇着船桨，速度之快，比我在人间腾云还要快上几分，只是，他似乎有点吃力，气喘吁吁的说：“这还不明显吗？我当然救你，带你逃离冥界了！”

        我疑惑了，问道：“前几日，你不是还要抓我去献给冥王吗，你现在怎么又……”

        王谦转过头，一脸茫然的看着我，说道：“我何曾说过，要将你献给冥王了，要是那样的话，我现在来救你干嘛？”

      “我离开孟婆庄那日晚上，听到你和三七在密谋要用彼岸香将我迷住！”我说道。

      王缺正准备说话，突然脸色一变，伸出手抓住我，用力一跳，将我和他的位置互换，脚下狠狠一踩，他腾空而去，而我站在小船上飞快的远离。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王缺从空中掉了下来，同时还有一个女人踩在他胸膛上，也一起下来了，那个女人正是伤过我的冥王。

      她用力踢了王缺一脚，王缺整个人呈一个弓形，破空而来，落在小船上，狂吐着献血，冥王微微一笑，瞬间消失，然后，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站在小船上。

      王缺吐了一口献血，抱住冥王的脚，非常痛苦的乞求：“冥王大人，求您看在我这几百年来为冥界立下的汗马功劳，放过兕！”

        我看着王缺，心里莫名一紧，他为何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也要帮我求情。我深深地自责了，那日在孟婆庄，肯定是我误会了他和三七，他如此待我，我却还怀疑他！

        冥王看都没有看我，蹲下，抚摸着王缺的脸，问道：“你告诉我，值得吗？”

      王缺吃力的挣扎着着爬起来，直视着冥王，身体微微轻颤，极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语气肯定的说道：“值得，即便是我死一千次一万次，只要她好好的，我都觉得值得！”

        冥王没有说话。

      王缺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抽出他腰间的刀，刺入他的胸口，将一颗晶莹剔透的心取了出来，在冥王震惊的眼神中递给了她，说道：“冥王大人，我的心，是七窍玲珑心，比兕的角，更能疗伤！”

        我瞪大了眼睛，急忙扶住快要倒下的王缺，张了张嘴，“你……”

      王缺的笑脸很温润，“兕，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你不知道，你对我吸引力有多致命，让我越陷越深，然后，无法自拔……”

        他唇角微颤，其余的话终究未能出口，我紧紧的抱着他，渐渐地感觉越来越轻，他的身体在消散，看着他的身体慢慢地消失，我突然感觉到心碎，一滴眼泪流了出来……

      我捧着手里眼泪，很震惊，我怎么会为第二个人流泪，世世代代的传承是不会错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王缺就是梓幽！

        我抬起头望向冥王，问道：“冥王，三百年前与你大战于黄泉的人，可就是王缺！”

        冥王点了点头，说道：“三百年前，他败于我手，被我封存了记忆，变为我的鬼差，却没能够封住他对人间的一份执念，导致他再见到你，便爱上了你……”

        我回到了孟婆庄，三七告诉我，其实那日晚上，王缺是想将我迷晕了强行带去人间，因为他知道，即便是我死，我也会留在冥界寻找梓幽，他不想我死……

        心痛，无奈，绝望，后悔，悲伤，所有心底涌动着的浪潮，世间繁华种种，不可计量，但只有心底的那个人，一点都不会迷茫纠结。弱水三千，只有最爱的一瓢可饮，我只记得，我爱的人，他一定会来找我。

        不道伊人惜流年，只道相思无穷尽！

        ……

        冥历两千四百七十二劫，淺庾年，冥界现一异兽，兕，逗留孟婆庄，为孟婆三七审阅恶鬼。

      一日，冥王至孟婆庄，见兕，问：“你在此一等是千年，冷冷清清，终年不见一生灵，亦不见繁华，甚至于连太阳都见不到，却没有任何收获，值得吗？”

      兕微微一笑，答：“值得！”

                                                        ——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