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七月,读大二的我和读大一的弟弟放假在家。正值盛夏,水稻正是生长的季节,田畈里自然没什么活儿。偶尔需要打农药,母亲亲自上阵,我们并不擅长。
天气干旱,菜园子里的活儿倒是不少。拔草、浇菜园更是常事儿。可弟弟向来对这些活比较抵触,干不了多久就跑回屋里去了。那是他的一方天地。有时,他在废报纸上练习毛笔字。有时,他坐在桌前看书。我们谁喊,他也不理睬。
我常跟了母亲,去菜园子里帮忙。母亲浇菜园,我负责拔水。水井里的水,需要用绳子一桶桶拔上来,费时还费力。有我帮衬着,母亲倒是省下了不少时间,可以腾出空来挖菜地、锄草什么的。母亲打菜药时,我坐在边菜地埂上择第二天要卖的菜。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张家长李家短,一寸寸的时光倒也平和安然。
天天如此,我便觉得有些乏味无趣了。但着实舍不得见母亲太劳累,只得去了。如今回想起来,关于故乡最美的回忆,还是跟着母亲干活的那些时光呢。可当时,却单单觉得无聊地透顶。
那时,父亲刚离开一年多,我和弟弟又都远在外地读书,家里的开销太大。母亲没有收入,只得靠种菜卖菜。夏天的蔬菜品种很多,母亲终日忙碌,一刻也不得清闲,只想着种出更多的菜。母亲几乎每天都是挑着满满当当的两大篮子菜去街上。但是,别人家菜地里的各类蔬菜也都长出来了,所以不见得每天都能卖完。多余的菜也吃不完。母亲便想送些给姥姥家。
姥姥家菜园子面积小,菜品种少之又少。平常,当季的蔬菜多了,母亲便捆一蛇皮袋,骑着自行车,送到姥姥家。往往是蛇皮袋一卸,就调转车头往回走。姥姥喊也没用,母亲想早点回去浇菜园呢,园子里的菜旱不起。那是一家收入的来源啊,任谁都晓得那片菜园对于我们仨的重要性。
那天,行情不好,母亲卖完菜回来,篮子里还剩下了一大堆长豇豆、瓠子和荆芥。母亲想让弟弟给姥姥送去。弟弟当时正和同学聊着天。他似乎不情愿,记不起母亲说了什么,他们起了争执。弟弟的原话我想不起来了,大致是抱怨母亲能力太低。因为我们读大学期间的所有学费,都需要申请助学贷款,还要申请学校的助学金来补贴生活费。
忽然,站在一旁的母亲失声痛哭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母亲沧桑的脸上滑落,落在脚边的菜篮子里,滚到篮子里的豇豆上。母亲一边大声地哭着,一边说着什么。说到伤心处,一度哽咽。我听得出,母亲的哭声里,满满的,都是难言的无助和悲伤。
那两年,父亲患病,离开,家里家外都是母亲一人操持,生活的艰难真是无法想象。母亲一人扛起了全家的重担,终日省吃俭用辛劳不已。我想,母亲的心当真是被伤得透透的了。在那样无情刻薄的批判前,母亲平素里费尽心力撑起来的坚强轰然坍塌。母亲也有撑不住的时候啊,那样瘦弱的身体,怎能经受住那样超负荷的重压呢?
正在择菜的我忙站起身,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弟弟的同学也忙着打圆场,可弟弟那刺耳的话已经深深地伤害了母亲的心,母亲的眼泪仍旧哗哗地往下流,止也止不住。
弟弟少不更事,完全不顾及母亲的感受,一句话惹出了母亲的眼泪。时至今日,已为人母且历经种种的我已懂得了母亲。母亲累啊,苦啊,一个人,用一双手,一副扁担,两个菜篮子,两个水桶,两个粪桶,完完全全地扛起了这个贫寒的家。生活的重担压在她瘦弱的双肩,她没有退缩。
她怎能退缩呢?一双儿女还在学校里读书,她说什么也不会让我们辍学的。即便我们生活拮据,但每每返校,母亲总能给我们拿出一部分的生活费。常年的挑菜,挑水,挑粪,母亲被一副扁担压得更加矮小了,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顾不得弟弟同学站在边上,母亲的眼泪簌簌地落,我清楚地知道,她心里的委屈,太多太多了。
弟弟生性执拗,不愿干的活,任谁劝都没用。在乡下,大多人是不善表达的,我始终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只得把手胡乱地在抹布上擦了几下,跟母亲说:“我去送。”慢慢地,母亲止住了眼泪,帮着我捆蛇皮袋。我站在她身后,看到她的肩膀还在一耸一耸的,心里感到非常难过。
那时已近中午,明晃晃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照着,我毫不犹豫地骑着自行车往姥姥家赶去。姥姥家离我家十几里地,上坡下坡很是费力。七八里的水泥路,有两个五六十度的斜坡,路两旁稀疏地植了青杨树,我却丝毫感受不到阴凉。还有三四里的土路,来来往往拉煤的大卡车一过,尘土飞扬,我的鼻子上、脸上全是灰尘。最后是一段山路,走在蓊蓊郁郁的松树林间,阵阵山风吹来,凉快了很多。但忽然看到一个个坟茔,我还是有些害怕,但是想到母亲那簌簌落的眼泪,便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珠,硬着头皮赶着车,急急地走。
到了姥姥家,快到十二点了,热得满脸通红的我直接跑到电风扇下,调了最大档,可劲儿地吹。那天中午,我也不记不清有不有在姥姥家吃饭,那天真是太热了。只知道姥姥心疼地切西瓜给我吃,我也顾不上,只愿待在电扇旁吹风。那一刻,心里是说不出的轻松。
人这一生,最易伤害的便是最爱的人啊。因为他们对我们毫不设防,我们却将他们伤得最深。每每回想起母亲的眼泪,总觉得万分的愧疚。母亲的眼泪,流进了我的眼里,也流进了我的心里。一年年地,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像拂去了我内心的尘埃,让我更加懂得珍惜,珍惜这份无价的亲情。
今生有幸做了母亲的女儿,我很欣慰。只是,我亏欠她太多太多。与母亲隔了山,隔了水,但挂念彼此的这份心,像老家门前的急流涧河里的水流啊流一样,一直都在。都好好地呢,我便觉得很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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