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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吃吃
权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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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第一道吃食肯定是凉拌则耳根,因为还没有进入春天的时候,则耳根已经在暗处生长。人们循着小芽苞,往出一段一段的撅那白胖的根。
小时候为撅这个,经验不多的我还曾硬生生地扯垮过别人的田埂。好在现在人工种植了,算是护住了大好生态。
吃不惯的都说那个东西有毒,但没有哪个四川人把这当回事,丝毫不妨碍又挖又采又洗又拌。选根掐段,洗净盐腌去汁水,再用清水淘洗干净,将煎好的辣椒、以及酱醋蒜葱之类的常用调料拌匀即可,不需用什么技术。
第二,不好排名,一是椿芽,一是豌豆尖。椿芽排第一,是因为它真的是春天送来的嫩芽,而严格来说,豌豆尖从冬天起就在火锅界叱咤风云,直到春天开花后才结束蔬菜之旅开始结豌豆的新一程。
头茬最嫩的椿芽得是自己上树采的,等你去超市买回来的,大多是老的那一大截比嫩的还多。豌豆尖同样如此,而且加上在北方,总是受这闲气,后来干脆拿个罐子泡上豌豆自己养豌豆尖烫着吃。可能中华儿女谁都有点种菜天赋,可说到底,还是因地制宜,你看椿芽,就难以种出来。
有朋友最是让人眼红,采了椿芽,过水滤干真空包装冻上,下半年在朋友圈发椿芽炒蛋,还要专门写清楚,说那椿芽是石嘴湾春天的树上的,而且采的那天是晴天,现在嘴里都像吃过白云。我们都齐刷刷地回复:鬼扯。不过心里也知道,这带着羡慕嫉妒。
第三,得是腊肉炒竹笋,并列的,自然是腊肉炒蕨菜、腊肉炒野葱。原本春天的野味里,竹笋、蕨菜、野葱都是翘楚,但把竹笋挺在前面,却是有因由的。
爷爷有年相中一块石头,不知道做什么好,硬要将那石头凿成一个能装八担水的大水缸。凿成了,才发现凿还容易,往家里运是难事。找了七八个人,嗨哧嗨哧喊着号子往回抬,眼见快到家了,站在竹林坡上歇一歇。谁知松了劲没放稳,大石缸从坡上面滚了下来。竹子砸坏多少不提,只说那缸,断成了几截,白忙一场。
待到第二年,爷爷从他这个伤心地路过,突然发现有块倒扣的石头下面白花花的,刨开竹叶,从断口一看,全是白胖的竹笋,一丝绿壳都不带——因为有足够的空间生长,又遮挡得严实,倒比正头的笋子还要好些。爷爷捡了一篼子,乐开了花。因这竹笋和石缸在晚春初夏时候给一个失意的石匠送了一份奖赏,自此,见新笋就令人不自觉地心折。
2
夏天的第一道吃食是玉米南瓜馍馍。
趁地里的新玉米还没一穗一穗地长成,玉米粒能用手剥下来——不能太老,磨出来吃着感觉有皮,口感会老,但也不能太嫩,嫩成一包浆,水津津的,不够甜。玉米粒加点水,用筷子捞出去沾着的玉米须,在石磨上推成玉米浆,再拿新生的嫩南瓜,切成丝,粗粗地用盐杀去水分,加油加盐调味。准备工作做好,开始包,将玉米浆摊在新鲜的桐子叶上,再铺上一层南瓜丝,叶子对折合起来,上笼屉去蒸。
和吃春不一样,这道菜做出来先是要敬老天爷的,因为玉米是新年的收成,开吃新粮,风调雨顺,得给神也分一份。墨绿的叶子裹着一层嫩黄,里面又放着一层翠绿,若真有神,看见定会喜气洋洋。
第二道嘛,是辣椒炒仔鸡,这是我吃过次数不多但每次吃都要挨揍的菜,因为家里不许吃仔鸡。
春天金黄的小小的一群,除了老鹰来袭击之外,它们想长到什么时候就长到什么时候,就家里的财富增收来说,小鸡可是一级保护动物,毕竟小牛犊、小猪仔鲜有敌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不小心把小鸡踩死的,可能因为门槛太高,或者因为我跑得太快摔得太重砸得太狠,反正我被揍一顿,然后就派去菜园子里摘嫩辣椒回来做辣椒炒仔鸡。
这道菜很好吃,我也是真伤心,还很愧疚,以至于到现在,那么多我觉得好吃的菜都吃过或做过,但这道菜再没有碰过。
第三道,是我自己也做,但走到哪里看到菜单上有这道菜就要点的川北凉粉。
川北凉粉是豌豆粉调的,豌豆就是早前吃豌豆尖的那一批藤蔓结出来的,豌豆大约是植物里顶拔尖的了,豌豆尖采过那么多茬,它们还扎起来,精神抖擞地挂一树累累果实。豌豆去壳,用水浸泡,磨成细浆,过滤,再加热搅拌,装入盆里,待凉了切开来拌。对了,有年夏天午睡起来迷糊着,邻居端一盆豌豆粉过路,居高临下,我伸头去看,整个都给砸倒了。
豌豆粉放进瓷碗里,淋上辣椒油,放进小葱,最多再放个芝麻油,怎么着都好吃。
可长大后,在外面吃到那么多碗川北凉粉,从南吃到北,从东吃到西,也很少吃到合心合意的。大约是小时候总把“豌”写成“碗”,被老师罚抄太多次了,再或是川北凉粉这名字太过霸气,让人心里在地域锚定,要吃到好吃对味的,还得回川北去。
3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按理说,随便往出划拉。可吃的反倒立时数不出多少来,因为大人总是在忙,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春“在于”了多少,就得看秋天的秋收了。
秋天的第一道吃食,越过谁也越不过它去,那就是新米。
每年收了新米,我爸都要念叨我,说你们在外面,今年的新米也吃不上。在我们乡间,哪怕某个植物结出了黄金,大约和新米也就一个级别。有客人来,饭上桌的时候还要专门告诉一声,这是今年的新米。仿佛这一年的不易、辛苦、丰收、喜悦,都在这一碗米里,离开土地太久的人无法理解,这是分享、是馈赠、是仪式,或许,还是时间片段的一种言说。
第二,得是各种山上的野生菌,它们从雨水充沛的夏季一直持续到秋季,深秋到了的话,吃新鲜菌子的季节就要过去了,所以之前吃腻的它们又重新焕发出竞争力。谁得了一捧松花菌、一堆鸡枞、一片干巴菌,都舍得为它配一只鸡来吃了。
曾经四五岁的我拿长长的茅草串着一大串菌子从山上下来,一路耀武扬威地回家去;十四五岁时因为大水漫过了平河,无法回家,在好朋友家住着等水退太无聊,天天上山捡菌子吃到反胃;二十四五岁在东北,点了一个蘑菇炖小鸡,结果因为菜量太大被惊到差点摔倒受到大家友好的哄笑;到现在三十四五岁……说一个少年人可以称为一个少年,说一个青年人可以称为一个青年,说一个中年人却不能称为一个中年;可是,这里有一个中年,也想小心翼翼地将“人”去掉,和少年一样,和青年一样。
第三,松花蛋。按理,松花蛋是四季都可以有的,放进秋天来说,却不是敷衍,而是就农家的农忙时节来说,松花蛋实在是方便的美食。
为了秋收,家里要专门包松花蛋备着,自然,这蛋是那些没被我误杀的鸡们下的。
松花蛋是将鸡蛋用石灰和草木灰兑了谷糠的浆包起来的,等时间一到,出蛋,拿一个敲开剥了,透明的蛋清包裹着金灿灿的蛋黄,而那透明的上面凝结着一枝一枝的松枝纹。切开调料汁来拌佐餐,摆成一盘艺术,当得起;浑揣几个装了等饿了垫一口果腹,也撑得住。
有个朋友的楼下,有一家专门卖松花蛋的,手艺特别好,备受人们喜欢的是,他家专门出双黄的松花蛋。有一回我实在馋,朋友带了一箱给我,双黄蛋的比例竟能十之有六,没想到我一辈子的双黄蛋运气,都在他们家松花蛋的身上了。可惜的是,他们生意做得太好,又为了保住品质,就做本地市场,完全不上网销售。可能也就因为这样,现在我想吃松花蛋竟然不是想家,而是想素不相识的他们。
4
冬天绕不开冬瓜,如同夏天离不开西瓜。冬瓜炖排骨,只一个名字,就让冷冷的冬天变得暖起来。
奶奶种在屋后坡上的冬瓜,一个一个白白地俯卧着,它们没有南瓜的待遇,会早早地被背回来,它们就一直趴着,等吃了,才去扛。味道不像现在超市切片卖的冬瓜,大约是经过霜,皮厚,瓜肉也敦实,和排骨一起,勾勒出冬天的底色。
秋收冬藏,藏的自然是要吃的,也正因为冬天吃的太多,反倒无从一一排起,就像过年拿压岁钱,问你最喜欢谁一样,不都挺喜欢的么。
不过真要排的话,我也是能排个个的,大年煮猪头和猪尾巴,猪耳朵和猪尾巴自然是并列第二。直接煮熟了就能吃,可偏有说道,什么吃猪尾巴长大认不得秤,反正后来也认不得秤,就一直在吃猪尾巴的路上越走越远越吃越多了。
第三,用蒟蒻做出的魔芋豆腐。小时候,有三样东西是大人明令禁止小孩子碰的:漆树、黄麻和蒟蒻,因为会让人过敏,再加上和点豆腐是一个路数,费事费时,若不是相对得闲的冬天,家里人根本腾不出时间做。
因为这些客观问题,我只学到了后半段的做法,捞出泡好的胭脂萝卜和尖椒,取在凉水里泡着的魔芋豆腐一块,前者切细丁,后者切细条,下油烧开,先放细丁,翻炒,再下细条,爆炒后加葱花,起锅。
我离人生越近的时候,离四季越近;离四季越近的时候,离菜越近;离菜越近的时候,发现离人生其实还很远。小时候家里种芦笋和口蘑,每天清晨去收芦笋,傍晚去收口蘑,我提着篮子,在土垄边来回走,心间充斥着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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