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 定 浩
辑录:过目成诵
锡德尼说:“曾经有过许多诗人,从来不用诗行写作,而现在成群的诗行写作者却绝不符合诗人的称号。”又说:“使人成为诗人的并不是押韵和写诗行,犹如使人成为律师的并不是长袍……只有那种怡悦性情的,有教育意义的美德、罪恶或其他等等的卓越形象的虚构,这才是认识诗人的真正标志。”这话虽说得刚劲有力,然而当成群的诗行写作者偏偏都以诗人自居,当诗人这个曾经无比崇高和珍贵的称谓变得俯拾皆是,当人们听到或说起“诗人”这两个字时脸上流露出暧昧与怀疑的神情,此刻,任何的为诗而辩都是无益的,当昔日与天神并肩行走在云霄里的那个名字已沦落成伪币制造者的代名词,一个热爱诗的人,至少应该懂得沉默。
算是骄傲吗,我把自己的诗歌低产归于对沉默的认识。更多的时候,我不是在语词的密林里奋力练习“奇异的剑术”,而是努力去尝试做一个爱智慧的人。华莱士·史蒂文斯说:“诗歌是学者的艺术。”我相信这一点,因为,人们从荷马和悲剧诗人那里获得的,与其说是神话传说,不如说是关于城邦政制和美好生活的教诲;同样,但丁之于意大利,普希金之于俄罗斯,爱默生之于美利坚,难道各自不是其现代民族教养的源泉吗?更勿论我们自己的《诗经》了,“上推天人性理,明皆有仁义礼智顺善之心;下究万物情状,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无论中西,诗致力探寻和言说的,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创造,而是性情的普遍性,和世界的丰富性,这样的探寻和言说,虽然出自个体的人,却指向一片无名而广大的天地与时空。我能够做到这些吗?倘若我对天地人都还不曾有深切的了解。
这样的志向,能让一个人警醒,且刚健清新,却也能压垮一个人,让其诗歌写作渐趋枯涩。在天神和伪币制造者之间,沉默真的能够带给人骄傲的平静吗?或许,沉默只是另一种懒惰罢了。
有两种写作,一种是将自己知道和体会到的东西写出来,另一种是通过写作来慢慢明白和证悟一些东西。在我想来,这两种写作的差异,也就是最好的古典写作和最好的现代写作之间的差异。也正因为是要通过写作来明白和证悟,现代写作遂成为一项个人的事业,传统遂成为阴影,而不是一个民族赖以生生不息的血脉。
我对这样的事业深表怀疑,但却依旧无可摆脱地深陷其中。这样的事业,不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不坏,唯一可能做到的,是让自身变得略微好一点。所谓“独善其身”,对于这个时代的诗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在天神和伪币制造者之间全文转自张定浩著:《竭尽全力的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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