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暑假,我在叔叔家的餐馆打工。叔叔一个人在山上开了个小餐馆,卖的是简餐碟饭,也卖奶茶咖啡,周末也供应西式早餐。因为餐馆坐落在半山,直通门口有一个偌大的阳台,风景优美,很多客人喜欢在那里用餐。而我所谓的工作就是在客人多的时候帮忙下单、上菜、收拾餐桌,其余时间就是帮忙照顾叔叔的生活,和拨弄我带去的吉他。
像这样不伦不类的餐厅,应该都是靠挣游客钱,不求回头客,但叔叔的餐厅来的大多是熟人,因为他们都下单的时候不需要看餐牌,甚至能点出餐单上没有的菜,每次叔叔看到我不知所措,总会在厨房喊:“知道了,照旧是吧。”
餐馆晚上没什么客人,我们一般下午3点就忙完。这个时候,叔叔就会泡一大壶咖啡,坐在门口看书,而我会在阳台的栏杆边上弹吉他。话说回来,叔叔似乎也不特别需要我陪,他一个人的时候爱看书,喝咖啡,晚上偶尔一个人喝点酒,就算是要搬重的食材也是自己搞定,店里除了我还有两个服务员,他们一个负责上午,一个负责晚上。其实没有我帮忙,他们也是能井井有条的工作,叔叔永远是那副带着微笑却冷冰冰的表情,每次我以为要他要跟我说些什么,他总是微笑点头便走开。
周五的晚上,我抱着吉他坐在阳台,看着满天星斗,随便弹了几个和弦,听到叔叔对着电话喊:“我不管,你怎么现在才说……我明天一定要……”
我猜是供货商缺了什么货今天晚上送不来了,这种事不少见,不过叔叔平时即便遇上类似情况也是耸耸肩就算了,眉头也不皱,就凭我听到的声音,他一定很生气。
我放下吉他,想进去看看什么情况,叔叔便走出来,他手上拿着酒,在我旁边坐下了。我其实还没准备好进去后该用什么语气跟叔叔说话,他突然来了反倒让我无所适从。
他眯着眼睛点了根烟,没有看我。他应该很生气,因为他拿来的是整瓶的威士忌,而不是平时的一小杯威士忌加冰。
“明天不开了, 今晚喝点酒吧。”
“是因为什么没有货了吗?”
“嗯,草莓缺货。”
“其他呢?”
“没有草莓了,明天不开门。”
餐馆的西式早餐有吐司配草莓酱,叔叔一直坚持用新鲜草莓做,因为草莓季节性很强,所以叔叔都是从几个供货商那里轮流进货,确保周末能有新鲜的草莓。
叔叔喝了三分之一瓶的威士忌,抽了好几根烟,也没说一句话,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化解尴尬。
“随便弹点什么吧,太安静了。”叔叔先开口了。
我拿起吉他,哼了一首我还没谱上词的曲子。
“没听过,这是什么歌?”
“我自己写的。”
“节奏好慢,你写的时候不开心吗?”
我不得不承认,我写的时候心情不太愉悦。因为我想起了她,那天分开的时候我连头也没回,是不敢回,我怕看到她流眼泪,也怕她看到我流眼泪,因此我决定决断地走开。后来我十分懊恼,哪怕最后一次,我也希望能给她留个最好的印象,或者是把看她的最后一面深深记住。
“是挺不开心的。”我放下吉他,拿了跟叔叔一根烟抽了起来。
我想问叔叔为什么没有草莓就不开业,据我所知,吐司可以抹蜂蜜,也可以抹黄油,这些店里都有。
我跟叔叔依着靠背,抬着头,一直看天上的星星。今晚没有月亮,繁星显得特别明亮。
我问叔叔:“酒好喝吗?”
叔叔笑了笑,喘了口气,说:“不好,但有意思。”
“有意思?”
“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懂了。”
“所以酒是成熟的人才能喝出味道啊?”
“是酒能让人相信自己成熟了。”
我没听懂,我进去拿了个背子,叔叔心领神会,倒了点酒给我。
“有一对夫妻。“叔叔说,”应该是一对夫妻吧,大概在每年的八九月的时候都会来这附近住一段时间,他们看起来跟我年纪差不多,穿着很休闲,但很得体。他们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吃饭,尤其是周末的早餐。他们会在这里呆很久,他们爱坐在阳台,呐,那个位置,因为这里可以抽烟。我看他们有时候聊得兴高采烈,笑得前扑后仰,有时候两人一声不吭,故意不看对方,我猜是吵架了吧。反正就是很有趣的一对,有时候笑着进来气鼓鼓地出去,有的时候却是相反,我这里应该也算是见证他们好多次的感情波折吧。有次应该是他们吵架了,女的先离开了,男的自己一个怏怏不乐,一个人抽闷烟,过一会儿那女的回来了,那个男的笑得像个孩子一样,滔滔不绝讲了好多话,那女的也被逗乐了。这个情节每年都要发生呢,我也真是服了他们。“叔叔又喝了一口酒。
他接着说:“后来我们都认识了,我问他们为什么总喜欢到我这来。他们说因为这里够奇怪,有中餐吃,也有西餐,brunch。女的特别喜欢我这里的草莓酱,男的喜欢我这里的咖啡,因为可以续杯。我又问为什么不去西餐厅呢,这附近还是有像样的西餐厅啊,他们说,如果只有一个选择太单调了,没意思。反正我是没听懂,不过他们看起来彷佛很自豪自己做的选择。”
我终于有机会问叔叔:“那为什么你要开这么古怪的店啊,我意思是中餐和西餐,嗯,早餐。”
叔叔笑了:“因为brunch好做啊,我自己也爱吃嘛。”
“那草莓呢?”
“因为她爱吃啊。”
“你就因为那个老夫妻吗?”
“哦,那可不是呢。他们这个时候不会来的,是另一个朋友啦,她爱吃。”
“所以……”
“她爱吃草莓啊,但草莓不耐放,做成酱可以放久一点咯。“
“所以你朋友明天要来吗?不对,那你也要开门啊?“
“不知道,不知道呢。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我是怕她来的时候发现没有草莓酱了,以为我变了。”
“那上周末剩下的呢?“
“没有了。“
“没有了?“
“每个周五的晚上,我都会把剩下的草莓酱吃光,那我周六早上就可以做新鲜的。”
事实证明,叔叔在那个晚上,或者每个周五的晚上,真的吃光了草莓酱,因为他红色的呕吐物让我误以为他吐血了。叔叔的餐馆开了快二十年了,他那个晚上并没有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他朋友究竟来过多少次,那叔叔究竟吃了多少草莓酱呢。叔叔后来说,他进货的草莓都是外国进口的,很甜。我纳闷,他吃剩下了的草莓酱,也会觉得甜吗?
我走的那天,叔叔把我送到车站,临别时跟我说:“你那首曲子旋律很好听,我觉得你可以升到降E调,然后填上词,明天带来给我听,好吗?”
“抱歉,叔叔。”
“嗯?”
“这首曲子太哀伤了,我舍不得她,我写不下去,我要把她追回来,明年我会带着她一起来。”
我别过叔叔,背着其他和行李上了火车。这里距离目的地大概10小时车程,我把吉他包放行李架
上,从里面拿出了笔记本,然后坐在靠窗的位置。隔壁的位置没有人,我觉得特别宽敞,身体感受到的物理空间令我舒适,内心也随之得以惬意。火车里面人不多,上车的人也不多,我看着稀稀落落的乘客,直至列车开动,我才把视线移到窗外。
列车是往我背后的方向开,看着离我越来越远的月台、候车或送别的人群,住了整个假期的山谷,还有马上出现又立即消失的风景,我顿感忧伤。那时候我不知道,在日后我会常常对别人说起这种坐反向火车的轻微伤感,往往得到对方的冷笑或不解,我不想解释,因为他们压根不会珍惜自己看到的风景,消失或出现就像周而复始又麻木的每一天。我选择坐在对面的空座位,让我的目光跟随列车的前进方向。我把脸贴近玻璃窗,试图看到更远的风景,其实就是半秒后马上出现的画面,我还是呆呆地看,仿佛我能偷到比别人多出来的半秒。
一片漆黑,火车进入山洞,我不想看外面了,翻开笔记本准备写东西。我努力回想这个假期发生的事,希望能和假期前发生的事情连接起来。叔叔和他店里那对客人给了我某种类似灵感的东西,他们好像有深厚的意义,但我却无法把握所谓内核的感情。我一直认为在创作的时候,应该用嘴质朴简单的感情作为基础,在运用艺术家的技巧修饰,真正传世的好作品都是表现人类最初始的情感诉求,比如爱、恨、怒、乐、悲、生存、自由。然而我此刻动笔却无从下手,此刻我情绪无比芜杂,爱与恨,乐与悲都是缠绕一起,想用绳索连着的几艘小船,我想撑开其中一艘,其他也会被牵动。
我以前会为她铺曲子、写歌词,总是很短时间就完成一首作品,可能称不上作品,因为都是简单三两句,而且我歌唱得并不好,这些歌曲就是取悦她的小把戏。那时总是深夜写歌,先写歌词,再写曲子。早上写的词总是愤世嫉俗,与爱毫无关联,它们会写在另一个笔记本上,这个笔记本我故意留在家,这个假期我决定要好好想念她,把尘俗的东西都留在烦嚣的城市。晚上写的歌词比较甜腻,眼前若只有纸跟笔,和窗外的月亮,能谈及的对象只有她,和称为爱的感觉。它们在我眼前的这个笔记本里面。
如果假期不是恰巧到来,我想我还会因为她的事情忧伤好长一段时间。半个小时前还跟叔叔道别,不知道他回去会做什么呢。坐在阳台抽烟?煮咖啡?听披头士的音乐?炒蛋煎培根?叔叔不是那种碰上不开心就把自己憋一整天的人。他会为抽一根烟、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感到满足,我喜欢他的沉默,比很多笑得咧牙呲嘴的人看起来更快乐。我想叔叔会为草莓做出改变,这时我想到些什么可以写了:
叔叔在山脚买了块地
他不想等别人收成
他决定亲自栽种
叔叔向农民买了种子
农民说还不是时分
努力却徒劳无功
叔叔说
运草莓的车要走过很多路
草莓不耐放,也不经撞
于是他亲自下地,后来还编织竹筐
草莓地太大,叔叔太忙
草莓未结果,长出了藤蔓
我问叔叔
结果怎么样
叔叔抽着烟
像梦一样,白忙一场
客人们觉得味道不一样
叔叔的店生意日渐惨淡
他专心种植草莓,饭店就此关张
一年、三年、十年
叔叔不抽烟也不喝酒了
别人问起他最近都忙啥
种草莓的,做草莓酱
收成好吗?挣得多吗?
不卖,留着,可能自己吃
好吃吗?
有时好,有时酸,有时涩,有时甚至吞不下
丢不掉,也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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