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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荡尘烟015-溺刑

风雪荡尘烟015-溺刑

作者: 茄喵 | 来源:发表于2017-07-09 10:49 被阅读0次

    15章    溺刑


    罗杰从奔流种植园大宅踱到露台上,带着愉快的倦意。整整三周繁琐艰苦的工作之后,他把十字溪和坎贝尔敦从大路上到小道边的新佃户都聚集起来,渐渐认得了每一家的户主,又设法给他们配备了至少能应付这趟旅途的最少装备,包括食物、毯子、鞋;最后,他把他们都聚集到了一起,坚定地带领他们克服了惊慌和迷茫。明天一早,他们就会向弗雷泽山庄进发,时不我待。

    他心满意足地从露台向约卡斯塔·卡梅隆·因内斯马厩外的牧场方向看去。所有人都在临时帐篷里安顿下来了:二十二户人家,七十六个人,四头骡子,两匹马,十四条狗,三头猪,还有天晓得多少只鸡、猫、宠物鸟,都一并打包在柳条笼子里准备一早提走。他有一张清单列了所有的名字——包括动物的,折成一角放在口袋里。他还有其它清单账目,涂涂改改,勾勾圈圈,不时做各种调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部行走的《申命记》①,真想好好喝上一杯。

    他的想法很幸运地马上得到了机会实现;约卡斯塔的丈夫邓肯·因内斯刚刚从一日的劳作中返回,此刻坐在露台上,伴着一个酒樽,瓶中的液体在夕阳中反射着琥珀色的光辉。

    “进展如何,老弟?”邓肯亲切地问候他,指了指身边藤条椅子,“来一杯怎么样?”

    “好极了,谢谢。”

    他瘫坐在椅子里,享受着藤椅发出愉快的嘎吱声,接过邓肯递过来的酒杯,朝他致敬了一句“干杯”,递到嘴边。

    威士忌滑入口中,带给喉咙烧灼一般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一下;但这股灼烧好像撑开了嗓子一般,反而让他感到紧绷的喉咙松弛了下来。他又继续愉快地浅酌。

    “他们已经准备好出发啦?”邓肯朝牧场方向点了点头,炊烟此刻从帐篷间升起,在夕阳下带着淡淡金色光芒。

    “他们这些人啊,从来都能随时出发。可怜人啊。”罗杰不无同情地说。

    邓肯有些不解,抬起了眉毛。

    “都是惯常出海打渔的人,”罗杰一边伸过杯子接受邓肯给自己添酒,一边解释,“女人们都吓坏了,男人其实也差不多,但隐藏得不错。他们肯定以为我这是准备把他们卖到种植园当奴隶呢。”

    邓肯点点头,“或者把他们卖到罗马给教皇擦皮鞋吧?我毫不怀疑这帮人大多数登上船来这里前从来没见过天主教徒。不过我估计他们现在大概也不太在乎啦。知道吗?他们有时候还不时会喝上一两杯呢。”

    “那只是为了治病,我估计他们只会觉得自己快死的时候才会这么做。”罗杰长长地咽下一口酒,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感受威士忌温暖着咽喉,像一只小猫一样盘绕在胸腔。“见过海勒姆没?海勒姆·克龙比,这群人的头儿。”

    “就是那个一脸酸臭成日间翘个屁股的那个?见过。”邓肯笑起来,嘴上的大胡子翘了一下。“他今天会和我们共进晚餐哪。你最好再来一杯。”

    “好的,谢谢。”罗杰又递过杯子,“据我所知,他们没人奉行什么享乐主义。你觉得这帮人是不是骨子里都是盟约派②啊,至死不渝?”

    邓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大概倒不像我爷爷他们那时候那样啦,”他慢慢止住笑起身去拿酒樽,又扮了个鬼脸,“感谢上帝啊。”

    “你祖父也是个盟约派?”

    “上帝,可不是,”邓肯摇了摇头,先倒了一大杯递给罗杰,又给自己斟上,“就是一个残暴的老混蛋。倒不是说他变成那样没来由;她妹妹是被处以溺刑的。”

    “处以——上帝!”他惊得咬了一下舌头,但兴趣让他完全顾不上疼,“你是说——她被淹死的?”

    邓肯点了点头,凝视着杯子,喝了一大口,在嘴里含了好一阵才咽下去。

    “她叫玛格丽特,”他说,“那时候才十八岁。她父亲和她哥哥,就是我爷爷,在邓巴战役③后逃跑了,躲进了山里。军队来搜捕,她不肯交代他们躲在哪里。她有本圣经。他们想说服她公开投降,但她也不干。那时候想撬开那些人家女人的嘴啊,比让石头张口都难,”他说着摇了摇头。“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就把她拖到海边;有她,还有村里其它盟约派的老太太们,扒了衣服捆在海边涨潮线的木桩子上。所有人,就等在那里,等潮水慢慢涨起来。”

    他又咽下了一大口酒,这一次没有去品尝酒的滋味。

    “老人最靠近海,先沉到水里了。他们把她捆得很靠近水边——我猜他们肯定是觉得玛格丽特看到老人死了以后会投降。”他咕哝了一声,摇了摇头。“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潮水越长越高,没过了头顶。她咳嗽,窒息,然后浸没在水里,头发在脸周围飘散开,就好像海藻一样。”

    “我妈妈亲眼看到过,”他抬了抬杯子解释,“她那个时候才七岁,但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她说,第一个浪头过去以后,她还可以呼吸上三口气,然后再来一个浪头,玛格丽特又吸上三口气。然后再来一遍……再来一遍……浪头打过来的时候,你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头发在水上飘动。”

    他又抬了抬杯子,罗杰也回敬了一下,“上帝。”他的这一声上帝可没有任何亵渎。

    威士忌顺着喉咙下去时再一次灼烧着他的嗓子,这一次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打心里感谢上帝自己获得了空气的馈赠。三口气。这是艾斯蕾纯麦芽威士忌,带着浓浓的香气,让他的整个肺部都感到强烈的酒气蒸腾。

    “愿上帝给她安息。”他沙哑着嗓子说。

    邓肯点了点头,再次伸手去够酒樽。

    “她配得起。”他说,“可这些人,”他朝牧场方向抬了抬下巴,“他们会说,她这么做不值一提;是上帝选中她来救赎,上帝会选择英国人下地狱;其它都不值一提。”

    天色渐渐暗下来,营地的篝火开始在马厩周围的牧场上星星点点地闪烁着。他嗅到了炊烟的气味,带着温暖的气息就像家一样;尽管如此,却让他的喉头越发灼热。

    “至于我自己,我真不觉得这么死有什么值得的,”邓肯沉思着说,少见地笑了一下。“可我爷爷,他会说这是因为我注定就是要下地狱。‘按照神的谕旨,为了彰显神的荣耀,有些人和天使被神选定得永生,其余的人和天使被预定受永死。④’只要一提到玛格丽特,他就会这么说。”

    罗杰点了点头,方意识到这段话出自威斯敏斯特信条。这是哪一年的事?1646年?1647年?大约就是邓肯的祖父之前上两代的事吧。

    “我想,这对他而言,会让他觉得对自己妹妹的死感到好受点,觉得自己对她的死无能为力吧,”罗杰不无同情的说,“可你自己并不相信,是不是?我是说,对预定论这一套。”

    邓肯抬了抬肩膀,身子不自觉扭动了一下。“天晓得,”他笑了一下,有摇了摇头,喝干了杯中酒。

    “不,我想我不信。不过我在海勒姆·克龙比面前不会说什么的——在那个克里斯蒂面前也一样。”他朝牧场抬了抬下巴,此刻可以隐约看到两个身影正在肩并肩朝大宅走来。阿奇·布格高大微微有些驼背的身影很容易认得出来;汤姆·克里斯蒂也一样,短小粗壮。罗杰暗暗觉得,克里斯蒂的剪影看起来更显得好斗,此刻粗壮的身影正和阿奇争执着什么。

    “在阿兹穆尔监狱⑤啊,发生过几次挺厉害的冲突,”邓肯看着那两个争执的身影,“天主教徒不被认同,说他们都会下地狱。克里斯蒂和他那一伙人别提多喜欢这论调了,忙不迭告诉其它人这些。”他耸了耸肩又忍不住笑了一声,罗杰忍不住暗自思忖邓肯上露台之前不知已经喝了多少。他从来没见过这老人这么快活过。

    “最后是麦克·杜把这一切都终结了,他让我们所有人都成了共济会成员,”他说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可是在那之前,有几个人差点被打死。”他抬起酒樽朝罗杰晃了晃,示意是不是要再添。

    想到一会儿的晚饭会和汤姆·克里斯蒂以及海勒姆·克龙比一起,罗杰点了点头。

    邓肯倾过身依旧微笑着替他斟酒,最后一缕阳光照在了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罗杰瞥到邓肯的上嘴唇有一道淡淡的白色痕迹,在浓密的胡须下几不可见;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邓肯总是留着长胡子——这个时期大部分男人都会刮胡子,他这胡子可算是个不太寻常的装饰。

    他本来不会问,但威士忌的作用让他感到彼此之间带着一种奇异的结盟——两个新教徒,都神奇地和天主教徒牢牢拴在了一起,彼此都为命运的作弄感到惊奇;两个人都被命运之手孤零零抛到了远方,然后都惊奇地发现自己成了一家之主,手中握着一群陌生人的命运。

    “你的嘴唇,邓肯,”他摸了摸自己的上嘴唇示意了一下,“是那时候弄的?”

    “呵?那个?”邓肯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有点意外,“不,我出生的时候是个兔唇,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自己不记得了;我在一周大的时候被人修补上了。”

    这一次真让罗杰意外了。

    “谁修补的?”

    邓肯耸了耸一只肩膀。

    “我妈妈说,是一个江湖郎中。她说,她不舍得就这么失去我,因为我那个样子没办法吸奶,当然。她和我那几个姨妈轮流用布蘸着奶滴到我嘴里,但我还是瘦的像个皮包骨头。就在那时候,村子里来了个江湖郎中。”

    他说着下意识地伸手挠了挠自己浓密胡子下的嘴唇。

    “我爸爸给了那人六个先令,还有一壶鼻烟,然后那人就把我的兔唇缝上了,又给了我妈妈一些药膏让涂抹伤口。然后呢,就……”他又耸了耸肩,歪嘴笑了笑。

    “大概我注定会活下来吧。我爷爷说那是上帝选中了我——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

    尽管威士忌让罗杰的思维变得迟缓,他却感到一丝不安的涟漪。

    一个高地的江湖郎中能修补唇腭裂?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努力不去一直瞪着看,但还是小心翼翼瞄着邓肯的脸。也许有这个可能;除非有人指出来,那伤疤在胡子下几不可见。但伤痕并没有延伸到鼻孔下方,肯定是个比较简单的唇腭裂个案,不像他在书上看到的那些样子——他在克莱尔那本记录医疗日志的大黑皮本子里见过罗林斯医生曾经描述过一个小孩出生时不光唇腭裂,上嘴唇整个缺失,脸上简直像是塌陷了一大块——他读到那段描述时简直惊恐地无法挪开眼睛。

    感谢上帝,那个日志里并没有插图,但罗林斯的描述已经足够生动。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威士忌的芬芳渗透到每个毛孔里。

    有这个可能性吗?也许吧。这个时代也有外科手术,只不过血迹斑斑,粗陋残忍,痛苦不堪。他见过坎贝尔敦的穆雷·麦克劳德十分娴熟地给一个人的脸颊缝合,那人的脸被山羊狠狠踹了一脚。那给小孩缝合,会不会更困难呢?

    他突然想到小杰米的嘴唇,柔软得像花瓣一般,想到钢针和黑线从他的嘴唇上穿过……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你冷啦,老弟?要不要进去?”邓肯缩起腿准备站起来,但罗杰朝老人摆了摆手。

    “没事,没来由打了个冷战。”他微笑抿了一口酒,试图把那不存在的寒意驱逐。可他还是感到胳膊上的汗毛微微立了起来。有没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呢?

    他知道,有过的。他自己的几世祖母,吉列丝就是一个。克莱尔曾经发现过一个骷髅,牙齿完全镶嵌着银子的,是另一个。那邓肯有没有可能在半个世纪前,在遥远的高地村庄里遇到了另外一个呢?

    上帝,他不禁感到一阵焦虑。这种事到底有多常见?这些人的下场都怎样了呢?

    他们的酒樽马上就要见底了,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伴着悉悉索索的丝绸声音。

    “卡梅隆夫人,”他立刻站了起来,世界在他眼前晃动了一下,他上前一步稳住自己握住了女主人的手,鞠了一躬。

    对方修长的手指习惯性的摸了摸他的脸,她敏感的手指很快认出了他。

    “哦,是你啊,约卡。今天和咱们的小家伙出去逛得很开心,是不是?”邓肯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但约卡斯塔的男管家尤利西斯已经利索地把一把藤椅摆放到了位。罗杰注意到她坐下来时没有带一点犹豫,甚至都没有四顾伸手去摸索椅子在哪里;她就知道椅子会接住她。

    罗杰颇有些感兴趣地看着男管家,心中暗暗思忖约卡斯塔花了多少钱才把他弄了回来。由于一个英国海军官员在约卡斯塔的种植园死去,尤利西斯遭受了指控——很可能他就是那个凶手——被迫逃离了殖民地。但显然沃尔夫中尉对海军不怎么重要——而尤利西斯对约卡斯塔·卡梅隆而言却不可或缺。金钱解决不了一切——但他敢打赌约卡斯塔·卡梅隆还没有遇到一件事不能用自己的金子、上层关系和手腕解决的。

    “哦,可不是,”她微笑着伸出手拍了拍丈夫,“你可不知道带着他四处炫耀有多开心,老公!我们和福布斯太太还有她女儿一起美美地吃了顿午餐,我的小家伙唱了首歌,把大家都着迷坏啦。福布斯太太也叫蒙哥马利家的姑娘们也来了,还有奥格维尔小姐,我们一起吃了烤羊排就覆盆子酱,还有烤苹果,还有——噢,是你吗,克里斯蒂先生?快过来呀!”她说着抬高了声音,脸朝向罗杰肩膀的一侧,显然像是期待着看到什么人。

    “卡梅隆夫人,为您效劳,夫人。”克里斯蒂走上露台,一丝不苟礼貌地鞠了一躬,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盲人而怠慢。阿奇·布格跟着他上前也鞠了一躬,习惯性的从嗓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问候。

    椅子端了上来,威士忌也呈了上来,蜡烛点了起来,所有一切像变戏法一样,突然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派对,与下面牧场里不时传来的小小聚会声交相呼应。远处传来阵阵音乐,是六孔哨吹出的吉格舞曲。

    罗杰任由这一切欢愉的感受袭遍全身,享受着这片刻的放松和毫无负担的感觉。只有今晚,他无需担忧;每个人都在这里,安全,吃饱穿暖,等候着明早的旅程。

    他甚至无需费神操心怎么继续话题;汤姆·克里斯蒂和约卡斯塔正热情地讨论着爱丁堡的各种文娱节目,还有一本他从来没听说过的书;邓肯呢,怡然自得地听着他们的高见,不时插上一两句评论,好像随时都可能会从椅子上滑下来一样;还有老阿奇——阿奇哪儿去了?哦,在那儿呢;他又往牧场方向去了,显然又想到什么要紧事需要和什么人再吩咐一声。

    他打心眼里感激詹米·弗雷泽的远见卓识,让他带上阿奇和汤姆一起来办这件事。有了这两个人的大力协助,不知少走到了多少弯路,处理了数千桩细枝末节却必不可少的小事,成功让那些新佃户们放下惊恐和不安,勇敢面对自己的未知之旅。

    他惬意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嗅到远处亲切的篝火气息和身边烧烤的香气——终于记起还有个小人儿的福祉尚未去亲自关照。

    他起身告退,走进大宅里,发现小杰米正坐在楼下厨房大厅的温暖一角,安逸地吃着一份沾满黄油和槭枫糖浆的面包布丁。

    “晚饭不该就吃这个吧,是不是?”他在儿子身边坐下。

    “喔——。你要不要,爹地?”杰米舀起满满一勺摇摇欲坠地递过去,他赶紧弓下腰趁那糖浆没滴下来接到嘴里。美味极了,舌间立刻充斥着奶油和糖浆的香甜。

    “呣——,”他贪婪的咽了下去,“好吧,那我们就不告诉妈妈和外婆你吃了这个,好不好?她们俩对晚上吃甜食意见大得很,格外偏爱肉和蔬菜。”

    杰米会心地点了点头,又给爸爸递过一勺。父子俩静静地你一勺我一勺分享完了一整碗甜食,之后杰米蜷缩在他的膝头,黏糊糊的小嘴贴在他胸前昏昏欲睡。

    仆人们在四周走来走去,不时朝他们微笑点头。他迷迷糊糊地想到自己该起来了。晚饭应该马上就开始了——他能看到一盘盘烤鸭子和烤羊肉正在被娴熟地端上去,一个个碗里堆着热腾腾浇上了肉汁的米饭,一只大瓮里堆满各色蔬菜、淋上了果醋。

    他此刻已经被威士忌、面包布丁和满足填饱了肚子,他发现自己一拖再拖,心里是那么舍不得放下抱着儿子的这一份宁静和幸福。

    “罗杰先生?我来抱他吧,好吗?”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他抬起头越过杰米的粘着布丁的头发看过去,发现是约卡斯塔的贴身侍女菲德拉,正站在他面前伸着手准备接过小杰米。

    “我会给他洗澡,然后把他抱回床上去的,先生,”她椭圆形的脸和她的声音一样柔和,此刻正看着他。

    “哦,好的,谢谢。”罗杰坐直身子抱着杰米站了起来,小家伙的身体沉甸甸压在他的臂弯。“来——我帮你把他抱上楼去。”

    他跟着那女奴穿过厨房狭窄的楼梯,带着纯粹审美的角度暗暗欣赏着那女仆优雅的身姿。她多大了?二十岁,二十二岁?约卡斯塔会让她嫁人吗?她肯定有不少追求者。但他也知道她对约卡斯塔而言有多重要——几乎很少看到她在女主人的视野之外。对她而言拥有自己的家庭小圈子可不容易。

    到了楼梯顶上,她停下来转身接过杰米;他半是不情愿半是如释重负地卸下了胳膊上的分量。杰米压着他的地方一直热腾腾的,此时已经被汗水浸得濡湿。

    “罗杰先生?”他正要离开,菲德拉却叫住了他。她抱着小杰米,有些犹豫不决。

    “什么事?”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不得不躲闪着给端着一大摞空盘子的仆人奥斯卡让路,他显然要赶去户外厨房用这些盘子盛炸鱼。奥斯卡朝罗杰笑了笑,向菲德拉抛去一个飞吻,引得菲德拉嘴唇紧绷地抿了抿。

    她摆头示意了一下,罗杰跟着她离开了喧嚣的厨房往走廊走去。她走到通往马厩的门边,四下看了看,确保附近没有人才开了口。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先生——也许只是我多虑了。可是我自己还是觉得,得告诉您。”

    他点了点头,撩开粘在太阳穴的一缕头发。感谢上帝,门开着,还有些微风飘进来。

    “今天早上,我们去镇上来着。就是班杰明先生的货栈,您知道吗?河下游的那一家。”

    他又点了点头。女仆舔了舔嘴唇。

    “杰米小主人总是不安分,夫人和班杰明先生谈话的时候,他就到处跑来跑去。我就跟着他,生怕他遇上麻烦。结果,我刚追上他,就进来了一个人。”

    “噢?是什么人?”

    她摇了摇头,漆黑的眼睛十分严肃。

    “我不晓得,先生。是个大个子,和您一样高。浅头发;没戴假发。但是个绅士。”他推测,她的意思是说那人穿的不错。

    “然后呢?”

    “他四周看了看,看到班杰明先生正和约卡夫人谈话,就朝旁边闪了一下,好像不希望别人注意到他似的。结果他看到了杰米小主人,脸一下子就变了。”

    她本能地把孩子抱紧了一些,继续回忆道。

    “讲老实话,我可不喜欢他那表情,先生。我看到他一直盯着杰米,就跑了两步追上去把孩子抱了起来,正好撞到他。他看起来一脸意外,就好像发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然后他就朝杰米小主人笑着问,他爹地是谁?”

    她微笑着瞥了一眼小杰米,轻轻拍着他的背。

    “您晓得的,镇子上人们见到他都会这么问,你爹地是谁啊;他都马上会回答,我爹地是罗杰·麦肯齐,每次都这样。这个人哈哈大笑,伸手胡撸杰米的头发——镇上的人也爱这么干,他头发多可爱啊。然后他就说,‘是他啊,我的小家伙,真是他吗?’”

    菲德拉真是天生会模仿;一下子就完美捕捉到了爱尔兰人说话的那种轻快语气,罗杰身上冒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怎么样?”他问,“他还干了什么?”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朝门外看去,仿佛在寻找黑暗中隐藏的危险。

    菲德拉驼了一下肩膀,轻轻哆嗦了一下。

    “他啥也没做,先生。可他凑得很近看了看杰米小主人,又看了看我,朝我们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不喜欢他那么笑,先生,一点都不喜欢。”她摇了摇头,“后来我听到班杰明先生走过来问他有何贵干,那人嗖地转了身就出了门,就那样——”她腾出一只手,手指飞快地摆动了一下。

    “明白了。”此刻那面包布丁在胃里结成了硬邦邦的一团。“你有没有和你家夫人提起这个人?”

    她摇了摇头,一脸郑重。

    “没有,先生。他也确实没做啥。只不过,他那个样子让我很担心,先生。我回家路上寻思了一路,然后我就想,要是有机会,最好还是和您说一声。”

    “你做得对,”他说,“谢谢你,菲德拉。”他努力抑制住把杰米抢过来紧紧抱在怀里的冲动。“你能——我是说你把他抱回床上的时候,能一直陪着他吗?就陪到我回来的时候?我会和夫人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她黑亮的眼睛看着他,完全理解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好的,先生。我会保证他安全的。”她欠了欠身,抱着孩子上楼朝他和小杰米的房间走去,嘴里哼着轻柔的句子安抚着孩子。

    他慢慢地舒缓着自己的呼吸,拽住自己不去立刻从马厩牵出一匹马飞驰到十字溪,然后在黑暗中挨家挨户找过去,直到翻出斯蒂芬·邦尼特的踪迹。

    “好吧,”他大声说,“你想怎么样?”他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的理智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他的情感依旧徒劳地在挣扎怒吼。

    他拼命压抑下那股怒火和无助,威士忌燃烧起他的血管,在他的眉间悸动。他猛地冲出房门闯进夜色里,此刻四周已经黑透。从这里已经看不到牧场,但他依旧能嗅得到空气里篝火的气息,听得到微风送来的飘忽的乐声。

    他一直清楚,总有一天邦尼特会回来的。草坪的下方,赫克托·卡梅隆的白色陵墓在夜色的掩映下仿佛一个苍白的巨人。那陵墓之内,除了安息着赫克托·卡梅隆,还有一个等候着赫克托的妻子约卡斯塔共寝的棺材,里面妥善地藏着詹姆斯党人的黄金宝藏,那是奔流种植园永远的秘密。

    邦尼特知道这笔金子的存在,怀疑它就藏在种植园的某个地方。他曾经来这里尝试过一次,但失败了。邦尼特算不上是个谨慎的人,但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罗杰感到自己的骨骼在肉体下紧绷,带着强烈的欲望催促他去追捕这个强奸了自己妻子,威胁到自己家庭的恶棍。可眼下有七十六个人还指望着他——不,是七十七个人。复仇的欲念和责任之心扭打在一起,终于不情愿的退却了下去。

    他的呼吸缓慢而深沉,能感到喉咙间绳索勒过的疤痕。不,他必须要出发,要一路保证这些新佃户的安全。让阿奇和汤姆负责护送,而自己留下来去搜寻邦尼特的踪迹这想法十分诱人——但这是他自己的职责;他无法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抛下这一切。更何况这寻找的工作一定极为耗时,而且还很可能一无所获。

    他更不能把小杰米独自留下毫无防备。

    不过,他一定得把这事告诉邓肯;邓肯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会在奔流种植园的掩护下把话带到十字溪的各个有关部门,打探消息。

    而且,罗杰也可以肯定,只要带着杰米明天一早离开这里,抱着他坐在自己的马鞍上,寸步不离地带着孩子重新走进大山的庇护之中,就可以保证孩子的安全。

    “谁是你爹地?”他嘟囔了一声,又一波愤怒从血管里涌出,“去你妈的,当然是我,你这个王八蛋!”

    ①《申命记》是《圣经》旧约的一卷。记载了以色列的子孙的前景、他们在约旦河的对岸会遭遇的困难和摩西向百姓提出最后训示。

    ②盟约派(Covenanter),是指遵守1638年苏格兰全境签订的国联盟约的人。盟约派发誓要维护他们的基督教长老会,反抗国王查理一世在苏格兰推行英格兰圣公会的企图。

    ③邓巴战役:英国内战(English Civil Wars)克伦威尔(Cromwell)率领国会派军队1.4万人与大卫·莱斯利(David Lislie)率领的苏格兰保王派军队2.7万人于1650年9月3日在邓巴进行的一次战斗。由于莱斯利错误地决定离开邓巴附近高地上的一个坚固阵地,前去攻打国会派军队,结果反被克伦威尔率部击溃。此次战斗中国会派军队仅伤亡30人;苏格兰保王派军队伤亡达3000人,被俘9000人。

    ④威斯敏斯特信条。「无条件的拣选*(Unconditional Election)」

    ⑤卡洛登战役后,詹米和邓肯、汤姆·克里斯蒂都曾经被关在阿兹穆尔监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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