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牛老二溜回家的时候,牛大娘跟她大儿媳妇正借着煤油灯微弱的亮光纺棉花。他蹑手蹑脚地推开咯吱作响的老木门,从两扇门缝里探出半个癞痢头,贼眉鼠眼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你个死小子,还记得回来!”牛大娘脱了脚上的老棉鞋就要抽过去。
“哎呦我的娘,您打,打罢!等打完了可给我煮碗面,我这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您老儿子怕是要饿死了!”牛老二知道她娘不舍的,也不躲,犟着脖子伸出脑袋,像只倔强的大公鸡,直往她跟前顶。
牛大娘果然收了鞋,一把拽过他,凑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端详自己惯是胡作妄为的小儿子,见他面色如常,一双小眼睛提溜乱转,才骂道:“这两天又躲哪去了?你说你,别人都不招,偏偏连村长家儿子也敢打,该不是给自个找不痛快!”
“呸!我就是瞧不惯他,有个村长老子就能横着走了?赌桌上也敢跟我耍滑头,还不被我逮着了,这回算是轻的了,再有下次惹了小爷,看我不打死他!”牛老二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故意扯大嗓门,叉着腰叫嚷开来。
“祖宗,你可消停会!我求你别整天跟那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早晚要惹出事来!你大哥已经进去了,你是不是也想去号子里蹲着?”牛大娘狠狠揪一把老二的耳朵,才转身往厨房走去,一边对大儿媳妇道:“我去给他下碗面,你继续纺棉花罢。”
2
牛老二这才注意到缩在角落里的女人,佝偻着背,垂着头,菜黄的面色在油灯下更显蜡色。听到牛大娘叫她,便飞快地抬起眼眸朝他们扫去,一不小心撞到男人打量的目光,吓了一跳,慌忙埋下头。
“嫂子,我大哥被带走好几天了,你想他没?”牛老二半靠在她娘刚刚起身,这会还温热的凳子上,坑坑洼洼的脑瓜使劲朝女人身上凑。
牛大媳妇蜷得更紧了,整个人只剩小小一团,像是恨不得躲到墙缝里去,摇着纺车的手也不敢动弹,僵硬地挂在一旁,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牛老二挨得更近了,他使劲嗅着女人身上独有的味儿,应该是刚浆洗过的新衣上皂角的清香:“嫂子你身上咋这么好闻呢,不像那群臭男人,一股子汗骚味。”
牛大媳妇浑身都哆嗦起来,筛子一样不停地抖动。想抽噎又不敢,只能硬生生地咬着牙,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连个囫囵声都发不出来。
牛老二看她这样子,简直想伸手揽了过来,凭啥他大哥有女人他就没有,再说了,现在他人都被关进去了,再回来媳妇指不定跟谁跑了,肥水不落旁人田,那还不如跟了他。
他刚把夹在裆下的手抽出来,就听到牛大娘的呼哧:“小二子干啥呢,还不过来吃面。”
牛老二回头,看到她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就过来了,也不畏她,笑嘻嘻站起来,接过面来蹲在门牙子上,哧溜哧溜地吸了开。
牛大娘扫一眼墙角里瞧不见正脸的大儿媳,再瞅瞅自己混世魔王一般的小儿子,闷不吭声地叹了一口气:“老大媳妇你先去睡罢,明天再接着纺”。
3
女人仿佛得到特赦,头也不抬地顺着墙边一溜烟就没影了。
牛老二干完一整碗面条,连汤底也喝了个底朝天,才心满意足地抹了嘴,倚在他娘身边:“娘,你让嫂子跟我睡罢,反正我哥也不在,你让她跟我睡罢!”
牛大娘不看他,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沾了唾沫,把棉花捻子捻好,一手摇着纺车,一只手伸得长长的,好把线抽起来,半响才道:“你瞎说什么胡话,她是你嫂子,你哥这才进去几天,你就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那又怎么样,我都多大年纪了,我连个女人都没睡过,我不管,要不你就给我娶个媳妇,要不你就让她跟我睡。”牛老二不依,村子上大多数男人都是娶不上老婆的,因为太穷,多少老汉打了一辈子光棍,看到母猪跑过去都两眼发光。也不知道牛老大走的什么狗屎运,竟然从外面骗回来一个黄花大闺女,虽然又瘦又小,像个芝麻杆,但她好歹也是女人啊,天天在他眼前晃悠,馋的他做梦也想摸一把。
“你大哥就只判了三年,他早晚要回来的,你给我放安分一点。”牛大娘停下手里的活,拍拍屁股站起身:“再说了,我叫她睡她就能跟你睡?她能听我的?光长年纪不长脑子。”说完便不再看他,转身朝里屋走去,良响才瓮声瓮气道:“我脑壳有些疼,今晚要睡在偏房,你们不要吵我。”
4
牛大娘早寡,独自拉扯大了两个毛头小伙,一个女人不容易,没日没夜地勾着腰伏在地头上,靠种小麦和棉花维持了一家人生计。耗费太多时间和心血在广袤的田地上,她实在是没有其他的精力再去管教两个日渐壮实的儿子,便任由他们像路边的野草自由生长了,只要饿不死便罢。这样的放养终于栽培出了一个极擅偷鸡摸狗的大儿子,和一个游手好闲终日惹是生非的小儿子。罢了,反正养活他们了,要怎么过是他们自个的事,这个世道,只要能活下去便是了不得了,怎么着不是糊弄着过一辈子?
牛大娘惯会这么想,所以一向过的比其他人舒坦。她蜷缩在白日刚刚晒过的棉被里,把自己舒服地攒成一个球,双腿抱起来正好挨着松软的胸脯,软绵绵,暖和和,难怪老二急着想要个女人,二十好几的小伙,火气旺,也怪不得他。家里是没钱再去帮他找个媳妇了,他要是能有法子便自己去折腾吧,像老大那样,不也是靠自个领回个婆娘,虽然人看上去不太机灵,手脚也不利索,但好歹也能帮衬着家里做点活计,不过一日三顿稀粥,左右养的活她。只是老大这一走,不知道多少人眼巴巴盯着这个小媳妇儿,可得看紧点,不能让其他人白白占了便宜。被窝里氤氲的热气撩的牛大娘昏昏沉沉,她迷迷糊糊地盘算,依稀好像真的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只是翻个身,又没了声响。
5
第二日天色才刚刚擦亮,牛大娘便醒了。深秋的早晨一片萧索,屋里冷峻的凉气直往被头里钻,喘口气都能看到嘴里冒的白烟。牛大娘赶忙又缩回去,直到日头明晃晃要升起来了,才爬起穿上衣裳。
她先是去后院舀了一把谷糠走到鸡笼前,咯咯咯地召唤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闻声便争先恐后的聚向前,张着粉嫩嫩的尖嘴唧唧一通叫。牛大娘狠狠撒一把鸡食,盼着他们赶紧长大,家里都好久没有蛋吃了,仅剩的两只老母鸡连着她攒下的十八个鸡蛋,都被村长领着他鼻青脸肿的儿子端回去了,那还是两只白衣黑爪的乌骨鸡,又肯下蛋,真的是造了孽。
牛大娘抬头一圈环顾,院子里静悄悄,除了眼下夺食的鸡群,再没有一点声息。她有点恼火,把手里还剩下的谷糠一股脑都倒了进去,气冲冲地绕去大儿媳妇房前就要拍门。
“懒坯子,这都几点了,还不起来,还指着老娘给你做早饭哩?”半天没有动响,牛大娘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不消一会,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牛大娘等的不耐,刚想发作,只听见门栓一抽,清脆的吱呀声中蹿出一个熟悉的脑瓜瓢儿。
牛大娘目瞪口呆。
面前小子斑驳的脑壳上稀拉拉的发茬像被山火烧过的野草,参差地东倒西歪,面上挂着两朵尚未褪却的潮红,外袄胡乱批在身上,纽子都未扣上,一看就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刘大娘舔舔干涩的嘴,瞥向里屋乱糟糟的床铺,被子干瘦地蜷缩着,仍然聚拢成一个人形。妇人空咽一口唾沫,终究没有说话。
6
牛老二嬉皮笑脸地冲他娘打声招呼,就哼着小曲出了门。不肖半日,整个村子都知道牛家老二睡了他大嫂。得意洋洋的男人蹲在田埂上,一根连一根接过左乡右邻递来的烟屁股,绘声绘色地向这群半辈子没闻过女人味道的光棍描述那事儿的销魂滋味:啧啧,你们是不知道,皇帝老子左不过也就是这种日子!
牛老二就名正言顺的搬进了老大媳妇的房。有好事的婆子上门取笑:“你们家倒好,娶了一个婆娘兄弟俩合着用,这笔账真是合算。”牛大娘也不生气,剥豆子的手不见停顿:“左不过一个女人罢了,反正自家兄弟,谁睡了都不吃亏,总比干瞪着别人家媳妇来的强。”也不看她们忿忿的面色,端着簸箕就进了屋。
只是牛大媳妇三天没出屋,饭也没出来吃一口,就算夜里老二蹿进去,也没见的任何声响。牛大娘怕她想不开,特地去灶头打了一晚面汤,割了半片屋头上挂的腊肉,就端了进屋。
屋子里许久没通气,一股子腐臭的味道冲上脑门,瘦脱了相的女人挺在床上,两只眼睛死死地闭着,要不要尚有微弱的鼻息隐隐约约,倒让人忧心躺着的怕不是一个死人了。
牛大娘撩开门帘,又给开了窗,这才在床头坐下:“老大媳妇,你这样躺着也不是个事儿。女人这辈子,左不过依着男人活罢了,你这个样子又做给谁看?今个就算不是老二,也还有其他人,你以为村上那些个老腌货就能放过你?与其那些乱七八糟的男人,你还不如守着屋头好好过,老二再不济,总归能护你周全罢。”
许久没有人出声,屋里寂的像凝固的海绵,硬邦邦地戳着每根细微神经,她知道女人听进去了,一滴苍白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了出来,牛大娘叹了口气,也不再看他,放下碗就出去了。
7
生活又跟往常一般了,好像是把之前的日子直接裁下来,再跟眼下生涩地续上,除了女人从老大媳妇变成了老二媳妇,一切没什么不同。起先一段时日里,她不敢出门,在院子里听到外面有人声儿,都能像受惊的小鸟,慌忙躲回了巢。只是时间长了,再锋利的痛也都慢慢钝了下来,豁了口的刀子再怎么捅也不觉得扎心了,所以当老二媳妇的双腿被日渐隆起的肚皮压倒快失去知觉的时候,她的脸也一并着麻木了。
“老二媳妇,你这肚子也该有不少时日了,你有没有算过,这是这老大还是老二的啊?”七嘴八舌的婆子挽起裤腿,赤着脚坐在河边的石蓬上,挑眉问正在浆洗衣裳的女人。
老二媳妇头也不抬,她把湿衣叠放在石板面上,抹了皂角再和上一捧溪水,用一根早变了形的木槌使劲捶打起来,水花四溅开,惊得一旁的妇人连连遮住了面。
“管他是谁的,左不过都是牛家的种罢了。”女人捞起湿哒哒的衣裳,硕大的肚皮像是倒扣在她柴火棍般身躯上的一顶锅盖,站起身摇摇晃晃就回了屋。
等到这年夏末,喋喋不休的知了终于蔫在枝头上,再也没有之前张狂。秋初的南风刮来了新的麦子的香气和蒿草的气息,这是全年最好的日子。天气不凉,也不顶热,地里还有些青色,院子里的小鸡仔终于长成了肥硕的老母鸡。牛二媳妇就映着这样的好光景,在家里生了个大胖小子。
牛大娘乐迷了眼,招呼牛二挑了鸡笼里最肥的一只宰了,掏出床铺下蒙了灰的瓦罐,再加上刚晒干的红枣,在灶头细细煨了起来。不消片刻,浓郁的肉香在蒲扇的摇摆间,就顺着屋头的袅袅炊烟,层层叠叠罩在村子上空。
左邻右舍握着三倆鸡蛋,手提半斤红糖,络绎不绝地上了门,眼红地摸摸襁褓中尚未睁开眼的婴孩,再慰问两句倚在床头扎着头巾的女人,心下艳羡不已:牛大娘好生的福气!平白给两个儿子讨了一个不要钱的媳妇儿,这会儿竟连孙子都抱上了!
牛老二也乐呵,笑嘻嘻摸着床上妇人的手,管他孩子是谁的,总归留的老牛家的血,不吃亏!
8
时间随着乡间的风一茬接一茬拂去,田间的麦穗青了又黄,光着屁股的牛小壮已经踉跄下了地,挂着两条出洞的长龙整日蹲在田间拾着泥巴。
终于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五月的光景,空气中弥漫着阵阵热气,金黄的麦田随着滚滚热风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一眼望去,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一年的收获就从这里开始的。等割完麦子就要去地里死命耕作了,满是麦茬的土地,要翻好梨平,把土疙瘩耙碎,下着牛一样的力气。趁着这几天拼了命的干,赶上一场雨,就可以种下一季的庄稼了。
牛大娘年岁终归大了,整日夯着锄头埋在地头上,腰都要直不起来。牛老二照样不着家,也不知去哪里鬼混,只等了饭点才晃悠个脑袋进了屋,他媳妇就守在院子里,把割回来的麦子敞开一遍遍暴晒、翻场、扬灰,再一麻袋一麻袋地灌起来,也是使着气力的活,一天做下来疲得连脚趾头都不得再动一下。
这日,牛大娘终于把日头熬下了山,地头上慢慢笼罩起金色的寂静,远处山峦也披上晚霞的彩衣,炊烟袅袅的村寨里,不时地传几声狗吠鸡鸣。牛大娘倚在田间的树阴下,咕噜灌了半壶子水,好半天才感觉回了半条命,她望着层层叠叠的麦秸,在残阳的余晖下跳跃出金灿的光芒,心满意足地眯上眼,直到黄昏的光影中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闯进眼帘,牛大娘惊得一跃而起。
坏了,老大回来了!
9
妇人来不及背上锄头,就撒开腿往回赶。明明距老大出来还有三个月光景,怎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本想着过段时日让老二出去躲上一阵,好避风头,现在可好,她都还未盘算好怎么交代这事,老二的衣裳用具都还在她大嫂屋头,这要怎么得了!
牛大娘又急又慌,一口气奔回了屋,刚进院子就看到呆若木鸡的儿媳和一旁垂泪的大儿。
“老大,你,你怎地提前回来了?”牛大娘嘴里发苦,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剃了光头的男人裹着一件素色的衣裳,提着一只瘦瘦的旅行包,潮了一双眼睛,声音竟有些发怯:“我惦记着你们,就想着早点出来。我在里面表现得好,活也都抢着干,就提前放出来了。”
牛大娘眼角也有些发酸,一贯蛮横的儿子没了锐气,瘦削的双颊凹进去,不安地搓着双脚,眼神里竟透着一股怯生生,一时间也忘了心头的事儿,上去拉了男人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牛老大的眼泪直往下掉:“老娘,以前是我不懂事,让您受苦了。还有秀萍,是我对不住你,我现在回来了,往后我一定好好做人,不让你们操心。”牛老大走向前去,伸手就要拉过僵立在一旁的媳妇。
女人吓了一跳,鼹鼠似的就要往后藏。牛老大以为女人还是怨她,也不敢强来,就垂在一旁,呆呆地望着她。
牛大娘心道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回了神就要先叫老大进屋。还没等她张嘴,外头就有了牛老二领着壮壮归来的声音。
“娘,娘,看,蝈蝈,蝈蝈!”牛小壮刚学会说话,只能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他被牛老二拉着,提了个草编的笼子进了院,看到妇人后便连忙甩开老二的手,颠颠撞撞冲过来向他娘献宝。
牛老大一惊,瞪大了眼睛望着蹿过去的娃儿,稚嫩的面孔上隐隐约约透出自个的影子,又是这般年岁,分明就是自己的儿子!他迈向前去,一把抱过地上的孩子,强忍着激动:“乖孩子,叫爹,快叫爹!”
牛小壮唬了一跳,呆愣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挣扎着就要下来,牛老大抱得更紧了:“我是你爹,快叫爹啊!”牛小壮不敢吱声,只提溜着大眼,四下环顾,直到瞅见不远处站着的牛老二,才哇地一声哭出来,拼命朝他伸着手:“爹,抱,抱抱!”
牛老二赶忙上前接过孩子。壮壮依偎在男人怀里,这才止了声,只抽抽搭搭地哽咽着,搂着老二脖子就不肯撒手。
牛老大呆呆地望着挂在老二身上的孩子,这才发现他的眉眼分明跟自己的弟弟更为相似。他无措地转过头,紧张地望向一旁的女人,目光恐惧而荒凉。
他看到牛大娘茫然地立在那里,半张着嘴,眼睛空空的不知道望向哪里。身后的女人垂头不敢看他,只依稀有成串的泪珠噼啪掉下。像是有个巨大的雷轰地在脑中炸开,牛老大一下子便红了双眼,拎起墙角的耙子就朝不远处的男人冲去:“我打死你个畜生!”
牛老二慌忙闪开,也来了气:“怎滴,自己生不出娃儿还不准我生?我告诉你,你媳妇现在是我女人,牛小壮也是我的种,你不认也不行!”
牛老大睚眦俱裂,整张脸因为愤怒扭曲起来,双手握紧拳头,脖颈上青筋根根爆起:“我今天不打死你个丧尽天良的王八羔子,我就不姓牛!”
牛大娘一看要坏事,连忙抱过孙儿塞到儿媳手上,推着娘俩进了屋,从外头带上了门,才一把抱着牛老大:“儿啊,你才刚出来,可别做傻事啊!这事怨不得老二,他是你弟弟,你可不能下这个手啊!”
牛老大闻言火气更盛,娘从小就护着弟弟,什么好的都紧着他,做错了事儿却让自己扛,现在连媳妇都要自己让了,男人做成这样子也真是窝囊。哪里还听得进,便一把挣开妇人,一耙子就挥到老二腿上。
牛老二当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他一贯泼皮霸道,只有打别人的份,哪曾这般像孙子一样被人揍。看着老大挥着铁耙又要冲上来,一股血气就涌上脑门。余光瞟到角落里刚刚割完麦子的镰刀,闪着幽幽的寒光,牛老二失了理智,一把操过弯刀,疯了般往前劈去。
牛老大来不及反应,只看见寒光一闪,再回过神来,刀已经落在他的胳膊上,嵌在他的肉里,然后又被拔了出去,血唰地跟着喷了出去。他本能的一躲,刀刃从他的脸上呼啸着飞过去,又落在他的肩膀上。一旁的妇人吓呆了,半张着嘴,许久才跌跌撞撞冲向院门口,尖哑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救人啊,快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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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声赶来的乡亲七手八脚地按住了牛老二,有汉子大着嗓门叫到:“谁快去灶头捧一把锅灰来!”便有手脚麻利的婆娘抓来一把辨不出颜色的沫子,手忙脚乱地按在拼命往外喷血的男人身上。不消片刻,就有乡亲开着三蹦子到院子门口:“快,快把人抬上来!”这才连着哭嚷的牛大娘,把牛老大架了出去,突突突地没影了。
男人被送去了县里的医院。他的右胳膊被砍断了经脉,没接好,只能这么废了。再回来时就弯着吊在胸前,脸上也留下一道半长的疤,一张狰狞的脸斜斜地一劈两半。他弟弟被村长带着一帮人扭着送去了公安局,砍人,是刑事罪,任凭牛大娘哭着跑了几次,还是被判了五年。牛老大得到消息时,正用残存的一只左手举着酒壶,半响才啜一口老酒,眯着眼吐出:“该!”
牛老大什么活也做不了,整日拖着一只废胳膊在村子里晃来晃去,看看东家狗打架,西家鸡吵嘴。以前惯会的小偷小摸也干不了了,到了晚上就和几个游手好闲的男人在一起喝酒,喝到半夜回去,像门扇一样杵在院里头骂骂咧咧,骂他偏心老娘,骂他不守妇道的女人,骂到酒劲上来,晕晕乎乎地像飘起来,就一头钻回女人的房。
女人从牛二媳妇又变回了牛大媳妇,她好像也没得所谓,等再听见村尾扯着闲话的婆娘们的嘲弄,一张脸就看不出太多表情,麻木的下面若隐若现地浮着一点无耻和凄凉,只剩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拽着她的两只嘴角使劲往下扯,拽得两边脸颊像布袋似的垂下去,看上去竟像老了十岁。牛大娘不敢再看他儿子,每天天不亮就钻去田头,中午也不回来,就着一壶水啃两个馒头就算了。她们又能做什么呢,不过任着生活陷入一种重大的惯性,一天天往下滑,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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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时日滑到第五个年头,牛大娘便开始睡不着觉了。眼看着离老二出来的时间越来越近,牛大娘感觉勒着她脖子的锁链越收越紧,直逼得喘不上气。怎么办?她像是一根扁担挑起了两边的重担,一头是老大,一头是老二,本来还维持着苟延残喘的平衡,可现在平白多出了一个女人,不管将她塞到哪一边,这个平衡立马就会倾倒了。
这天一大早,牛大媳妇从井里打完水,蹲在院子里淘米。牛大娘便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痴痴地瞅着面前的女人,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半天才道:“你走罢,等老二回来了,这日子还怎么过,你快走罢!
女人手下一顿,好一会儿才抬头。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眼睛里也放出一道很邪很亮的光,让牛大娘平白打了个寒战:“我为什么要走,这里就是我家,我儿子在这里,我男人也在这里,我为什么要走?”说完便不再看她,鬼魅一样无声地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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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娘更睡不着觉了。夜里她呆呆地躺在床上盯着屋头,莫名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是悬着的,像个钟摆似的的东西在那儿摆来摆去,却迟迟不肯落下来。她就那么空落落地睁着眼,突然之间,她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那只钟摆落了下来,撞到了她是什么部位。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道锋利的光亮,这点光亮把她整张脸都点着了,她的脸隐约浮动在这团火焰里,散发出邪气的光芒。
她一把坐了起来,死死地屏着呼吸,竖起耳朵听着窗外的动静,生怕一个喘息就让人揣度了她的念头。她紧紧抱着膝,听着外头蛙声一点一点散去,直到村头的大公鸡扯开嗓子,天迷迷糊终于擦亮,咯吱一声,传来女人推门而出的声音。
牛大娘触电一般跳了起来,一步一步朝门口挪去。她用鼻子、嘴唇、眼睛,紧紧地贴着门缝,像一根生长在这两块腐朽木头上的藤蔓,一动不动。透过一道道狭窄的缝隙,她看到院子里头被晨光筛成三两段的女人,候着腰,半个身子探到面前的井里,吃力的拽着手上的绳子。就是现在了,牛大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一个准备潜入水底的人做着最后的准备。然后她果断地、无声地推开门,像一道影子嗖地窜了出去,鬼魅般伏到女人背后,她咽了一口唾沫,屏息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然后迅速地伸出僵硬的手,轻轻一推。一声短促的惊呼还没来得及扩散,就随着女人一起,融入深不见底的井底了。
牛大娘不顾一切地往回冲,进屋的时候重重撞在门上,居然没有感觉到一点疼。她迅速地掩上门,发现全身已经没有了半点力气,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就是这样,她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像划桨一样划着两条棉花般的腿,拼了命向床上游去。快了,快了,她几乎是爬到了床上,颤动着将自己埋进被褥,昏昏沉沉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经是晌午了,院子里遍布着熙熙攘攘的脚步声、说话声、吵闹声,像是办什么宴会一样。她听到有人大着嗓门叫:使把劲,看到了,看到了!然后就听到什么东西哗啦出水的声响,像是深海里吊出来一条巨大的鱼,伴着成片的惊呼声便落地了。牛大娘踉跄着出了门,剥开层层人群,就看到颓败地瘫在地上的牛大,和旁边躺着刚刚捞出来的,晕开一摊水渍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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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起来找不到女人,只发现了残留在井边的一只鞋,便慌忙叫了街坊邻居,才捞起了水底的女人。众人都叹息,怎这般看不开,多少苦日子都熬过去,偏偏这个时候投了井。不消几日,牛老二便拎着当年和他大哥一样的旅行袋,披着一般的素夹袄也回来了。只是没了女人,俩人也不闹了,牛大偶尔也用仅存的一只好手帮着照料壮壮,操持些家务。
他们是没有本事再找个女人了,管他是谁的孩子,总归是牛家的种,便守着这跟独苗好好过吧。只是偶尔牛小壮绕着那口深井蹿来蹿去时,牛大娘便会一把抱开他:
去不得去不得,这口井会吃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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