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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凤姐这个形象是浓墨重彩的亮点,先是未见其人便闻其名。在冷子兴口中,说贾琏自娶了熙凤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一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然后是未见其形先闻其声,黛玉刚进荣府,还在厮见众人,便听得后院中有笑语声,在屏声敛气的一众人等中格外的突兀和张扬,只听见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凤姐这才华丽丽登场,“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
富丽堂皇的着装,张扬的做派,贾母见了不仅不以为忤,反而话语里透出的是满满的欣赏与亲昵:“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一下子就把凤姐在贾母前的得宠惟妙惟肖地毕现出来。
在荣府,贾母拥有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威,被贾母喜欢且重用便好似执了荣府权柄的尚方宝剑,无往而不胜。其次是王夫人,凤姐本来就是王夫人的亲侄女,血缘亲摆在那儿不说,后来又亲上做亲嫁给了贾家的长房长孙贾琏,还被指派到二房这个权力中心管家,王夫人立马觉着添了自己的心腹。
偏偏凤姐还精明强干,伶牙利齿,王夫人生性木讷,迎候贾母这样高逼格的婆婆向来力不从心,现在年近半百,更不愿为在婆婆跟前显好劳神费力。自添了凤姐这个臂膀后,贾母也称心,自己也省事,加之这一两年凡百的事情经历下来,凤姐处处体察自己的心意,上能逢迎贾母,下能整肃纲纪,约束下人,王夫人自也心恬意洽,对凤姐十分满意。
凤姐的正经婆婆邢夫人,虽然不忿凤姐在二房内混得如鱼得水,可因畏惧贾母的权威和王夫人凤姐娘家的显赫地位,还有刚被封妃的元春助力,邢夫人先自矮了气势,加之和凤姐至目前也无利害冲突,倒处着也相安无事。
凤姐不仅在贾母、王夫人处得脸,和贾琏也言和意顺,为了笼络贾琏,又把自己的陪房丫头平儿予了贾琏,平儿也是个美人胚子,贾琏娇妻美妾,看似享不尽的齐人之福。和凤姐正是少年夫妻,虽偶有分歧,但贾琏本就性格温和,处处让爱出风头的凤姐一头,两人的感情即使不似蜜里调油,也还算甜蜜。
与妯娌李纨、尤氏亦常有走动,与小姑小叔起坐调笑,一团和气。更与侄儿媳妇秦可卿交好。尤氏每常闲了还会单请凤姐去逛逛,好酒好饭招待着,凤姐还可以卸下在荣府谨言慎行的包袱,言语调笑放肆随意。和可卿则更是惺惺相惜,处成了闺蜜。
这时的凤姐家里家外春风得意,一切都是自己喜欢的样子,上级倚重她,同辈信任她,下人畏惧她,她在玩弄权术之余还能借着权力大笔敛财,爽得不要不要的。
可惜,正如可卿临终时对她进的箴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当凤姐鼓涨起欲望的风帆,在荣府这片深不可测的汪洋中不管不顾地左冲右撞时,她性格里的短板让她一点点败掉了自己的人气,加之周遭环境的江河日下,各方矛盾蛰伏在那里,伺机而动,一点点蚕食掉了她的无限风光,让她人心尽失,众叛亲离,让她机关算尽却不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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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其原因,首先,凤姐贪财。凤姐的敛财之道主要有两个:第一,将家下人等的月例银子支了来后先放出去得利银,等利钱凑上来后再发放,从中赚取利息。
在荣府,凤姐有每月不到五两的月例,要维持她的高规格高体面的生活,这点银子根本不够,借着管家之便为自己谋点私利,贾母王夫人未必不知道。可贾母一向懂得抓大放小的道理,只要大谱儿不错,她也是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王夫人既要让凤姐为自己所用,也不能太过苛刻,平日里见凤姐奉承的贾母好,只要月例银子能按时发放,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于是,纵容着凤姐指着这项银子,几年光景翻出有几百来,公费月例也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一年不到又可以赚上千的银子。
可是这样做的弊端和后遗症也很明显,放出去的钱及时收不回来,一开始还只赵姨娘抱怨,后来连袭人也向平儿打听怎么不按时发放月钱了,到连贾母、王夫人的都不能按时发放的时候,凤姐便开始腹背受敌,可这时除了催促威胁旺儿,好像也别无他法。在外还得了个放帐的恶名,凤姐得势时,众人敢怒不敢言,等到失了势,难免不会把这列为凤姐的恶行之一。
其次是借了贾府和王家的势,帮人摆平一些其难以解决的事,从中发一笔横财。凤姐风头正健时,水月庵的老尼净虚,托了凤姐插手了一件与凤姐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动用其人脉和势力强行帮张家解除了自己闺女张金哥和守备公子的婚约,凤姐从中获利三千两银子。
如果张家花了银子,志得意满的攀上了李衙内这个高枝,那钱自然觉得花得值,就此再不提起也说不定。可偏偏这张金哥是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退了前夫,另许李门,黯然自缢。守备之子却也是个情种,闻得金哥自尽,遂投河而死。张家人财两空,而凤姐安享了三千两银子。
凤姐虽然没料到这结果,可事一开始她就觉得这样做不地道,要不她也不会和老尼说“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可为了这三千两银子,凤姐就可以无底线无操守地放胆去干,而且这只是开了个头,即使闻得张李两家是那样的结果她也不怕,反而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的事,竟不可胜数。
这时的贾家,元春刚刚封妃,准备省亲,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即使张李家满心愤恨,有贾家的势力护佑,他们对凤姐这时还奈何不得,可以后这笔帐难免不被捣腾出来,那时凤姐要再想全身而退不啻痴人说梦。
这是凤姐敛财的大头,小钱她也不放过。
贾母凑份子为凤姐庆生,让把银子归到尤氏这儿让其主持,凤姐为讨贾母欢心认领了李纨这份,给银子时却想赖下不出,尤氏一向知道凤姐为人,竟就当面清点拆穿。
贾琏娶尤二姐做小,凤姐不忿,拿出银子上下打点打官司,势必要兴起风浪,这笔钱最后也被凤姐算在贾珍尤氏的帐上,补上亏空不说还多讹了二百两银子。
还有贾琏放在尤二姐处的体己银子也全被凤姐悄无声息地吞掉不说,轮到给二姐发丧时,一个子都不拿出。可见凤姐在家一向是吃独食的,贪下的钱贾琏不仅摸不着一文,临了连私房钱也被凤姐一股脑全收了。
诸如此类敛财的事不胜枚举,而且凤姐一向是自己闷声发大财,对下人却严苛异常,兴儿对尤二姐说起凤姐来“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把银子钱省了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虽有过实之嫌,却也可窥见凤姐并非大方之人,在下人里的风评和口碑不怎么样。
3.
其次,凤姐不懂得平横与上级之间的关系。在荣府,凤姐的顶头上司主要有三个,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她们表面一团和气,内里却也是暗潮汹涌,其中贾母是想当然的大BOSS,不仅有封建礼法为其保驾护航,还有几十年累积的势力和财富伴身,两个媳妇不管是名门大家闺秀王夫人还是身份尴尬的填房邢夫人,都只能在贾母面前做小伏低,唯唯诺诺。
而凤姐惯会抓重点,只唯贾母一人是命,王夫人其次,至于邢夫人,在凤姐心里是很看不上的,常常忘了这才是她的正经婆婆,而自己不管在二房多会理家,迟早总是要回那边的。
凤姐深知邢夫人悭吝贪财,却也不肯对邢夫人予以小惠。在她为二房理家的这几年,邢夫人看着凤姐穿金戴银,吃穿用度高调张扬,而自己被权力利益排除在外,虽然碍于身份不能做出和赵姨娘一样的恶行恶状来,可不忿之心却时有流露,而鸳鸯事件又成功地激化了两人之间的矛盾。
贾赦想讨鸳鸯做小老婆,打发了邢夫人去游说,邢夫人因凤姐是贾母跟前的红人,又是自己的亲儿媳,第一个就来找凤姐商量。凤姐第一反应就是觉着不妥,她从贾母的利益出发,先说贾母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又指着贾母的话派了一通公公贾赦的不是,最后又说到邢夫人身上,说邢夫人没尽到规劝之责,一番话说得邢夫人又羞又恼。虽然后来凤姐见邢夫人生气,立马见风使舵地圆辩回来,可当事不成时,邢夫人将此事细细回味琢磨时,怎会不迁怒于凤姐?
此后的邢夫人,连脸面上的情儿也再不给凤姐留。贾母寿宴,邢夫人当着众人“陪笑”为她的人向凤姐求情:“我昨日晚上听见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倒先折磨起老人家来了。便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暂且竟放了他们罢。”这哪像是婆婆对儿媳说的话,明眼人一听就知这话里带刀,且刀刀扎在凤姐心上。
那凤姐进府后就一意奉承的亲姑妈王夫人又怎么样呢?她其实也早在凤姐显机卖乖,越过自己一心讨贾母好时就先恶了凤姐。还在这件事上,王夫人也是不问青红皂白,旗帜鲜明地站队邢夫人:“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三个顶头上司,不知不觉间就得罪了两个,虽然贾母自始至终地维护着凤姐,无奈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又能庇护凤姐几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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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就是凤姐的狠辣,凤姐的狠辣那是一以贯之的。犯在她手上的人命就有好几条,最初是贾瑞,后有张金哥,守备之子,再后来是张华,尤二姐。如果说贾瑞的死算是咎由自取,张金哥,守备之子是无心之失,张华则侥幸逃脱,而尤二姐便是凤姐怎么也绕不过去的梦魇了。
从听闻贾琏纳了尤二姐,并为其置了房室,凤姐就在盘算怎么赚尤二姐入她的局。且看凤姐的手段,趁着贾琏外出之际,凤姐一改往日的华衫丽服,头上插素白银器,身上着月白缎子袄,青缎子掐银线的褂子,下面一袭白绫素裙,落到二姐眼里,俨然是恪守礼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一枚。
凤姐就这样放低姿态到尤二姐门上假意俯就,先为二姐描绘了一幅妻贤妾美,共侍一夫的美好蓝图,将心无城府的尤二姐哄进荣府,一切就到了凤姐的势力掌控之内。
凤姐对二姐依计划一一行来,先是换恶婢冷嘲热讽苦其心志,残羹冷炙饿其体肤。这边尤二姐受煎熬,那边凤姐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行动,先遣心腹旺儿在外使钱打官司,为自己赢得舆论上风造声势。等火烧起来后,便跑到始作俑者宁府撒泼,凤姐完美地占着道德制高点,先发制人,步步紧逼,贾珍看势头不对,早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剩下个尤氏让凤姐肆意揉搓,被折挫得颜面尽失。幸好贾荣在旁帮腔,又出银子又讨饶,才让凤姐偃旗息鼓。
这通“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凤姐又是绝对的胜利者,她尽情地泄了自己的一腔怨气不说,还让宁府再不敢管尤二姐的死活,又将打官司拉下的亏空补上外还赚了三百两银子。一举三得,凤姐完胜。
再回到主战场的凤姐一边在贾母前装贤良,一边散播对尤二姐不利的各种言论,让贾母先恶了尤二姐。等到贾琏办完事回来,花枝巷的外室早已人去屋空,尤二姐已被凤姐置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危险境地。
这边一个尤二姐没摆平,偏偏老爷又赏了贾琏一个秋桐,凤姐始终视尤二姐为心腹大患,见秋桐这个腹黑丫鬟一升迁就针对尤二姐各种不忿践踏,凤姐正好退下来让秋桐帮自己冲锋陷阵,自己只管在旁煽风点火。
二姐的怀孕更让凤姐提早开启“宫斗”模式,凤姐怎会容忍二姐生下儿子威胁自己的地位,胡庸医便应召而来,完美地帮凤姐绝了心头大患。在凤姐的连环索命计下,尤二姐这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柔弱女子一一中招,根本无还手之力,只能悄悄选择吞金自逝。
尤二姐之死在不信阴司报应的凤姐看来,不过是宣示自己主权的正义之战,所以并无丝毫愧疚之心。接下来二姐的葬仪凤姐连表面文章也懒得做,不出钱,不参加,还在贾母前进谗言让草草埋了了事。
有了贾母的首肯,贾琏在葬尤二姐这回事上连连受阻。生不曾善待,死不能厚葬。在凤姐的强势下,贾琏一次次痛心地感知着自己的无能,在凤姐打发要饭的似的给了二十几两银子的寒酸前,在为二姐守灵的那几个寒浸浸的暗夜里,在自己的二房入不得家庙只能和三姐一样被草草掩埋在乱葬岗的孤坟前,贾琏对凤姐残存的一丝温情终于消磨殆尽,这时的他对凤姐早已没有了爱,只有恨。
尤二姐事件不光把贾琏推到了凤姐的对立面,还有尤氏,尤二姐尽管不是尤氏的正经亲妹子,毕竟也是名义上的姊妹,凤姐在狠绝地逼死二姐的过程中,丝毫没顾及尤氏的脸面,妯娌间本来就是“塑料友谊”,凤姐话语里对尤氏一贬再贬,说尤氏“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行动上则又是讹钱又逼死其妹子,从此后,尤氏也将凤姐从自己的朋友圈拉黑。
还是贾母寿宴那件事,那两个婆子一开始是得罪了尤氏来着,凤姐也是为尤氏做主才将两个女人捆起等尤氏发落,谁知等到邢夫人向凤姐发难时,尤氏并不领情,也不解释原委,只推说:“连我也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一句话噎得凤姐百口莫辩。
李纨为人谦和低调,平素与凤姐倒还和睦,可凤姐也嘴上不饶人,自己管家赚得盆满钵满不说,倒替李纨算了一笔帐,将暗暗积攒钱财伴身,为自己和儿子增添安全感的李纨的财政状况摊开给众姐妹看,李纨赶忙拿平儿说事岔开话题,过后难免不恼恨凤姐。
凤姐就这样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得罪了个遍,贾母在一日,凤姐还有个靠山,等贾母归了西,贾府大厦将倾,凤姐便成了众人的箭靶子,那些累累罪行翻出来,夫家容不下,娘家归不得,“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幸好,凤姐在风光时,一念善心资助了刘姥姥,提拔了小红,还有打小就在身边心地纯良半仆半友的平儿,那是凤姐身边最后的温暖,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好歹凤姐在人世间唯一的牵挂——巧姐得有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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