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正伏在办公桌上赶文案,彻夜未眠,疲劳感如沉重的包袱一般压在脊背上,眼睛酸涩,脑内传来阵阵钝痛,耳边嗡嗡地响起耳鸣声。轻松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想把所有疲倦都吐出来。当时他没有精力回忆过去是怎样的,没有精力考虑将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是专注着眼前的工作。
然而,就在这时。他对面一直空着的办公桌处突然传来窸窣的文件整理声,和一个男人满怀热情撇脚英文的招呼声。轻松疑惑地抬起头,就看见空松在对桌俯着身子注视他,用他湛蓝如海一般的眼瞳,熟悉地让人毛骨悚然。
“Hello!My brother !”
空气瞬间变得沉默,陷入死寂中。
空松满意地注视着对方墨绿色的瞳孔瞬间缩小,轻松顿了顿,然后没做声,又低下了头。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第一个冒出来的疑问炸裂在心中,惊慌愤恨愧疚恐惧等等复杂的情绪像瓶打翻了的牛奶,泼洒了的液体阻止不了扩散。轻松试图在此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文案上,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催促着他加紧工作。轻松装作冷静,可握着笔的手却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身体本能不愿在这里过多停留。海蓝色的眼睛还在注视着自己吧?他必须逃,就像溺海的人必须挣扎。而这时对方的话语还在心中回响,一字一句地提醒轻松,别想逃了。
“Hello。My brother!”
话说……第一次的交往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吧。
那个家伙,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就用这样的一句话,自作多情的将自己的人生和他绑在了一起。那家伙想要成为自己人生的导演,想要操纵着自己按着剧本一步一步前行,永远背负着他的注视。轻松想要抵抗,想要逃避,想将两人的齿轮强制分开,对啊,这是自己的人生,握着方向盘的自己为什么不能选择?……即便自主这么理所当然,他发现他无力抗拒。
空松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理想主义者,从这点来看他们两人还有点儿该死的相似之处。可是从程度上来讲空松要比他严重多了。他自己是世间圣贤,是人生导演,他以为只要用心浇灌,柏油马路上也可以开出百合花来。他太感性了,每一个言行举止都仿佛油井般喷洒出名为爱的情感,往往会让接受好意的人难堪。他知道只有自己能够看见和理解轻松的伤痛,他坚信自己可以拯救轻松,于是如温水煮青蛙般腐蚀了轻松名为自我意识的保护层,跃入其中义无反顾地将一切奉献,他抱住轻松,不顾抵触,将轻松推入名为爱的深海中,看着他无力挣扎,然后慢慢窒息而死。
“My brother,”他笑,“I love you.”
啊,brother?不,他们并不是兄弟,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所谓的brother只是空松在如过家家酒般表演戏剧时多加的设定罢了。不……其实轻松也不清楚自己在空松的剧本中会是怎样的角色,虽然他早就在高中三年的接触中习惯了这个傻瓜奇怪的表达方式,他却不敢更深地挖掘浮夸言语下的一切。
依稀记得第一次相处的背景,只是烈日下的一节体育课。疏远开来的同班同学,独自一人攥着球拍彷徨无措,想要追寻他人脚步,想要和他人共同享受一场练习,很想很想——可是自意识的面具告诉自己要站在原地,要装得习以为常。轻松僵硬地皱眉,维持着冷漠的表情,他耗费了所有能量来支撑自己可笑的武装,然后用所剩不多的体力软软地挥动球拍,他注视着眼前的墙壁,汗水模糊了视线,也让校服变得粘哒哒的,有着严重洁癖的轻松厌恶他人也厌恶自己,所以当有人拍上肩膀时他差点跳了起来。
“我是空松!”对方爽朗的笑着,比灼烫的烈阳还要刺眼,“我们组队吧!My brother 轻松!”
反射性打掉肩上的手后,轻松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人。蓝色瞳孔似乎要将自己吸入其中,对方的话语有着温暖人心的力量,可惜在这大晴天反而让人觉得辛辣。这句话还没有在内心真正起到多少震撼的作用,自意识就轰鸣着疯狂将它驱逐出来了。
“……哈?什么brother?中二病吗?恶心死了。滚。”
戴在脸上的面具很快回击了,声音略带慌乱,有些过于急促。每个音节都仿佛锋利的刀片划破心脏,滚烫的液体从破裂的血管中碰洒出来,连口腔深处都漫起血腥味。轻松僵硬的身子堪堪躲避,慌张地跑开了只留给空松一个无情的背影。
这就是他们两人糟糕的相识了,糟糕到可以称为阴影。若不是空松过于热情执着的一厢情愿,也许他们根本不会有再次深入的认识。轻松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是个天生的戏剧家,也是一个成功的骚扰狂。
这个傻瓜固执得可爱,跟着轻松像条忠心耿耿的大型犬,可他又是如此敏锐,一眼就看出轻松全力隐藏的痛楚,总戳着轻松内心柔软的地方。那时候轻松还不知道空松是怎么定位双方的关系的,他只是对空松感到警惕和厌烦而一个劲儿地躲避罢了。
轻松面对空松惊慌失措。他习惯了回家时面对空无一人的阴暗房屋,取出父母准备的食材自己下厨,他习惯了周末被安排的满满的补习班,或在图书馆的角落坐一整天,他也习惯了独自一人享受学习与生活,不用顾虑他人的感受而收起锋芒。他善于摆着硬邦邦的架子,将别人关在外面。他是别人口中的无情怪物。可空松却像一辆失控了的赛车硬生生从大门闯入,不给轻松一点准备时间。他无所适从。
就算离校时间再晚,空松也会固执地拎着包等在学校门口,就算周末时间在忙,空松也会抱着课本守在图书馆内,就算再怎么讽刺他的善意,他也只是憨憨地笑了笑,然后午休时捧着便当追在轻松身后。空松是个大好人,只是大多数人都接受着他的好意却不曾表达感谢,他的作为不被大多数人认同理解。
轻松曾在放学后的校门口看到空松气喘吁吁跑来,递给别人一瓶饮料。对方神态自若自若,和空松的狼狈对比鲜明。无言接过而不表示感谢,仿佛一切只是理所当然。空松擦了擦汗,注意到轻松后向他挥了挥手,轻松嗤笑一声,组织好语言便想就这种愚蠢展开攻击,他轻蔑地扫了一眼空松,可对方的笑过于单纯了。海蓝色的眼睛纯澈到让人不忍玷污,同情堵住了轻松的喉咙。于是轻松张着嘴,为了掩饰尴尬而艰难扯扯嘴角,看上去像是回应空松的笑,他跑去拽着空松快步走,胸腔突然隐隐作痛。他一边拉着空松跑起来,努力忽视内心不断轰鸣着的告诫声:快逃开。
他尝试了很多次,他是想要逃开的。他将空松丢在学校,自己翻墙回家,第二天傍晚却发现空松守在了教室门口,靠着教室门迷迷糊糊打着瞌睡。他明明和空松约在图书馆,却临时找补习的借口放他鸽子。他做了很多尝试,所以当隔天又看见空松那温柔的笑容时,他被越发沉重的罪恶感淹没,他觉得自己人渣到令人发指。内心的声音不安地催促自己逃离,与此同时却有另一种声音安抚道:沉溺吧。
一天天的,当那不安焦虑的声音渐渐淡褪,安抚性的声音越发稳重坚定了起来。然后又经过了很久,终于,那告诫声全然消失了。而这时,空松已经成为了轻松生活的一部分。轻松本应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离不开他了。可是他没有绝望,他早就安心沉溺在空松的温柔中了——讲真,这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嘛?那个人拥有如此广阔的胸襟,海一般的广袤无际,那里容得下他,他也就心安理得地陷进去啦。
空松确实是个值得让人依赖的对象,轻松可以放下所有顾虑对他敞开心扉,不论是向他撒娇还是抱怨生活,双份的快乐或半份的伤痛,这划得来。一切稀松平常起来,这本该是个美好的故事。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呢?
情感从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抽离,轻松被一阵音乐从自家床上惊醒。碎散的意识有聚拢在一起。……对哦,好不容易完成加班任务后,自己就匆匆忙忙赶回家补觉去了。外面的阳光虽不算灼热,却还存有稍许温度,夕阳染上了浓厚的绯红,灿然的橙色被随意泼洒在厚灰的云朵下,半边阴郁半边艳丽。
但那音乐是怎么回事?吉他演奏着过于熟悉的曲调,轻松却愣是一时没有回想起来。每一个音符诞生后又很快消散在空中,虽然略显单调却余音犹存,如阴冷的水汽,渗入肌肤的每一处。轻松花了数秒回想起来,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轻松匆忙起身,打开了门。于是他看到空松停下演奏,摘掉墨镜,摆了个帅气的pose:“Hello。My Brother。我来了,我想你总归是需要我的。”
我想你是需要我的。
这一句,又是这一句。轻松无力辩驳。
高二那年,他们的友谊如此坚固。说他们是本质相同的知己也好,是同病相怜的弱者也好。他们不在意那么多。
秋风在一场又一场雨中向冬日过渡着,当它披上了寒冷的白色长袍,包裹了万物生命然后卷席而走,整个小城市陷入一片荒芜,唯一散发光芒的只有街头的黑色路灯。轻松怕冷,但家里总是没人,一个人开暖气又太浪费,于是他决定跑到空松家蹭暖气。
在此之前,虽然两人早早知晓了彼此的住址,却没有一次到对方家去过。所以当轻松站在空松家楼下,边望着二楼黑洞洞的窗户,边用冻得发红的手给空松打电话时,电话内传来饱含惊喜和愧意的声音同时也让他高兴起来。空松叫他再等五分钟,很快就来。五分钟后,搓着手跺着脚的轻松真的看到了快步走来的空松,空松双手轻柔地蜷起来,举在胸前,像是藏有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他扬起的嘴角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看,”他张开了手掌,“我在路边捡到的。很可怜呐。”
他温软的手掌间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麻雀。
“我回来啦。”随空松上了楼,房子不是很小,但客厅各种摆设风格各异,杂乱而富有生活气息,显得极不协调,有点滑稽。轻松以巡视员一样严谨的目光扫过周边环境,作出定论,空松注意到后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挺乱吧,先到我房间好了。”
轻松不做声,也以笑面对。跟在空松身后进了房间。两人就在床上坐了下来。
空松的房间相比客厅简洁很多了,但也称不上太干净,整个小屋子里只有床、书桌两样大型家具,占去了房间的大部分面积。海蓝色的桌子上堆满了书,一部分书上面有贴标签,应该是从图书馆借的,轻松还觉得很冷,所以没有精力观察太仔细,只看到有一排都是萧伯纳的戏剧,而他却也没什么兴趣。于是把目光转向空松正在进行的动作。
那可怜的麻雀失去了意识还在微微发抖,毕竟刚开暖气的屋子还没热起来。空松把鸟儿放在一叠纸巾上,他怕伤着它,温柔极了,所用的气力敌不上捏起一片羽毛。这只麻雀大概是被风刮下来的,羽翅间夹杂着泥沙,原本整齐的羽毛现在乱的要死。虽没什么外伤,但整只鸟已经被冬风揪成一团脏兮兮的毛球了。空松伸出食指抚平了鸟儿翘起的毛,他十分专注,都不敢大声出气,一举一动漫溢着温柔。轻松就在旁边默默看着,也不出声。
“……你要养它嘛?”冷不丁地轻松突然开口,语气却很轻缓。
“嗯啊。外面环境那么恶劣,它自己生活不下去的,它需要我。不是吗?”
“养不活的。”轻松说。
空松不再做声,似乎没有听到这个陈述句。他理了理麻雀的毛,等看上去不是那么狼狈了之后起身,他现在才想起什么待客之道。于是又匆忙离开房间去准备饮料。轻松就坐在床上,没什么大动作,等着空松回来。那只麻雀还趴在纸巾上,没动弹一下,大概是失去意识了。轻松凑近看了看,麻雀的小眼睛紧闭着,纯黑的鸟喙上沾有些沙子,总之不怎么好看,丑丑的。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我回来了,是中年妇女的温柔嗓音,但十分疲惫。然后则是空松的回应,欢迎回来,阿姨。轻松揣测阿姨是看到了空松手上的饮料,所以她有些惊异地问,诶呀,有朋友在家啊?空松淡淡地嗯了一声。接着轻松听到阿姨小声地惊呼,带有对自己的歉意向空松抱怨着家里太乱了这多不好意思啊。随后则是客厅或厨房传来的一阵手忙脚乱的叮叮当当整理声。
坐在房间里的轻松忍不住勾起嘴角,不得不说他很喜欢这个家,比起自己家温暖多了。然后就在他嘴角保持上扬着的时候,房间门开了。空松单手端了一大盘水果推门而入,盘上的饮料差点洒出来,空松又慌乱地用手扶住。……真是的,这家人一个样啊。轻松这么想道,笑出了声。
空松刚把盘子随意地摆在叠有书的桌子上,就听见轻松突然噗嗤一下笑了。他呆呆地转头看向轻松,挠了挠头,表情茫然。他真的可爱极了,像只呆萌的大型犬。这个比喻太过恰当,于是轻松忽的捂住肚子翻倒在床上,剧烈喘着气,差点笑出了眼泪。他是那种情绪一旦燃起就熄灭不了的人。
轻松好不容易冷却了情绪,他撑着自己的腰爬起,才注意到身边没了动静,他转头看向空松——空松也在注视着他,面露幸福。这下尴尬的则是轻松自己了。他红了脸,慌张别过头去,躲避空松视线,他觉得脸颊火辣辣的,仿佛被别人挠过。不过对方没在意那么多,就在自己床上坐了下来,靠在轻松旁边。
两人间一阵沉默,直到刚才欢悦的气氛完全褪去。
“对了……那个阿姨是?”轻松突兀地开口问道。
“啊啊,那个是我的养母。人特别好是吧?”空松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问,很快掷出了答案。他往嘴里丢了块苹果,然后呈大字型躺到床上。
轻松简单地应了一声,没有其他的表态。
于是空松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像已经打好腹稿一般。“我很幸运吧?能被这样的家庭收养,虽然条件有点辛苦,不过我真的很感激。”空松对轻松说,“我以前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充满了love的。每个人都是这个社会的一部分,不会有人真的抛弃你……”空松的情绪像快要沸腾的开水,越发滚烫起来,根本止不住,一到这种宏大的话题——像是社会啊,平等啊,爱啊这些的——他就会变得话痨起来,而且言语特别奇怪,越来越不对头,“所以啊,你也要坚持下去。Brother,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因为你需要我吧。”
直戳内心深处,轻松听着这段话才察觉到,……这个人,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什么?嗯?和我有什么关系吗这个话题?”轻松猛地低头,躺在床上空松正好注视着他,眼里闪着光芒,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海水。轻松觉得恼火。有点过分了,这段自以为是的话。
“……Brother?你不是需要我吗?我想帮助你!”空松起身,站在轻松面前,张开双臂,湛蓝的瞳孔内闪烁的光茫更加璀璨,略带疯狂,让人心生畏惧,“一直一个人很孤单吧?你看,你现在不用再逞强了,可以依赖我不是很好吗?我懂你的感受——我全部都知道!我以前也经历过类似的,所以我可以拯救你啊Brother……”“喂!别说了……”轻松试图打断他即将脱出口的宣判,可没有成功。
空松还是坚定地说了出口,咬字清晰,显然早已在舌尖咀嚼了无数遍。他说,I LVOE YOU。
……轻松确确实实被吓到了,他都不记得当时慌慌张张找了哪个借口逃离。而轻松独自坐在书桌前,窗外是冬日少见的大太阳,他在思考刚才的事。
他开始感到疑虑,他开始思索,他开始寻回那些几乎已被消磨殆尽的警惕心。I LOVE YOU,这个告白说得真直接啊,但却不符合空松一贯的婉转浪漫风格。总有哪里不对劲。轻松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空荡房间的各个角落,桌角上的白瓷杯,墙壁上的计划表,天花板角落的灰色尘埃……像一只轻飘飘的蝴蝶,随着不断转变的思绪在房间里飞舞旋转。轻松对着空调排风口发起了呆——哦,对了,爱有很多种,谁能确定空松对他的情感到底是哪种呢?当空松宣布对自己的情感时,那真挚直白的表情,璀璨的蓝色瞳孔,像是在宣誓事实,又像是在施舍礼物。他将这份爱说得太过宝贵啦。难道他以为……嗯?
轻松心中一凛,他的视线落到了浅褐色的书柜顶端,那里嵌入了一个小巧的东西,在金黄色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诡异的光。像是一只趴在角落的网上静候猎物的贪婪蜘蛛,无时无刻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轻松,将他的身影死死刻印在自己眼内,哪怕太过用力而划出血痕。不得不说,这视线让他猛地一颤,他头皮发麻,背上的汗毛一片一片竖起。他立刻挪开视线,希望对方不会注意到这短暂的小小对视。
那是监视器。
轻松的大脑就像坏掉了的唱片机,断断续续流泻出昨日空松对他说的那番话,声音喑哑刺耳,但又总在回放这一段,关都关不掉。“我全部都知道哦……我懂你的感受……我可以拯救你……你不是需要我吗?”一个盲目自大的人,一番自作多情的情感表达……但为什么这种白痴表达总能触及到自己内心敏感的地方呢?因为他是真的知道吧。
轻松不寒而栗。
也许在空松的剧本中,他们是拯救者和被拯救者的关系。可双方的这种立场,会不会在轻松还未认识他之前,就被空松早早打好了稿,单方面决定了一切?
轻松感到仿佛有谁扼住了自己的脖颈,他站了起来,但没站稳跌跪在了地上,他艰难地呼吸着,试图用这种方式去发泄如岩浆般涌现出来的恐慌不安,可滚烫的气息灼伤了自己的腔道。他的意识有些涣散,脑内循环着和空松温情相处的一幕幕,然后这些温馨的场景又褪色融化,显露出相片反面的黑色污迹,污渍被放大、放大,接着覆盖上来,遮蔽了自己的视线,堵住了自己的口鼻。轻松的手探到自己脖子处,他浑身发抖,如痉挛一般剧烈。
也许才间隔几秒,也许几分,也许有如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可他最终站了起来,他开始走向书柜,步履坚定,仿佛踩在尖锐的刀片上,坚硬的银色嵌入血肉固定住了他的脚,所以没有丝毫动摇。书柜顶上的黑色器械取代了螺丝的位置,于是他直接用螺丝刀将其捣烂,像是踩死一只蜘蛛那样毫不费力。
现在逃离或许还不算晚。
……从此,轻松就在空松的剧本里消失了,他抹去了自己的存在,也许一瞬,也许一年,也许永远——他期望是永远。
只是那不可能。没有一个作家会容忍一个角色在自己的完美剧本上如蒸发一般凭空消失,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结局自己的生活,哪怕未被呈现读者的眼前——至少在作者心里,每个角色都平等地拥有一席之地。……况且自己对他还有其他特殊的意义,他是空松眼中一个可怜的待救赎者。
所以他不断地寻找,无论是死亡的悲剧结尾也好,结婚的喜剧结尾也好,他靠着自己对完美的执着,靠着自己作为拯救者的善意,他恐怕从未停止过吧。
所以,这一天,终于来了。
轻松打了个寒颤,意识回到了现在,空松在场的现在。他还抱着手中的吉他,弹着的乐曲对轻松来说已是陈腔滥调。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虽然回忆很长,可显然时间没有流逝太多。
空松什么也没有提,就仿佛自己已经全部了解了一样。对啊,像作者对自己的角色一样,也像上帝对那些等待拯救的人一样,形象、地位、结局,早在最初就被决定好了,在空松的脑中。不过他显然没有考虑过,真正被塑造被改变的角色到底是谁,真正渴望被拯救的人到底是谁。
轻松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谁都不会觉察到里面还带了一丝嘲讽。
“那只麻雀怎么样了?”他突然问。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空松戛然停下了擦拭吉他的动作,扯扯嘴角,没有作出回答,他一遇到难堪的问题就会选择用笑容将话题带过。
“是死了吧?告诉你过养不活的。”轻松说,显然不想让空松如意。
空松没有放下笑容,而是更大幅度地咧开嘴,笑得很灿烂,像个无忧无虑的儿童,他说,“没关系。”
“因为还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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