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月华宫出来那刻,我已暗自决定,在一切未有定数之前姑且先当做好这千山百岳的王妃。
我白琼,亦即山君赐名的画扇,自即日起不愿再做毫无反手之力的棋子,在迷局之中来来去去不由自己。
我的伤心枯绝,换不回云时,恍惚落寞也都于事无补。往后的路,一步一步,我将端端稳稳地走下去。
云时挡在雷火之前、受尽千创百苦方为我留下的这条命,我不愿再任凭旁人拉扯摆布。
山君。鹿鸣。太岁。长风。所有存疑之处我必查究分明。若真如心中所想,一切事,打从开始便机关设定,那么间接残害我与云时之人,我也断然不会放过。
若此事与山君有关,那这千山百岳,我愿与之同覆;若此事与太岁有关,那淩川之界我愿纵身一入……我虽弱小,亦将不惜一切践此誓言……
从月华轩启程回天琼阁时,也未上辇,就这样缓缓走着,宫人们自是远远跟着。流风徐徐扑面,我告诉自己是时候醒悟了。
“奴,拜见天琼王妃。听闻娘娘令主中宫,正欲前往问安。”
正徒步走着,忽被一人拦住去路。她恭顺地在离我身前不远的青石径上跪下,头低低的,我实难辨认。
“禀王妃娘娘,这是梨白娘子。”风清女官小跑几步跟上前来向我禀告。
“梨……白……”我依稀记得山月之前与我提起过这个名字。“可是君上极宠爱的那位娘子?”我微微转身,问于风清。
风清许是没料到我会这般问,谨慎道:“君上从前忙于政务,甚少见后宫中人。前几日,倒是召过梨白娘子一回。”
我细细端详她说这话时的神态,能将山君说得如此清心寡欲,也不知是真是假。难道山月所言“梨白娘子受宠之时,多承雨露不说,每每被王兄捧于掌心”这番,只为骗我不成?
“都是……自家姐妹,你不必如此拘礼,且起身说话吧。”我冲那梨白娘子温声道,心中不免好奇她到底是何模样。
“奴,谢王妃娘娘。”
梨白娘子闻言起身,我这才得以看清她的面容。嗯,果然粉黛香清,令人目醉神迷。只是怎得好像哪里见过?
我在脑海之中回忆搜罗一番,骤然想起在鹿鸣自戗之前那晚,我去往风峦殿在外等候宣召之时,曾见一女官长发如泻、衣衫未整的从殿内出来,当时还颇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才离去。
原来,就是她啊。
那日我心系报仇一事,确是不辨时辰去的急了些,平白搅了她与山君的鱼水情浓。现如今,得了山君的雨露,还一朝做了王妃,她岂非要怨我?
也罢。山君陛下既封我做这后宫之主,我便替他做些该做的主吧。
“君上今夜欲邀本宫在天琼阁中赏月,无奈本宫新伤旧患,身子多有不适。本宫瞧你今日妆扮甚是俏丽,晚些便替本宫去风峦殿中伴驾吧。风清,今夜你便亲自遣人送梨白娘子去君上寑殿吧。”
我从容将事情安排妥帖。从前既是坏了她一桩好事,如今还她一桩好事也便罢了。刚好也算解了我今夜的忧患。
“这……”风清面露为难之色。
“照本宫所说去做便是。”我略微加重些语气以示不容反驳。本宫二字,我渐渐用得熟练起来了。
“是。奴婢遵命。”风清见我态度坚决,便无奈接下了旨意。
“奴谢娘娘美意,定悉心侍奉君上。”梨白方才起身不多会儿,见此情状赶忙又跪下谢恩。她定然也没料到我会做出此等安排。
扪心自问,若换成是云时,我断不可能这样轻松地将旁的什么女子送去他跟前,更不会盼着他与旁人交颈而卧。
但山君毕竟不是云时。我与山君这夫妻做的本就没什么道理,拈酸吃醋之事自然也不需我来费心。
今夜之事,既是成全了梨白,也是成全了我自己。
回到天琼阁后,我命人铺陈笔墨纸砚,欲将记忆中云时的模样画下来。
山月那幅画卷里的人,像极了云时,却又不是云时。但从望见画像那刻起,我将将平息的思念又如云潮涌起。
山月至少还有长风的画像可以握在手中、拥入怀里。我呢。除了一片虚朦的记忆,我什么都没有。我决心将他画下来,就如山月画下长风那般。
只是我或许太高估了自己的画艺。从前云时擅抚琴,我于是也擅舞,但若论诗词文墨……委实还是差强人意了些。
就这般手握画笔、眼对着画纸,专注了好些时辰,一直专注到天色都暗淡下来,我仍是无从落笔。
风清此时大约已去张罗梨白娘子之事了。毕竟梨白今日非奉召前往,由我宫内女官送去山君殿中,也可免了她的难堪。
云淡接替风清近身随侍左右。这会儿子,她笔尖已细细沁出一层汗珠子。怕是见我画这许久都画不出个所以然,心里替我着急了。
“听下人禀告,爱妃身子不适,今夜不宜侍君?”山君陛下也未容人通禀,径自走进书房来。语气里关切自然是有的,责怪质疑之感却也甚多。
“奴婢参见君上。”因山君驾到而未能及时出外相迎,云淡鼻尖沁出的汗珠此时又多了许多,赶忙上前行礼问安。
山君那声“爱妃”,叫得我极不自然。我眼见到他来,心内五味杂陈,却也只得按着规矩放下画笔起身向前行了礼。
山君扶我起来,顺势瞥了瞥案上的纸墨画笔,颇阴阳怪气地再问一句:“爱妃,眼下可好些了?”
我被他叫的,只觉浑身骨脉都泛酸了。巴巴地命风清将他喜爱的梨白娘子送去了,他何苦又巴巴地来到天琼阁让彼此不自在呢?
“好……多了。”弄虚装病一事,我心中自知理亏,借着向他行礼,始终低头不肯见他。却不想,他忽然向前贴近一步,傲然用手指托起了我的下巴。
我冷不防抬头撞上他的目光,就这一眼,竟叫我体内元灵不由分说地腾起乱窜,都不安分起来。
经过昨夜之后,再看他的脸,恍然觉得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眼中的深刻情感不知从何而起,像天罗地网般抓着我不肯放,我竟有种被他魅惑的错觉。
我说不出话,我的脸,又开始发烫,冲动难抑的情绪烧灼到我,如同天边火烧到了云……
“王妃娘娘……确有些不适,今日午间也未得小憩,方才吩咐了笔墨,却也无甚精神,至今未能下笔……”见我俩都不言不语,气氛尴尬,云淡弱弱地替我找补。
也庆幸我没有妙笔生花的天分,否则这丫头又该去哪里寻说辞。
“全部退下!”山君未理会她的找补,略有些粗暴地将宫人尽数遣散,只直直望向我问,“昨夜之事,你可是恨了本君,所以才这这般刻意躲着本君?”
“君上说笑了。”我努力想从他的桎梏里挣脱出来,逼迫自己恢复镇静,逼迫自己有勇气迎视他魅惑我的目光。
“画扇,早已说得明白,此心此魂已尽归云时所有。君上兴致使然,既要了画扇,画扇全当报恩了。从前承诺过君上不悔,画扇便不悔。对画扇而言,做君上的王妃也好,做太岁的灵宠也罢,本也无甚区别。君上觉得哪般更好,画扇便做了哪般就是!”我颇有些骨气地对他讲。
听完这些,山君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了我。良久,也只问:“你无时无刻不对本君提起鹧鸪云时,到底,是怕本君忘了,还是怕你自己忘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