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是被抽走了肺部的空气,心脏剧烈地跳动使得血液瞬间充满了缺氧的大脑,孙绪真的体内翻江倒海,肠胃犹如混乱的麻绳搅成了一团。膝盖的软骨顿时消失不见,只得摇摇晃晃地从座位里站起来,每走一步关节处都发出刺耳的磨损声。消毒药水的气味又回来了,弥漫在鼻翼周围,麻痹着几近崩溃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离开了教室。孙绪真紧紧跟在陈勇炬身后,不敢有丝毫怠慢。按照惯例,修理匠和清洁工会谁先动手呢,也许等到神志不清再灌输条文规矩比较合适,然后再被回收员带走。不对,应该是清洁工把我带去政教处问话,而不是级别更高的政教处主任。孙绪真看着典狱长顺搭油腻的后脑勺,觉得里面必定藏着一张怪脸。他每多下一个阶梯,教室里的吵闹就增高一度,是田坤和杨帆在起哄。当孙绪真走到转角时听到刘德华在大喊安静。
糟糕的睡眠令孙绪真在陈词滥调的语文课上无法抵御倦意的侵袭,再加上惬意的室内温度和穆芷善轻言细语的声调,便产生了迷糊朦胧的思想。孙绪真后悔临走前没敢再去看穆芷善的脸,而此时此刻,他正跟在陈勇炬身后像是只被牵制的猎物,走不快也慢不了。学生保持着一小段距离,警惕地注视着前方的通道,随时准备面对即将要去的东厂。陈勇炬即便有些驼背,却依然走得大步流星。
“你就是孙绪真?”他并没有回头,由于长期吸烟的缘故,嗓音沙哑而尖细。
“是。”
他们离开教学楼,朝着综合楼走去。刹那间,孙绪真似乎看见了寄生在陈勇炬油腻后脑勺里的怪脸。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孙绪真加快了脚步,几乎就要撞到陈勇炬佝偻的后背,他不想被问第二次。噢,锥刺股的‘股’指的是大腿而不是屁股。孙绪真茅塞顿开,如果早几分钟得出这个结论,兴许能从迷糊中挣脱出来,也就被不会被陈勇炬抓住现行。为什么会是他?逮人的事不都是回收员在做吗,那个后窗惊魂里的连环杀手。很快,孙绪真就明白了——当他们径直走过政教处,停在校长办公室的双开大门外时,整个楼道都阴沉了下来。孙绪真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等着陈勇炬去敲门然后扭动门把手,从缝隙里伸进半个身子。学生们之所以把政教处称之为“东厂”是有原因的,正如把校长办公室叫做“兰若寺”一样。薛敏,这位中年女校长有着外人无法理解的绰号——姥姥。翁予韶第一次从穆芷善那儿听到这个词时,她以为这是一个对长辈的尊称。但经过穆芷善提醒,她不寒而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倩女幽魂》看过吧?”
“当然,王祖贤实在是美极了!”翁予韶激动崇拜地说。
“好。我们现在要谈论的不是里面最漂亮的那个,而是最恐怖的那个。”
相传姥姥这个外号是前几届毕业班学生留下的,比起政教处的其余四人,有关她道听途说的故事更加不可思议。那时候的孙绪真还在读小学,只能偷偷地注意自己喜欢的女生。他不知道,几条街外邪种监狱的囚犯们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年轻的感官倍受爱情的煎熬。
爱情,当她出现在校园时,必定受到权威者的口诛笔伐。一无是处的存在感,招人烦,讨人厌。校长正和政教处的同事们密谋遏制学生恋情蔓延的对策,最有效的办法?杀鸡儆猴,就从出头鸟下手。回收员尽职尽责地收集了一摞资料,他早已整理出人物关系和交往程度,只等校长定夺人选。正如数年后孙绪真所幻想的那样,一对小情侣在众目睽睽下被带离课堂。偷情。谁也没用这个词,只是逼着他们承认了这两个字。严肃校纪,文明处置。政教处支开了修理匠,暂时还用不上他。天真,幼稚,愚蠢!清洁工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这两个人未开化的野人!呵呵,操场上那些嬉笑打闹的男女啊,真是一群离经叛道的畜生。他继续打量眼前的这两个小杂种,一对情侣戒令他作呕,恶心!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清洁工这样教育,你们对得起父母?用他们得到血汗钱来这谈情说爱?你们对得起自己?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是,凭什么来谈情所爱?典狱长一言不发,他的存在就是铁链枷锁,把罪人禁锢在原地。他对学生间你情我爱的事毫不在乎,但只要破坏了规矩,同样不得饶恕。爱情,在这里是禁忌,它能摧毁一所学校!典狱长看了看时间,前戏够久了。带去校长办公室,他冷酷地说。
隔着墨绿色的长方形办公桌,校长薛敏正坐在配套的椅子里,这样恰好能装下她肥胖臃肿的身体。这是孙绪真第一次和校长如此近距离的谈话,和她比起来只觉得雷振铭根本算不上什么,只是一根易燃易爆的危险品。孙绪真决定三缄其口,前车之鉴告诉他言多必失。
可怜的小情人规规矩矩地站在校长跟前,仿佛是被绑在一根木柱上,那时的薛敏浓妆还未褪色。这对男女的私情已经大白于天下,就像是被扒光衣服的裸体,双手紧捂私处,遮掩最后的羞耻。教育的捍卫者得到极大的满足,贪婪的眼睛舔舐着他们的身体,细皮嫩肉,秀色可餐!她鼓起眼球就快撑破眉骨,却还是看不够。薛敏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每一次抨击都令他们无地自容,羞愧满面。她伸出手指,指着两个抽搐发抖的鼻尖,犹如一个银针刺入心间。薛敏已经记不清治愈了多少地误入歧途的早恋患者,没错,这是一种疾病!潜伏期短,空气传播,死亡率极高!她给出两条路,要么接受通报批评,要么勒令退学。谁说早恋不好处理,棘手的问题就不要瞻前顾后,切除!薛敏瞟了一眼桌上打的文件,本校近几年一直保持着领先的升学率,趁着这个势头,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进军国家级重点中学的行列!
你呢?
薛敏一怔,焦黄的卷发失去了先前的恐吓,刷在脸上的苍白粉底仿佛受潮的墙皮在往下剥落,粘黏的睫毛膏几乎要扯掉眼皮。爱情,你懂吗?对薛敏来说,这绝不是一个疑问句。这句话不过是自己众多金口玉言的其中之一,是用做事实肯定,情感升华,逻辑连贯的。所以不需要回答,更不需要用上一个反问句来回答!
你呢?
男生平静地问着,看不出有任何反叛的敌意,但越是这样就越让薛敏不知所措,她已经完全僵硬了,是粗糙的石膏。身旁的女生泪眼婆娑,她勇敢地忍住哭泣,将一大团咸水珠紧紧地吸附在眼球周围,咽下去。什么是爱情?若能把苦涩的泪水尝出甜味……女孩看着男孩,俊朗的侧脸逐渐清晰起来,他的眼神令自己想要微笑。诞生在校园的爱情总是面临着夭折的危险,它脆弱,无知,甚至不知道到自己是谁。原谅她吧,原谅她的啼哭,这还是她的婴孩时期。爱情的成长遥遥无期,大多数人都等不及要她成熟。原谅她吧,原谅她的柔弱,这还是她的婴孩时期。
你呢?
薛敏目眦尽裂,涂脂抹粉的脸皮一坨坨地向下飞坠,苍白的手臂暴起犹如树根般蜿蜒的青筋,血红的指甲长出带钩的利爪。她一把抓住男孩的衣领,清秀的脸颊几乎要贴在薛敏两排湿热的大黄牙。牙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从鼻孔窜出的臭气喷在男孩精致的五官上。薛敏转念一想,将他推在一边,女孩赶紧上前搀扶。薛敏放下电话没几分钟,典狱长就凶神恶煞地冲进大门,拳打脚踢地把男孩撵出了出来,剩下女孩和校长共处一室。当政教处门锁合上的一刻,男孩看见了修理匠粗大的指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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