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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许言接到大军凯旋的消息，心里乐开了花，与罗敏一路小跑就到了北门，北门张灯结彩，人山人海，大军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一片生机勃勃，只是许言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竟未见到易慎行。他好歹也是位将军，即便不在前排，也应该是骑在高头大马上啊。许言望向看不到边的兵士，也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烈的缘故，竟有些晕眩。
京中禁军护卫着皇帝安危，不但道路两旁有禁军把守，就连看热闹的民众间也有着便装的禁军将士，许言和罗敏小心避开这些人，尽量靠近凯旋归来的大军。
走在最前面的是自然是刘宗、卓知非、明量等人，他们也发现了挤在人群中的许言，却不约而同全都是目光闪躲的模样，只有卓知非朝她微微一笑，还没等许言作出询问的表情，他也迅速闪开了眼。这些人的样子让许言心里升起一丝不安。
易慎行受伤了？伤得很重？断了腿或是断了胳膊？或是生命垂危？或是……许言甚至想他是不是在外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才不敢露面见她。
正胡思乱想间，明以淙走上高台，不怒自威的模样，整个北门立刻安静下来，臣民均跪伏在地，高呼万岁。
“此一役，重创北国，我军可趁隙整饬军备、稳固边防，以保北境安稳……”
许言着急寻找易慎行的下落，根本就听不见明以淙在慷慨激昂些什么，即便跪在地上，仍是左顾右盼。
“此役惨烈，虽斩杀北国骑兵近万，我朝骑兵亦损耗半数，尤其是朕的重骑兵，几乎损耗殆尽，步兵也损失惨重，更有数位将军为国捐躯，实在是痛哉！惨胜如败啊！”明以淙抬抬手，立刻就有一位太监走上前来，宣读奖赏名录。
听到为国捐躯四个字，许言腿一软，瘫坐在地，什么样的境况她都预想过，却从未想过易慎行有回不来的可能，跪在她身旁的罗敏也一怔，一把抓住许言的手，直盯着宣旨太监的嘴，生怕哪里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先锋营包直、韩鹏……骁果营易慎行、丁祟……”
许言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经在小院的床上，隔着薄薄的纱帘，许言看到外面有数个影影绰绰的影子，遂高声喊了句，“敏姑娘！”
罗敏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脸上还挂着泪，几乎是扑倒在许言床边，“嫂子，师兄没了。”
“我不信！”许言撩开被子就下了床，只是脚身子发软，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罗敏要去拉她，她却已经先行站了起来往外走，“我不信！”
“嫂子……”
撩开纱帘，堂里密密麻麻跪了十几位戎装的将士，领头的人许言认识，是骁果营副将杨锐。
“你们跪在这里做什么？易慎行呢？你们将军呢？他是回统领府了是吧？快派人把他接过来呀！不不不，我去，我这就去！”许言甚至没有穿鞋袜，细嫩的脚掌落在地上，能感到从地底传上来的寒气。
杨锐额头贴在地上，身后的几位将士也齐齐俯首，“嫂夫人，易将军为国殉身。”
“我不信！！！”许言声音从来没有这般尖利过，尖锐之后是她试图掩饰的、永远都不愿意承认的真相。
杨锐并也不想继续说下去，这些话太残忍，对这位纤弱女子更是残酷，可许言是易慎行的妻子啊，是那个宁愿忍受杖刑二十也要为易慎行洗脱冤屈的人，她既决定嫁给军人，就应当抗的下苦难，北境军此战殉职将士计三万余，可不只她许言一个人心痛悲伤，“骁果营共九百人，归国的只有我等十三人，易将军为了救我们，没能归国。”
“杨锐，你抬起头！”
杨锐头刚抬起一半，许言耳光就甩了下去，力道之大，甚至打翻了杨锐的头盔，尖锐的边缘也划破了许言的手掌，跟着头盔飞出去的还有血水。
罗敏连忙上前，试图给许言止血，但她仿佛不觉得痛一般，带血的手掌再度甩下，在杨锐脸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血手印，“你敢咒他！！！谁给你的胆子？？？”
校尉贺进脾气暴躁，嘀咕着，“这和杨将军有什么……”骁果营以易慎行为先，其下就是副将杨锐，都深得将士们的心。
杨锐连忙拉住贺进，这个当口许言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易慎行是他的救命恩人，旋即又说：“嫂夫人，我等知道将军与夫人伉俪深情，但战场上刀剑无情……”
“人呢？他人呢？”许言几乎是嘶吼着打断了杨锐的话，是啊，他人呢，不管是死是活，他人在哪里？哪怕，哪怕，哪怕是具尸体，她也要看上一眼啊。
杨锐拿起一直放在身边的物件，一柄长剑和一挂披风，举到许言面前。
许言踉跄着倒退好几步，若不是罗敏扶着，她肯定会摔倒在地。那柄长剑，许言认得，比一般的长剑要窄，并配有精致的皮质圆筒剑鞘，剑鞘是暗棕色的，并无任何装饰，看起来就利落干脆，是易慎行的风格。那披风是边境军中特制，直领对襟，颈部系带，衣身和系带都是暗红色的，日常穿戴起来很是潇洒帅气，也是易慎行出征前一晚许言见过的，而如今这件衣服，尽是血迹斑斑，还有许多破损之处。
“你，竟然……”许言已经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她直盯着杨锐手里的东西，眼睛里能滴出血来，她的易慎行，只给她留下一柄长剑和一件披风？这太残忍了！
“嫂夫人，这是将军临终前……”
杨锐还想说什么，就看到许言挥了挥手，整个人软趴趴的挂在罗敏身上，“他人呢？”
“将军他……”
“他人呢？”
“……”
“说！”
最后一个字，是从心里吼出来的。
不管真相有多残酷，许言都要知道。
易慎行带九百人，没有支援，孤军北上，可以说是爬冰卧雪，待到了北国边关沃城城下时，只剩下不到七百人，这七百人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头发胡须杂乱，与乞丐无异，若是直接进城，恐怕会被当做流民轰赶到城外，因而一行人化整为零，分批进城。
骁果营果然是军中精锐，不几日就探听到东献王在城中居住地、出行规律、生活习惯等等，并据此制定了行动计划——找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士们在城中四处滋扰生事，有的放火烧营，有的闹事杀人，还有的佯装攻击沃城四门，造出南国偷营的声势，势必会引得沃城驻军四处奔走，自顾不暇，此时各营主将必然露面，东献王也就不可能稳坐中军大帐，只要他走出军营，骁果营安置在不同位置的弓弩手就有射杀的机会。
可计划永远不及变化，无论骁果营将士把声势闹得多大，东献王始终不曾露面，眼见营中将士一个个倒下，易慎行决定以命相搏，带了十几个好手从暗处摸进大营，直扑东献王的住处。
这是自杀式的谋刺。
无论成功与否，这十几个人都没有脱身的机会。
更何况谋刺的还是北国皇帝的叔叔，地位尊贵的东献王，身边怎么可能没有高手护卫？就算易慎行等人武艺高强，也架不住一拨又一拨扑上来的兵士，最终还是一个个倒下了。
易慎行也受了重伤，他看着人群深处似笑非笑的东献王，拼着最后一口气，跃到半空，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支箭射向东献王，那箭快急了，如一道闪电，劈开人群，直扑东献王面门。
东献王安坐的椅子倒下了，人群也转了个方向，一股脑涌向东献王。易慎行力尽跌落在地，趁着空挡，拉起同样伤痕累累的杨锐往营外冲去，也不知砍杀了多少合围过来的兵丁，剩余的二十几位骁果营将士终于退到了沃城南门，那是通往南国的唯一大门。
要么全都战死在城内，要么舍下几条人命保另几条命。易慎行选择了后者，他以一己之力，拼杀出生的血路，并用血肉之躯抵住大门，为所有人争取到了宝贵的逃生时间。
杨锐等人出城后并未马上离开，既要探知东献王的消息，也想着回城救人，探子很快就得到两则消息，一则是易慎行的那支箭射中了东献王右眼，军中大夫不敢取箭，已经派人将他护送回京；一则是易慎行身中十数刀，当场毙命，沃城主帅大怒，将包括易慎行在内的骁果营将士的尸身全都挂在南门外，以儆效尤，也引蛇出洞。
明知是陷阱而去闯，是勇气可嘉，亦是有勇无谋，骁果营孤军北上，就已经做好了全营将士身死异国的准备，可杨锐实在不想辜负了易慎行拼死保住营中数位兄弟的心意，如果贸然行事，这些本来就身受重伤的将士们就真的没有活命的机会了，若是拼杀东献王也就罢了，可为了抢夺同袍尸身在把命给丢了实在是不值得。
于是，杨锐作出所有人都没料到的决定，带着人转身而去，将易慎行丢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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