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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五爷出生的时候,算卦的就说,五爷绝对是好命。
算卦的没说错,五爷一辈子都在享福。五爷是老幺,从小就伶俐,太爷太奶奶都疼他,地里的活儿他没干过,手白得和女人的一样。让他上城里的新式学堂,这双手翻书的时候有限,都拿着大烟枪在灯下,嘬一口,眯上眼,跟庙里烟熏的神仙一样。
太爷知道了,打他,他也不恼,还是乐呵呵地抽烟。气得太爷没法子,只能给他订了大布布家的姑娘,希望儿媳妇的裤腰带能拴住她,然后分了家。五爷得了镇上香油坊一个,河前地三十亩,都是好地,种的麦子颗粒鼓胀,村西头黑老鸹看着眼馋,每次从地里过,都在那儿看半天。
两年后,五爷添了个儿子。本指望五爷好生过日子,可他还是往城里跑。太爷老了,打不动了。太奶奶连哭带骂,可五爷就站在那儿听着,听完了,拍拍屁股走人。五年后的十月,刚落了霜,太奶奶起床到院子里喂猪,看见孙子在院子里逗狗。穿的还是夏天的单褂子,裤腿也短了一截。太奶奶心想这媳妇也不知道给娃收拾收拾,就问:
“你娘呢?”
“俺娘睡着呢。”孙子还在逗狗。
“天这么亮了还睡。”太奶奶咕哝了一句,就迈着小脚往前院去看。推开屋门,进到里屋,媳妇还在炕上躺着。太奶奶没好气儿:
“还睡呢。”
见着媳妇只是动了动,没起身,走上来要推她。手一摸到炕,冰凉。太奶奶一惊,去摸媳妇。媳妇醒了,看见太奶奶,叫了一声:
“娘。”
眼泪就下了来。媳妇说话有气无力。太奶奶看着屋里四周,都空荡荡的。分家时候给的柜子、圈椅、桌子,都没了。太奶奶心下明白了,也掉了泪:
“是我害了你啊。”
这时候五爷还在城里快活。他刚卖了二十亩地给黑老鸹,得了二百六十块银元。一起抽烟的摇着头惋惜卖低了,五爷不在乎:
“咳,都是身外之物。再说我也不会种。”
黑老鸹得了地,捯饬得一年四季地里不空,麦子、豆子、棒子、葱、长果、山芋,都长的“恶”(阳谷话:厉害)。人见了羡慕,直夸这地真有劲儿。一人说:
“抽大烟的地,能没有劲儿么。”
大家都笑了。
五爷剩的十亩地,自己也不种。他四哥帮着种,帮着收。前脚一收,还没晾干,五爷后脚就给卖了。四爷怒了:
“没爹的玩意儿。(你)死了我也不管了。”
四爷气得发抖,没过脑子,连自己都给骂上了。那时候太爷早没了,太奶奶就帮衬着五爷媳妇和孙子过活。媳妇身子弱,太奶奶老了,照顾不过来俩人,心里苦。五爷的儿子,说这话我还得管他叫大伯,正长个子,饿得快,家里寻不着吃的(都让五爷给卖了抽大烟了),就跑到人家地里吃半生的庄稼,后来又到镇上顺门市上的东西。大伯人高,瘦,腿长,听老一辈人说,能手携俩西瓜,跳过一畦田。大伯不知怎么着,偷上了瘾,就算不饿的时候,也喜欢在黑家摸到人家院儿里、屋里瞅瞅,随手顺点儿东西。
大伯十二岁上,五爷把家业全败光了。三十亩地、香油铺子,都没了,还在外面拉了帐,太奶奶帮着还,四爷也帮着还了一部分,放出话来:
“谁以后借给张金丰(五爷爷名字)钱,谁就是狗x的。”
撂了这话,也没听见一个响。五爷把家里绸面的被子都当了。院子里的树,河沿上的树都出了,换了烟土。最后实在没钱了,就在家里炕上打摆子,一连声叫:
“我难受啊。难受啊。”
又嚷: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这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听一个六十岁的堂哥说的。他那时候正和大伯玩儿,见到了五爷打摆子,一辈子也没忘这个事儿。
五爷打完了摆子,又像没事儿人一样。人遇到,调笑他:
“还来这个吗?”说着比划抽大烟的姿势。
五爷笑笑:
“那可不。”
人笑着就过去了,心里说:
“这下小五好日子算完了。”
可这话说早了。四七年土改,五爷又分到九亩七分地,还都是河前地。黑老鸹看着那块地又从自己手里飞走了,长叹一声。五爷见了,跑过去:
“六叔,你再把这地买回去吧。”
黑老鸹眼睛一亮:
“真的。”
五爷点点头。黑老鸹赶紧从家里地下起出银元,给了五爷。五爷跑到城里。那时候城里明面上不让抽烟了,连伺候的窑姐儿都“改造”了,可还有很多暗门子。五爷在里面呆了三个月,一直没回家,直到有人找上来:
“你家去吧。你老娘没了。你媳妇也没了。”
五爷这才家去。他三哥见面就给一巴掌,掴得五爷脸肿了,人跌在地下。三爷骂:
“你死哪儿去了。咱娘死了你都不知道。弟妹死了你也不知道。你……”
三爷骂着骂着都骂不动了,眼泪流了下来。五爷的大舅子,是要来跟五爷算账的。一看三爷这阵势,反倒劝起来了。太奶奶和五奶奶的丧事,都靠着三爷操办。五爷也好像明白过来了,瘫在地上哭得伤痛欲绝,一把鼻涕一把泪,嗓子都哑了。哭到后来,出不了声了。人家看不下去,过来说:
“别难过了。人没了,日子还得过。”
丧事过完,五爷在家呆了一段日子。他和大伯俩人都不会做饭。三奶奶嫌弃他,不跟他搭伙。五爷就从镇上买东西吃。羊肉、烧鸡、狗肉、五香猪头、蒸碗……大伯从来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最让大伯欢喜的,是“琉璃丸子”。琉璃丸子做法简单:温水烫面,面发了,下油锅里炸到金黄色儿,捞出,另起一锅,滚上糖浆,洒上芝麻。琉璃丸子看着简单,难在脆、不粘,吃起来又香又甜。大伯嘴里塞着琉璃丸子,哭了起来:
“这咋这么好吃呢?”
又嚷:
“以后要是吃不到咋办呢?”
五爷给逗乐了:
“这啥好东西,把你给惊的。”
五爷呆了俩月,烟瘾又犯了,就抛了儿子,到县城去了。等没钱了再回来的时候,正好是秋收。人过来跟他说:
“黑老鸹犯事儿了。”
五爷才知道黑老鸹家里藏了很多银元,土改的时候也没坦白。现在区里给定了反革命罪,和大布收买棉花的布老三一起,在各村里“巡演”,公开批斗。村里叫五爷也去揭发,五爷想了半天,搓着两个手:
“我揭发啥呢?”
村里就说:
“你就揭发他强买你地。”
五爷只好点头。到了村子里批斗那天,每户男人都来了。跟黑老鸹有仇的,都上去唾他一口,还有人用鞋底抽了黑老鸹的脸。五爷上去,看着黑老鸹挂着牌子,背后插着木板,给人压着,撅着屁股。五爷反倒怵了。五爷哆嗦了两下,还没张嘴,黑老鸹看到他,眼里喷出火来:
“张金丰,你个狗x的,你把我害苦了啊。你个狗x的。”
人拼命压着黑老鸹的头,黑老鸹脸都憋肿了,还是不断嚷。五爷怕了,一骨碌滚下台来,打起了摆子。村里人只好出来说:
“老少爷们儿们,这都是反革命黑老鸹给逼的。”
黑老鸹四九年秋天给枪毙了。村里都去他家分东西,让五爷也去要地。五爷说啥也不敢。四奶奶说:
“小五,你憨啊,不要白不要。”
四奶奶就跑去要了,还抬了杨木的大床回来。三爷老实,觉得人家不欠咱们啥,拿着烫手,还怕还乡团再回来。白天拿了,晚上又偷偷给人送回去了。黑老鸹老爹那时候病着,看见三爷来了,就问:
“过河了么?”
他问的是解放军有没有过长江。他有个儿子当了国民党,一直没信儿。四爷正好给解放军当伕子,刚悄悄回家来。三爷就说:
“麦里(阳谷话:麦收前后)就过了。”
黑老鸹他爹听了,当天晚上就闭眼了。
五二年,大烟馆子都灭绝了,五爷找不到地方抽,改吸土烟。土烟没劲儿,五爷得吸一两个钟头才有感觉。五爷整日价吸烟,地里的庄稼也不莳弄。大伯十九岁,讨了老婆,又添了人,日子越过越紧巴,也不能供养五爷。人都笑五爷:
“这下小五好日子可倒头了。”
可这话又说早了,五四年兴了合作社,五爷成功没被饿死。可五爷还是好吃懒做,得空就抽烟,大家都嫌弃他。五八年大跃进,热火朝天,兴大食堂,天天大肥猪。五爷吃得那叫一个美。这时候,他的老朋友——也是个抽大烟的——来看他,见面就掏出两根又粗又长的烟。朋友有个儿子在北京工作,给弄到了这东西,听说叫“雪茄”。他拿了两根给五爷:
“这东西有个好处:你抽它就着,你不抽,它也不灭。”
五爷抽上了,果然得劲儿。一支抽完,另一支舍不得抽。到大年三十,五爷才拿出来。大伯给端了饺子来,五爷正坐在门槛上抽雪茄,没向饺子瞅一眼。大伯把饺子放桌上:
“爹,趁热吃。等会儿都凉了。”
五爷点点头,大伯就出去了。五爷在烟雾中好像看到三十年前自己躺在炕上抽大烟。吸到一半,雪茄掉在地上。五爷伸手去捡,栽倒在地上就过去了。
02
五爷的丧事一完,好日子好像也跟着完了。地里庄稼长得孬,秋天见不到粮食。野菜都给挖光了。春天叶子刚抽芽,就给撸光了。缸里的白面都给病号、老人和出大力的吃,可差不多也见底了。半大小子只能山芋面混着棒子面吃。山芋面噎人,而且都是孬山芋,发苦。馍馍里掺着糠,吃下去剌嗓子。那时候老人一个一个去世。灵王庙老姑奶奶去世,六十斤的人,浮肿起来像有两百斤。发丧的时候,灵王庙合村都找不到抬寿器的壮小伙子——都饿得受不了,下关东去了。四邻八乡,算上大伯,好不容易凑了八个,可就算薄薄的两块棺材板、一个小老太太,还是给压得腿肚子转筋儿。席上也没多少油水,就一道肉菜:肥肉蒸碗,俩白面馍馍。可这已经是比过年吃的还好了。大家吃完,老一辈的人看见大伯,忽然想起五爷,就说:
“之前有人就说,五爷是个好命的。现在看来真是的。一辈子没受过苦,抽大烟,逛窑子,吃肉,临了也死在了饥荒前头。死得也干脆,没痛苦。嘿,要是我能这样,也算值了。”
另一个人说:
“别瞎JB想了。明天不还得吃糠。”
大伯不说话,心里想事儿。他家小子才九岁,看个头跟六岁一样。吃完了饭,身上有了力气,他又摸到镇上富农家的院子里,寻摸着有啥东西可顺。可巧这一家刚办完喜事儿,剩的糖果和馍馍都摆在堂屋里,拿大盆扣着。他就抓了一把糖,拾了四五个馒头,背在身上。刚要出门,看见一个碗倒扣着在旁边案板上。他过去揭开看,亮晶晶的,竟然是琉璃丸子。他想起五爷给他买琉璃丸子的情形,泪流了下来。他想着儿子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东西,就找了一块布,连着碗兜了,跳墙跑了。到了家,他把东西拿出来。媳妇儿子见了,喜得从床上跳下来。吃完问从哪儿弄来的。大伯不说话,就笑笑。可从此之后,隔三岔五家里都能有好东西吃。时间长了,邻居都觉出来了。背后有人叫大伯“老缺”,管他儿子叫“小缺”。“老缺”是我们哪儿对小偷的称呼。小偷小摸我们叫“小绺”,但恶劣点儿,就叫“老缺”,意思是“缺德”。大伯的儿子,族里排行老四,也就是我的四哥,走在街上,人就背后叫他:
“小缺!”
四哥扭头就奔过去和人家打。四哥本来就小,长得又矮,总是被人家骑在身上,一拳一拳地打。可四哥不服,眼里要瞪出火来。人家也怕了,松了手走了。四哥回到家,就去厨房摸刀子。大娘看到了就打他。四哥这时候才哭:
“娘啊。娘啊。我好难受。”
大娘也抱着哭。
可谁架得住挨饿呢。夜里大伯回来,娘俩还是吃,吃,吃,肚子迫不及待地咕噜咕噜响。挨到了夏天,西瓜熟的时候,大伯就从隔壁定水镇瓜田里顺西瓜。定水镇靠着黄河,沙地,西瓜甜。而且老缺作案,从不在村里——兔子不吃窝边草嘛。大伯摸到好东西,都到城里卖,回来的路上就经过定水镇,他就从那里顺。
大娘和四哥在家里把西瓜吃了,瓜皮留下来拿水煮了(家里没油了,炒不了),当菜吃。大伯有一天摸到一块玉,在县城里卖了好价钱,心里高兴,就喝了四两高粱烧刀子。路过瓜田的时候,本想着不去了,可手指头痒痒,还是翻到瓜田里,挑了俩大西瓜挟了走。刚翻过篱笆,狗就叫了,看瓜人也醒了,一起追了出来。大伯一慌,赶紧迈开腿就跑。大伯腿长,一步都能迈一个畦田,狗在后面越落越远。酒劲儿发起来,大伯觉得心里爽,高兴地大叫起来。看瓜人看狗追得远了,忙叫回来,看着大伯的影子骂他。大伯正奔在兴头上,看到前面的河,当时脑子里只想着跳过去。他纵身一跃,在半空里才后悔了。
大伯淹死在河里。
03
大伯发丧的时候,四哥又疼又恨,咬牙切齿,泪水横流,为人更孤僻了。谁说一句闲话,他就要和人拼命。直到长到十几岁,当了县城塑胶厂工人,心里才开阔了点,可脸上还是难得有笑影儿。四哥年纪大了,该订婚了。可人知道他的脾气,都不愿意做媒。三奶奶就介绍了自己本家侄孙女来。那姑娘觉得工人工资多,体面,四哥也算模样好,就嫁过来了。
那姑娘,也就是我四嫂子,天天和老姑奶奶一起。三奶奶把东家长李家短的事儿都给她说了。四嫂子学得快,或者说,她就是这样的人,天天儿的去人家家里说嘴。四嫂子给四哥添了两男一女。大儿子结婚分家的时候,在我家前面盖的房子。那时候我爹娘刚结婚。我娘嫁过来的时候,不知道四嫂子底细,还和她来得勤,后来知道了,就不来往了。四嫂子却好像恨上了我娘,表面上“五婶子、五婶子”(我爹排名第五)叫得欢,背地里撺掇我大娘和我娘不合。
四哥却对这些杂事儿不在乎。四哥心里只有一个事儿,就是炸琉璃丸子。他专门去找挶掌(阳谷话:红白喜事乡村厨师)学这道菜,后来四乡八邻,都知道他会炸琉璃丸子。人家结婚请客,都请他去炸几盘。四哥每次都来者不拒,他真喜欢干这个。
除了炸琉璃丸子,四哥还会叫魂儿。四哥是从姑姥娘那儿学的。谁家老人、小孩不好了,招了祟了,就去请四哥。祟上身的,四哥就过去抓住对方的脉门,使劲捏住,再取一枚针,火上烤了,照着人中、印堂、廉泉连扎三下,就能过来。魂儿走了的,四哥就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说不出来是唱还是念,过一会儿,四哥就睁开眼,叫道:
“属虎男丁,西南十里速迎。”
等那人回来,人的魂儿就来了。
我小时候,家里就传四哥这些异能,我因此对四哥很敬重。四哥那时候年纪快五十了,人也和善了许多,我们喊他,他也笑眯眯的。厂子倒闭后,他拿了一笔遣散费,也不再找正经工作,就在镇上脱水厂看大门,直到有一天他肚子疼得不行,去医院一看,才知道自己得了肠癌。四哥就回家来。
四哥不在家,四嫂子习惯了。现在四哥在家,还得她照顾,四嫂子一点儿也不乐意,总是不给他好脸色。四哥严重的时候,一天要打好几针杜冷丁。四嫂子不会打,喊他大儿子过来。大儿子来还得有一会儿,四哥就疼得喊:
“娘啊,娘啊,我好难受。”
四嫂子没好气:
“你娘早死了八百年了。”
大儿子过来,给他打了针。四哥不疼了,又要吃琉璃丸子。大儿子说:
“爹,你咋这么多事儿啊。”
但还是从镇上买了琉璃丸子来。四哥吃了一个:
“不是这个味儿。不是这个味儿。”
大儿子说:
“琉璃丸子不都一个味儿。”
四哥摇摇头。
四哥会炸琉璃丸子,会叫魂儿,可四哥从病到死都没吃到自己想要的琉璃丸子,也叫不了自己的魂。
04
四哥没了。四嫂子各处逛得更自在。那时候我和我哥上高中,我们哥俩学习还不错。她就说:
“学习好有啥用?还是得人多才行。你看我,俩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孙子,三个孙女,俩外孙,一个外孙女。这才是福气啊。”
四嫂子每天过得称心如意。大儿子开板厂,二儿子跑长途运输,都是村里的殷实户。两个人都不咋和村子里人来往。我们家就俩上学的。家里盖了个鸡棚,我爹在县城当泥瓦匠,晚上回家来,还得帮着我娘养鸡。两人腰酸背痛到半夜两点才能去眯瞪一会儿,可不到五点又得起来添水添饲料。
四嫂子在街上看着我娘劳动,就说:
“我儿子说了,明年就翻盖屋子。”
然后说:
“五婶子,你这样子的,啥时候才能翻盖房子啊。”
我娘听了牙痒痒,可又没办法。后来我哥俩考上大学,我娘才高兴了。
四嫂子又说:
“考上大学又有啥用。现在大学生这么多,也不包分配了。找的到找不到工作还另说呢。”
有人听了气不过,就说:
“你别说了。人家那是好大学,同济,全国都有名儿的!”
四嫂子说:
“啥名儿?又不是清华北大。”
别人也不出声了。
四嫂子得意洋洋。
两年后,有了传言,大儿子在县城包了小姐,得了孬病,过给了媳妇。一开始还是捕风捉影,后来越传越真,好几个人都说他见到大儿子骑着摩托车,车后面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的。没过多久,板厂开始衰败,工人也散了,就剩了一个空场子。过年的时候,大儿子没回家里来。人问二儿子:
“你哥呢。”
二儿子脸色一沉:
“别问我。他是他,我是我。我管不了他。”
人去问四嫂子。四嫂子也讪讪地走开了。初四,有了消息。大儿子喝了酒,开着摩托去城里会相好,一头栽到了河里。
办丧事儿的时候,大家都笑话大儿子。四嫂子也觉得抬不起脸来。媳妇改嫁,孙子辍学参军,落户青海。大儿子家的院子再别想翻修了。村子里算没有这一户人了。
四嫂子只能倚着二儿子过活,她也不再在街上说:
“你看我,俩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孙子,三个孙女,俩外孙,一个外孙女。这才是福气啊。”
没两年,四嫂子也去世了。悄无声息。
二儿子发送了老娘,照样跑运输。家里人说:
“别跑了,儿子都成家了,你换个活儿呗。”
二儿子想,我才五十,还年轻,还能挣,再说农村还有啥活儿比跑长途来钱啊。二儿子还是要跑。二儿子不是不知道路上的危险。他不抽烟,不喝酒,没啥瘾头。跟他太爷爷、爷爷、他爹、他哥都不一样。他就相信“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出车在路上。黄昏影儿,还没上高速,他下车来看绳子杀得紧不紧。同伙说:
“你别往上爬了,我上去看吧。”
他说行,就在下面查看四周。看了一圈,刚从车后一露头,就被一辆电动三轮勾倒了。开车的老头是个卖苹果的,刚从集上回来。老头儿开了十几米,才知道挂了人。下车一看,早没气儿了。
二儿子的大女儿离出事儿的地方最近,赶过去就哭了,边哭边说:
“哪怕是喝酒了,哪怕是睡着了,自己撞了车,都行。可这算啥事儿呢?这算啥事儿呢?”
是啊,这算啥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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