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安,乞力马扎罗的雪真的很美,不过很冷,你那么怕冷就不要来了吧,反正我都替你看过了。
怎么说呢,我和顾平安的关系,仿佛打娘胎里就认识,关系好的要命。顾平安会把所有东西都留给我一份,会把所有他认为好的东西都给我,即便我知道我在顾平安生命里所扮演的角色永远都只是他的妹妹。
但我还是爱上了顾平安,无可救药地。
季节转眼入夏,一眨眼,春天就溜走了。我恰巧,是立夏那天的生日。
小时候一直跟着爷爷住,家里也不太富裕。可我好像还不懂事,每次索要的生日礼物都意外地昂贵。我从没想过他们为了满足我一丝私欲而面临放弃时所作的挣扎。
这次,我向爷爷要了一辆脚踏车。
我简直不敢想象爷爷推着崭新的脚踏车站在我面前,对我微笑,然后说生日快乐,这是生日礼物时的场景。
然而那一天还是来了。
立夏那天,空气有些燥热,地上的泥巴都被晒得干巴巴的了,我特别扫兴地坐在院子门前的空地上看蚂蚁。
“小之,快过来,爷爷带你去个好地方。”
爷爷穿着最普通的白背心,踏一双最普通的凉拖鞋,站在院子门口神秘兮兮地对我讲话。
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很重,我欣喜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蹦一跳地朝爷爷奔过去。
爷爷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领着我向前走,大大的手掌上有很多的茧。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牵爷爷的手,因为我总觉得爷爷手上的茧会变成虫子,爬进我的手里。
爷爷身体尚还硬朗,拉着我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最终却绕回了家里废弃的储物间。
后来陆陆续续地回过几次老家,像曾经爷爷牵着我那样将那条路重新走了一遍,却怎样也绕不回去,我一度觉得爷爷会魔法。
就像现在这样,爷爷用他的魔法变出了一辆崭新的脚踏车。
脚踏车是粉红的,车兜是粉红的,坐垫是粉红的,就连车轮都是粉红的。
我想我现在酷爱粉色的少女心大概是爷爷惯出来的了。
本不会骑脚踏车的我,为了向小伙伴们炫耀我的生日礼物,硬是推着脚踏车挨家挨户地敲门,以至于后来脚踏车的车轮磨损得特别厉害。
每个小孩扎堆的院子总是会有一个头头,而三炮,则是这院子里的老大。
三炮很皮,胆子也特别大。
不巧的是,三炮住我家隔壁。
“喂,程之,我想玩你的脚踏车。”
三炮靠在门框上,操着双手,自以为很酷地对我说话。
其实有些时候我挺怕三炮的,比如现在。
那时候,头头的话简直就是圣旨,一大群小孩立马围过来看热闹。
三炮见我没什么反应,径直走过来一把夺过车龙头,脚往后一蹬,骑得飞快。
在小孩们艳羡崇拜的目光注视下,三炮越骑越快,越骑越快,最后连人带车一头撞上了对面雪白的墙。
三炮没事地从车上跳下来,粉色的车兜却撞得变了形。
我站在远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仅是因为心疼,更是因为委屈。
我这一哭,反倒把三炮吓到了,看热闹的小孩瞬间作鸟兽散,三炮也跟着跑了。我一个人,看着变形的车兜哭得天昏地暗。
“橙子不能哭。”
一双很小的却很温暖的手摸着我的蘑菇头。
“为什么呀?”
“因为我妈妈说过,橙子都不会哭的。”
我很不淑女地抹掉鼻涕眼泪,泪眼汪汪地去看说话的人。
可我并不认识他。
“我不认识你!”
我顿时想起了电视里常演的小孩被拐卖的情景,哭得更凶了。
“平安,你是不是欺负妹妹了。”
一个高挑的女人往这边走过来,我闻声看过去,不禁脱口而出:“阿姨你好漂亮!”
女人遂蹲下捏了捏我的脸蛋。
“小之嘴巴真甜。”
女人身上的味道很特别,淡淡的,很好闻。后来我才知道,这种东西叫香水。
正说着,爷爷从房里出来了,看见女人便笑呵呵的。
“小梅,来啦。”
“爸。”
我愣了愣,疑惑地看着爷爷,爷爷赶忙招呼我:“小之,快!叫小姨!”
“爷爷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
女人盈盈地笑了,摸了摸我的头,“小之不愿意就算了。”
爷爷一把拉过我,数落我的不懂事。
我紧紧地抱着爷爷的腿,缩在爷爷身后,才发现女人的身旁跟了个小哥哥,明眸皓齿。
女人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拉过旁边的小哥哥。
“爸,平安这些日子就麻烦你照顾了。”
爷爷慈祥地看着平安,然后推了推我,见我纹丝不动便只好作罢了。
那一晚,我睡得很甜。
小姨待不过两天就走了,留下平安和我坐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开始和顾平安熟络起来,是因为他修好了我的脚踏车,还教我骑。
我顿时觉得,顾平安,是同爷爷一样的存在。
脚踏车事件之后,三炮来找过我几次,我都闭门不理,后来三炮再也没来过。
这样,算是绝交了吧。
反正我也不喜欢三炮,他老是欺负我,反正我有了顾平安,他可以保护我,我开始这样想。
如果当时我有些顾平安随时都会被抢走的危机意识,是不是就会答应同三炮和好?
我不敢想。
我从不把顾平安叫哥哥,顾平安倒也不在意,任由我顾平安顾平安地叫。
顾平安来了之后,我的视野开始变得开阔起来。顾平安从城里带来的东西很多,他总是会很慷慨地分我,他的铅笔他的文具,恨不得都分一份给我。
顾平安老是给我讲城里怎么怎么样,城里怎么怎么好,我对城里的憧憬便与日俱增。
一天夜里,顾平安给我讲了个故事。
他说,在遥远的星球,有一个永远不肯也不会长大的小王子,他失去了美丽而骄傲的玫瑰,在各个星球上漫游,去遇见每一个遇见。
顾平安的声线很低,他将故事讲完,偏过头来看我才发现我已经睡着了。
“橙子,好梦。”
顾平安替我掖了掖被角。
同顾平安在一起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瞬间我已十五岁,同顾平安共度了五个年头。
五年的朝夕相处,越发地让我离不开顾平安,也越发地让我了解他。关乎顾平安最大的秘密是他怕冷。
同样地,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顾平安如同来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坐在一堆草垛上,背靠着夕阳,明明很难过,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或许,是因为跟顾平安在一起的这五年里,我从没哭过,所以暂时忘记了哭泣时所应有的表情。
以十五岁为分割线,我仿佛一夜长大,再没向爷爷讨要过生日礼物。
顾平安走后,我开始习惯一个人。一个人上课放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做功课。
其间,唯有一个人对我有求必应,是三炮。
我以为,这是他对我的补偿,便肆意挥霍我的有恃无恐。
在乡下的这几年,爸妈偶尔会回来,给我和爷爷带些城里的新玩意儿,而我要的,却远不止这些。
我想去城里。
这个愿望伴随着顾平安的离开而日渐强烈。
爸妈面露难色,空气也适时地选择了沉默。
那天夜里,爷爷悄悄地把我拉到床前,语重心长地说:“小之,你该懂事些,他们在城里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
那些话,我听了进去,却为自己感到悲哀。
顾平安,原来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吗。
风水轮流转,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我的祷告,最近一年爸妈在城里过得风生水起,买了房,买了车,俨然一个大户人家的模样。
那天下学爸妈来了电话,说在城里的工作稳定了之后就把我给接过去。
顾平安,我终于可以离你近一点了。
只是,我搬去城里后,爷爷却还是留在乡下。也不是爸妈没有提过把爷爷接过来,只是爷爷只在城里待了一夜便吵着嚷着要回去,说城里住不习惯。
久而久之,这件事就再也没有提过。
那之后,爷爷开始一个人住。
我去了城里,见到了顾平安曾讲给我听的那些东西,原来城里这么好,怪不得顾平安你要离开。
只是,顾平安,我见到了你所说的风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搬去城里后,我褪去了青少年的稚嫩,成为了一名合格的高中生。
我上的是城里首屈一指的国立中学,但很遗憾,它的入学考试我没有通过。
与其说没有通过,还不如说我错过了那堂考试。
因为,我在去学校的路上看见了你,顾平安。
我很不确定,虽然你一直都赞叹我满分的视力。我逆着人潮开始找,我的笔被挤掉了,橡皮被挤掉了,但我付出代价换来的,却是被人群冲散的我们。
关于我上学的事,爸妈托人找了关系。那个年代大家对关系户的概念不那么深恶痛绝,我心安理得地进了最好的班。
我以为在最好的班,我吊车尾的成绩能有所长进,结果现实却给了我狠狠的一重锤,痛得我翻不了身。
然后,杨何出现了。
班主任看着我日益下滑的成绩颇为忧虑,索性将我的同桌调换成了班里名列前茅的杨何。
一开始,我是反感杨何的。
杨何的到来将我心里仅存的那一点自尊击得粉碎。
杨何聪明,是老师一向看好的好学生。杨何乖巧,是父母眼里懂事的乖乖女。杨何漂亮,在一众青春期的男生眼里是爱慕的对象。
杨何杨何杨何,满脑子都是杨何。
调换座位的第一天我便对她甩脸色,用从乡下学到的拙劣技巧欺负她,恐吓她。
杨何不生我气,倒是我这个始作俑者被羞得无地自容。
年级上的一次数学测验开始让我真正地正视杨何,理解她的百般好。
那一次测验的成绩,毫无疑问,我是倒数第一。全班一共五十二个人,我是倒数第一。放学后我一个人留在教室,迟迟没走。成绩单在我的怒火下化作了细碎的纸片,我趴在课桌上小声地抽噎,最后索性放开声音嚎啕大哭。
顾平安,你这个骗子,城里明明也有不好的东西,你为什么能将它们描绘得那么好。
我哭得正起劲的时候,啪嗒啪嗒的推门声响起,有人进来了。我就是想收也收不住了。
我条件反射地抬头,看见杨何急冲冲跑进来的模样,她看了我大概两三秒,然后捧腹大笑。
“原来程之你也是会哭的啊!”
杨何你知不知道你当时说这话的表情是多么地令人讨厌。
杨何拉开椅子在我旁边坐下,开始自说自话。
“其实我以前成绩也挺差的,比你还差那么一点。”
“我当时也像你这样使劲哭,使劲哭,希望能有人过来安慰安慰我,叫我不要哭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这样做。”
“后来我就开始想,是不是只有成绩好起来才会有人关注?所以我就拼了命地学习学习再学习,然后我的愿望就实现了哦!”
“程之,打起精神来!现在成绩差并不代表着以后差,你要学会崛起,让那些对你嗤之以鼻的人刮目相看!”
听了杨何一番话,我当时脑子里想的却是:“杨何好聪明,她用的成语我都没听过!”
我抹干眼泪站起来,对杨何伸出了右手。
“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程之,路程的程,安之若素的之,你也可以叫我橙子。”
在我破涕为笑的瞬间我陡然觉得杨何是顾平安派来帮我的。
整个高一,我都没见到顾平安。
高一的分科考试,以我全班三十,杨何全班第一的成绩草草结束。
寒假里没怎么和杨何见面,但每晚都会煲很久的电话粥。什么都聊,从过去聊到未来,从现实聊到理想。
“杨何,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
“这个嘛,我想出国,去看那些没看过的风景。你呢,橙子?”
电话这头,我突然沉默了。关乎未来,我并没有细想过,我只想尽快见到顾平安。
“程之,还没睡吗?”
妈妈突然敲门,吓得电话啪地一声掉地上了。
“给妈妈开开门,妈妈有事要给你讲。”
我扭扭捏捏地去开门,像个被抓个正着的小偷。
妈妈满面愁容,坐在床上轻轻地拍了拍旁边的空隙。
“程之,想爷爷吗?我们明天回去看看爷爷好不好?”
我自然是满口答应,许久不见爷爷,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同他说,有好多好多的故事想同他分享。
第二天天刚亮,妈妈就来催了。
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在我眼里变得万分急切。
最后,车子停在了镇上的一个诊所。
我三步并作两步,跳下了车,远远地看见爷爷嵌在诊所的门框里往外望。
我突然发觉那个陪我走过十多个春夏秋冬的小老头竟变得如此憔悴干瘦。
“爸,你怎么出来了。”
妈妈特别着急地催爷爷回房,爷爷将视线投向我,泪眼模糊。
“小之,来看爷爷了。”
喉咙里像塞满了玻璃的碎屑,就连完成吞咽口水这最平常的动作都很难受。
“嗯。”
只一刹那,曾经那么硬朗的爷爷一下就老了。
妈妈再次提起搬来城里的事,爷爷用瘦得深陷的眼睛看了看我,拒绝了。
爸妈工作很忙,我也有我的作业等着我去完成,我们在乡下待了一周就匆匆返回了。
临走前,爷爷突然拉住我,捧着我的脸仔细地看。
“小之,让爷爷再好好地看看你。”
那时我年纪尚小,还不明白爷爷的所做所为,乐呵呵地说:“爷爷,等我放假了就回来陪你,到时候爷爷可要欢迎我啊!”
爷爷心满意足地点头,送我上了车。
车子驶出一百多米,我坐在后座上往后一望,发现远处有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
那一刻,我潸然泪下。
从乡下回来后,一种莫名的不安将心脏塞得满满的。
步入高二,学习日渐紧张,就连参加开学典礼都心不在焉。
“下面有请高三毕业生代表顾平安。”
顾平安捏着话筒不紧不慢地走上舞台,台上的灯光恰到好处地打在他的脸上。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一句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顾平安,我终于找到你了。
开学典礼落幕后,我开始四处打听顾平安,我缺席的这几年,他的一切我都想知晓。
顾平安很聪明,顾平安很优秀,顾平安很好看。
好不容易被杨何从黑暗里拉出的我,又再度,回归了黑暗。
人生无常,来去散场。
“程之?”
充满厚重感的声音。
我转过身去,看到了他,那个我想了两年的顾平安,盼了两年的顾平安。
“还真是你!”
“顾平安,好久不见。”
顾平安似乎很激动,实际上,我才是那个比他更激动的人,即使我表现得那么波澜不惊。
很意外,放学后顾平安竟然在门口等我。
“程之,一起走走吧,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走出教室,跟上顾平安的脚步。
“程之,见到我你不开心吗?”
顾平安走在我右手边,我努力地昂起头想看清他的脸,才发现顾平安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顾平安。
他变了,却还是我喜欢的样子,高高瘦瘦。
“没有。”
一阵风过,有绿色的树叶掉下来,落在我头上。顾平安驾轻就熟地替我摘去,揉了揉我的头发。
“嗯,还是蘑菇头摸着舒服。”
我站在顾平安面前,突然红了脸。
“程之,我送你回家吧,顺道去看看姑姑。”
“不……不必了,他们都不在家的。”
顾平安有些诧异。
“那我更要送你了,你在这儿等我。”
顾平安远远地把书包抛给我,跑向了停车处。
片刻,顾平安骑着单车过来,拍拍后座。
“上来吧。”
我心跳得像打鼓,还好夕阳够红,我红得像番茄一样的脸他发现不了。
顾平安载着我,聊起了小时候。
“你那辆粉色的脚踏车还有在骑吗?”
“骑不下了。”
“哈哈哈哈。”
顾平安突然大笑起来,我坐在后座,不明觉厉。
“记得我以前教你骑车的时候你摔了个狗吃屎吗?”
我心中窃喜,原来他都还记得。纵然样貌改变,但顾平安还是那个顾平安。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总是对身边美好的事物充满了嫉妒,顾平安越发地对我好,流言蜚语就越是疯狂。
面对流言,我未做任何的抵抗,甚至满足于流言蜚语对我与顾平安关系的描绘。在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面前,人的贪婪会无限膨胀,人的欲望会被无限放大,像我一样。
“程之是我妹妹,我对她好天经地义!如果再有人传言诋毁,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顾平安却很生气。
流言不攻自破,一方面因为顾平安的澄清,但更大的一方面是因为顾平安的爸爸是省上的高官。
这些,足以让顾平安成为一个英雄。
顾平安一如既往地对我好,但顾平安却把对我的好分成了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留给杨何。
一开始,我并不在意,直到后来才发现顾平安对我的好与对杨何的好,并不一样。
顾平安喜欢看书,闲暇时光总是我们三个人泡在图书馆。我并不喜欢看书,渐渐地,三人行只剩下了顾平安与杨何。
一场场的秋雨来袭,没个准头,我夹着两把伞,以我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图书馆奔去。然而,下一秒我所看到的,足以将我击溃。
透明的玻璃上水汽蒸腾,密密的雨帘中,顾平安看着杨何,杨何看着书,莫不静好。顾平安看向杨何的眼里,写着满满的我曾无数次渴求的东西,那是只有我才会懂得的东西。
我永远都记得,那天的雨很大,足以将我的眼泪盖过。
连绵的秋雨过后,气温骤降,杨何开始织围巾,浅灰的线团,顾平安喜欢的颜色。
从围巾的出现到消失,我都只做了一个旁观者,一个懦弱无为的旁观者。
他们的活动我再不参与,我怕我的出现会是一种打搅,会显得自己有多么可笑。
秋风萧瑟,我开始整理夏天的衣物,在行李箱的最底层,找到了一本书――《乞力马扎罗的雪》。我从未动过它,只因为它是十七岁的顾平安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从未将它开封,便傻傻地以为《乞力马扎罗的雪》是海明威的一本游记,会描写他旅途的艰辛,会描绘乞力马扎罗的雄伟,会赞叹它飘雪时的美丽。我在心里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去一次乞力马扎罗,看一场乞力马扎罗的雪。
寒来暑往,我终于等来了杨何对我的坦白。
“程之,我喜欢顾平安。”
杨何其实一直都很明白我,她知道我一直都不甘心只做顾平安的妹妹。怀着忐忑的心爱着同一个人,杨何不合适。
在这一方面,她比我磊落。
夜沉如水,躺在床上,眼泪自己就滑下来了。突然就好后悔来城里,城里美好的一切一切都只是顾平安一个人的一面之词,他的世界,与我却并不相同。
趁爸妈不在,我偷偷地跑回了乡下。
走在乡下泥泞的小路上,凹凸不平,多像人生,起伏不定。
回到院子里,门开着,爷爷却并不在。我走到房间里给自己倒了杯水,环顾四周,十七年了,这里一切都没有变。
夜渐深,月渐浓,爷爷迟迟都没有回来。
我去敲隔壁燕伯伯的门,三炮开的。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没有认出三炮,倒是三炮一下子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程之。”
我疑惑地看了很久,才认出他来。三炮长高了不少,皮肤晒得黝黑,精瘦,站在我面前活像根竹竿。
“三炮?”
三炮把门全开,让我进去。
“你知不知道爷爷去哪儿了?我等了他好久都没见人影。”
三炮的身子明显地僵了僵,我一直都知道三炮不会说谎,所以一有事我就喜欢问三炮。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快告诉我啊!”
在三炮沉默了大概一两分钟后,燕伯伯满身烟尘地打着手电回来了。燕伯伯看到我似乎很惊讶,用语言极力地掩饰些什么。
三炮忧伤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进屋了。
“程之,怎么突然回来了?你爸妈呢?”
“燕伯伯你告诉我爷爷到底去哪儿了!”
燕伯伯把手电往桌子上一放,开始说:“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他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找着。”
正说着,隔壁有了响动。
燕伯伯和我都第一时间冲了出去。果然,是爷爷。
“爷爷,你上哪儿去了!我都担心死了!”
爷爷看着我,面无表情,手里捏着个车轮,衣服很脏。
我拉着爷爷去换衣服,爷爷猛地把我甩开,生气地说:“你拉我干什么!我在给小之找东西呢!”
我当场就愣住了。
“爷爷,我就是小之啊!”
爷爷像没有听到似的,把那个车轮放在木桌上,用湿毛巾仔细地擦拭。
我一扭头,看见了燕伯伯无比悲伤的表情。燕伯伯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小之,你爷爷他现在有些老年痴呆了,抽空多回来陪陪他吧!”
我想我大概能明白之前回来看望爷爷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在诊所,为什么拒绝了去城里,为什么要捧着我的脸看那么久。
爷爷怕我们发现他的病,怕他成为我们的拖累,怕他再记不住我的脸。
干瘦的小老头捣鼓了一整晚都没有睡,车轮被擦得很干净,放在阳台上晒着。
最终,我还是要回到我的世界去。
三炮送我到车站,我嘱托他一定要帮我好好照顾爷爷,三炮爽快地答应了,像以前一样。
“程之,不管你相不相信,以前的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但我真心不喜欢现在的你。不择手段得到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是你的,从前是,现在也是。同样地,这句话也送给我自己,我不再喜欢你了,程之。”
我站在三炮面前,像被人脱光了的小丑,一眼就被别人看穿了秘密。
“你说什么!”
我站在月台上,给了三炮一耳光。那一巴掌扇得我手都疼。
三炮却用力地抱了我一下。
三炮可真瘦,手臂上突出的骨骼硌得我疼。
我走后没多少天,爷爷的老年痴呆更厉害了。
爷爷又不见了。爸妈连同我,连夜赶回了老家。
爸妈再也瞒不住,在车上的时候一五一十地向我吐露。
出乎意料的是,我意外地平静。
坐在车上,我才第一次觉得,原来老家那样远。
一家人忙活了一宿,最终在老家的储物间里找到了爷爷。
爷爷穿着最普通的白背心,踏一双最普通的凉拖鞋,坐在储物间里,眼睛瞪得像只铜铃。
爸爸过去拉爷爷,爷爷怎样也不肯走,反而扯住爸爸的袖子说:“小之什么时候回来,我给她买了生日礼物。”
说完往身后指了指,一辆朽得不成样子的粉色脚踏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轮却很新。我瞬间就僵住了,拉着爷爷泣不成声。
“爷爷我是小之,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爷爷把我一把拉开,借着灯光开始仔细地看我的脸,然后把我使劲往前一推。
“不,你不是小之!你不是!你不是!”
那一刻,我想这世上再没有比最亲爱的人再认不出你更让人心痛的事了。
爸妈放心不下,最终硬把爷爷接来了城里,送进了养老院。
我依旧与杨何情同姐妹,用我与杨何的交好来掩盖我对顾平安压抑不住的爱慕。像三炮说的那样,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拆散他们,企图得到顾平安的一点点关注。
十七岁的那年夏天,我、杨何、顾平安,各自都心怀鬼胎。
杨何与顾平安始终没有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因为他们中间永远都隔着一个我,一个喜欢了顾平安七年的程之。
尽管如此,我总试探性地问顾平安:“顾平安,你是不是喜欢杨何?”
“我拿她当妹妹的。”
然而,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顾平安。他说谎的时候,唇微微抿着,会轻轻地皱眉,不着痕迹。
顾平安,我不知道怎样对你才算是好,所以,我想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你,可你却并不想要。
冬天席卷着西风凛冽地吹过来,城里开始下雪。
又到冬天了,顾平安你应该还是很怕冷吧。
春去秋来,顾平安毕业了,我们高三了,他们依旧没有在一起。
我还记得高考完那天,顾平安喝得烂醉如泥,我去接他,他却抱着我说:“程之,对不起,我喜欢杨何了。”
顾平安,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不过,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
后来顾平安有过很多的女朋友,她们每一个或多或少地都有杨何的影子,却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杨何那样好。
高中毕业后,杨何留学去了日本,实现了她曾对我提起过的理想。而我,去了离家很远的大学,却离顾平安很近。
我始终不明白,我为什么就是放不下他,为什么就是不能学着杨何,拿得起放得下,坦坦荡荡。
大学四年,顾平安还是对我很好,但这种好永远都恰到好处。毕业后,顾平安开始创业,把以前从没吃过的苦统统都吃了一遍,而我则留在这座小小的城市里努力打拼,领着微薄的薪水。
随着工作的忙碌与心理的成长,我与杨何的联系越来越少。
爷爷终究是去世了,下葬那天飘起了雨,顾平安也来了。他穿着黑色的西装,撑一把黑色的雨伞,面容如同刀刻上去的一样锋利。
自那以后,我离开了顾平安所在的城市,离得远远的。你可以嘲笑我在逃避,但我却在这逃避中慢慢地得到了释怀,懂得了很多事。比如《乞力马扎罗的雪》并非游记,而是海明威笔下对死亡的苦痛与挣扎。
三年后,因为工作原因我被外派去了日本。
一路上,我很忐忑,很想见杨何,却失掉了打电话的勇气。最后,我去了一趟京都,在某一条不知名的街道遇见了杨何。
缘分,总是如此奇妙。
杨何没怎么变,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恬静美好。
我们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亲昵却不比以前。
一餐过后,杨何突然说:“这附近有一处神社很灵的,要不要拜拜看?”
“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些了。”
尽管我嘴上说着不信,但最终还是去了。
神社前,我许了一个愿望,一个关乎平安的愿望。
工作很快结束,临走前杨何来机场送我,在登机处杨何突然叫住我。
“程之,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时光悠悠,顾平安也终于结婚了,新娘子很漂亮,对他也很好。
顾平安结婚那天我去了一趟乞力马扎罗,也算是兑现了自己的一个承诺。
乞力马扎罗的雪,很美。
我随手拍了一张,发到他的邮箱里,配了四个字:我愿平安。
是那次我在日本神社许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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