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出行

作者: 懒得冒泡泡的余一 | 来源:发表于2020-01-21 15:33 被阅读0次

窗外已是深秋的颜色,满眼的新黄,偶尔有黄绿夹杂的颜色,是还在留恋逝去已久的夏天吗。

木帆坐在动车上靠窗的位置,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车马上就要开了,她却有些找不到方向。

九月开学之后木帆就是大四的学姐了,从学妹变为学姐,称呼的改变也意味着很快就要离开学校走向社会了,可是木帆似乎还没有准备好,生活的急剧变化和内心的恐慌混合成一股强劲的力量郁积在体内,仿佛时刻都能冲破皮囊的束缚,原地爆炸。

正是这股力量促使木帆逃离了,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想不出解决的办法,那就逃走吧。好在大四的课程不多,同学们或考研、或实习,或参加各种考试开始找工作,所以木帆的离开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也没有引起什么关注,大家以为她只是找工作去了。

可以离开了,要去哪里呢。木帆没有答案。

高岑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打进来了,试探性地问要不要去他那里待一段时间。

好吧,那就去他那儿吧。木帆像个木偶人似的顺着高岑甩过来的这条线,任由他的牵扯,一点点向他靠近。

高岑,高——岑,高岑……木帆对着车窗耳语般说出这个名字,一时有些恍惚。

夏日的午后是炎热的,但在孩子的眼里没有那么多天晴冷暖的限制,大人不管束的时间就是游戏玩乐的好时光,与季节天气无关。几个小伙伴与往常一样聚在一起,五六个七八岁的孩子,木帆是唯一的女生。一般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是不屑于和小女生一起玩耍的,是高岑——这伙小小少年的领头人物,俗称孩子王,把木帆带进队伍里来的,其他人便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农村孩子的夏天是有着丰富吃食的。家门口树上的桑葚熟了,紫得发黑,掉在地上不注意用脚踩了,墨汁一样的颜色沾染在鞋子上,洗也洗不掉,被家里大人发现了,好好的一双鞋涂得乌七八糟,免不了一顿数落,要是弄在了衣服上,可就要被拿着扫帚追打着满院跑了。只是那酸酸甜甜的浆果,是物质匮乏时代里大自然最美味的馈赠,贪嘴的孩子如何能错过呢。桑葚树颇高,需要爬上去才能摘到果实,高岑从不让木帆爬树,几个小男孩轮流上树摘果实,顺便还会比试一番谁爬的快,然后就专心摘桑葚,扔给树下拿着塑料袋跑来跑去接果实的小女孩。

地里的西瓜熟了,趁着中午太阳大没人看守,悄咪咪找一个不算太大但刚好成熟了的。长得又大又圆的在集市上是抢手货,一样的瓜又好卖价格又高,瓜农下半年的收入就指着这些好东西呢,孩子们虽小,但从小生长在农村这片土地上,这些基本的道理都是明白的。再则,万一偷袭不成被抓住了,因为一个半大的西瓜也不会被叫家长,最多被申斥几句,再狐假虎威地做出个要打人的样子吓唬吓唬他们也就算了。这些小孩子年纪不大,可都精明着呢。抱着西瓜放在小沟水里洗一洗,都不用刀切,男孩子们几个拳头打下去,红红的瓜瓤便全都露出来,汁水四溢,清香扑鼻,高岑会选一块形状较为规整的递给木帆,剩下的小伙伴们便手嘴并用的囫囵吃起来。

吃完了东西,太阳也没那么热烈了,精力充沛的男孩子们要开始打篮球了。自家的大铁门上央求爸爸箍个圆铁圈挂在高处便是篮筐,体育课上还没有篮球这一项的孩子们只知道投篮,没有标准的规则,距离篮筐一段距离,用石子在水泥地面上划出一道印子为界限,定点投篮比赛就开始了。木帆虽然年纪最小,个头却不矮,但命中率不高,所以没人愿意和她一组,每次都是高岑主动和她组成一队。小伙伴中的孩子王和大人群体里的领导者一样,不是谁个子最高长得最壮实就可以担当的,被选中的自然也是各方面能力最强的,小孩子的评选标准就是那个游戏玩得最好,会玩的游戏最多的。以高岑的实力,在投篮上,以一敌二也是可以的,所以虽然木帆命中率很低,他们这一对也是常胜将军组合。而输了的队伍是要派一个人出来接受惩罚的,就是被赢的人用篮球砸一下,不是直接砸,而是将篮球投在铁门上弹回来之后落在人身上,这样不会受伤,但需要一定的技巧,不然可能球会飞走而落不到被惩罚的人身上。高岑每次获胜后都把这个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刻交给木帆,由她去实施惩罚措施,这是多么让人开心的任务呀。然而常胜将军也有失手的时候,这种情况下便要愿赌服输接受惩罚,高岑自然不会让女孩子去接受篮球的撞击,更何况下手的还是这帮没轻没重的男孩子,有一次甚至把高岑的鼻子撞出血了,但毕竟是男孩子,一点皮肉伤也没什么。木帆却被吓坏了,差点儿没哭起来,为此还被小伙伴们嘲笑了一番。

车厢广播传来列车员报站的声音,应该是录下来的吧,女声,亲切,柔和,音量适中,却缺少了点什么,太标准,太程式化,对了,人情味,就是这个词,声音里没有活生生的与人交流的情绪,对着机器录音,人也会变成冷冰冰的说话机器呢。

木帆扫视了一下车厢,要下车的乘客并不多,应该是个小站吧。这条路线木帆并不熟悉,就像对于现在的高岑,他现在多高、多胖,还会是印象里小时候那个处处护着她、带她玩耍的、会照顾她的那个男生吗?

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在上大学的时候分开了,男生去了省外的一所名校,女生成绩没那么好,留在了本市的一所二本院校。大学时男生每逢寒暑假还会回来,但待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后来上研究生,工作也在外地,回来的就更少了。然后木帆搬家了,连两家的父母接触的也少了。木帆算了算,大概有十年未见了吧。联系方式是一直有的,也就是电话簿里静静留存着的一个号码,很少会用到。这次高岑主动联系,一定是听阿姨说了家里的事吧。

想来也奇怪,木帆似乎想都没想就答应去找他,童年的友谊有种根深蒂固的力量,无论时隔多久,总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木帆很需要。

列车又启动了,安静、平稳、快速,高铁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搭乘方便,不用屁颠屁颠提前两小时跑去距离市区甚至隔着一个城市的距离的机场,不用考虑大件行李托运想着什么物品能带什么不能带,也不会有高空颠簸、耳鸣、不能玩手机等一系列或身体或外在的限制条件。关键是速度也很快,价格便宜,极大地方便了普通市民出行。总之,木帆出行首选高铁。

有个女孩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车厢里的寂静,但只一下,就像一粒石子砸中原本平静的湖面,激不起波浪,很快又恢复平静。木帆看了一会儿,大概明白了事情原委。

车厢里人不多,女生一个人坐在双人位,应该是独自出行。女生后面是一个年轻男子独自带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男子一直在喂孩子吃东西,时不时轻声说几句话,告诉孩子不要乱跑,过来吃东西之类的碎碎念,反反复复,但没有很大声,是个有耐心的人。男生很少对孩子照顾的这么细致有周到,并且不急不躁的,一定是个温柔又善良的人,这样的人让人一见就有莫名的好感。

前排的女生之所以不满是因为小男孩敲了几下她的椅背,而女孩恰巧在睡觉,可能觉得被打扰了吧,很不高兴地说了几句。爸爸先是道了歉,然后看了看前面座位有很多空着,便礼貌地询问女孩是否考虑换到前面去坐,并解释了自己因为喂孩子吃东西已经在现在的座位附近放了一些垃圾,不想再带走弄乱另一个座位。但女孩冷冷地拒绝了,理由是别的座位可能被下一站上车的人买下了,而且这是年轻男人的事,不应该让她换位。爸爸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孩子先安静下来,不可以再去敲打前排的椅背,然后自己迅速收拾好东西,尽可能保持座位维持原状地离开去前面几排找了位子重新坐下。

不知为什么,木帆有点生气,出门在外又带着那么小的孩子,本就不容易,会有诸多不便,人家已经很注意了,偶尔打扰到你,就不能稍微包容一点吗。整个车厢那么空,随便坐哪儿不可以,都是短途乘客,再过两站就是终点站了,恰好坐在下一站上车的乘客位子上的概率很小,即便是,或说明情况,或换个位子罢了,不过是站起来走几步再坐下,这样的举步之劳都不愿帮吗。那个年轻父亲换个座位需要把东西先收拾一遍,再拉着孩子,背着大包小包,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换个位子坐下后又要把孩子的东西再一件件拿出来,看着都觉得麻烦。换位思考这件事似乎并没有深入人心。

车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或黄、或绿,色泽不一。都说今年大旱,农作物的收成会受影响的吧。还好现在的农民大多不仅仅以农田为生,否则遇到这样的年成,该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在这里也适用呢。农民种田和风险投资一个道理,都不能在一件事上压下全部赌注,农民可以选择多打一份工来保障基本生活,投资者会多选几个项目分而投之,目的都是为了保值。

减速玻璃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记得小时候坐火车,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100公里的距离需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即便如此,坐在火车上看车窗外的景色,只能看到或绿色、或黄色嗖嗖地从眼前闪过,甚至看不清是树木还是农田,那时候觉得火车真快呀,是眼睛看得见的速度。现在高铁平均时速能达到300千米/小时,甚至更快,透过车窗看风景却能看的清清楚楚,树木、农田、行人、黄牛……就好像行走在路边看风景一样清晰。速度的快慢无法用肉眼直观感受了,只能通过距离与时间推算。这是科技进步带来的变化。

所以,人的感情也变得可以计量了吗。每个人似乎都在变得更客观、更理性,这也是科技进步带来的改变吗。那感情呢,人作为高级动物与低等动物相区别的本质特征——情感都哪里去了呢。钢筋水泥、琉璃闪烁,高楼大厦迭起,霓虹灯交相辉映,城市越来越富丽堂皇,人也越来越冷漠了。

突然心底涌起一股凉意,木帆不自觉地裹紧了外套。

车厢里再次响起亲切、熟悉的女声,提醒旅客列车即将到站,准备下车的旅客请携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木帆只带了一个小号行李箱,没有什么零散物品需要收拾,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列车进站,心里有点点紧张。手机振动了几下,是消息提醒。高岑发来的,告诉木帆他已经到车站了。这就表示下了车之后木帆就不用操心,只要跟着高岑走就可以了,他会安排好一切。是熟悉的感觉,和小时候一样。

他会认出她来吗,她又能在人群中顺利找到他吗。木帆没什么自信。虽然朋友圈里看过高岑的照片,但那应该是去年甚至前年的事了,高岑很少发自拍,而且照片和本人总是有差距的,木帆心里有点打鼓。

下车了,木帆拉着行李箱随着人流向出口走去,这是个大站,人很多,稍显拥挤,但人群流动的方向很整齐,一波进战,另一波出站,庞大而有规律。快到出站口了,木帆一边准备车票接受检查一边向外张望,许许多多张脸,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黑色或灰色,偶尔有绿色、红色显得格外醒目,但高岑不会穿那么高调的颜色。目光没有聚焦,还在扫视。突然视线里出现一只高举挥舞的胳膊,胳膊下是一张高于众人露出来的男人的脸,是他。

果然还是他先认出了她,木帆心里松了一口气。

穿过人群,逐渐走进,木帆看清了那张脸,还是原来的模样,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只是多了一副眼镜,显出一些书生气。好像长高了,都说男孩子发育迟,难道工作后还能再长个。

“长高了。还是那么漂亮。”高岑边说边接过木帆手里的行李箱,领着木帆向停车场走去。

木帆没有说话,只是在见到高岑的时候笑了笑,然后默默地和他并肩走着,心里的紧张在带着高岑淡淡的体味与散发出的温暖中逐渐瓦解,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

坐在副驾,木帆依旧沉默,高岑通过路过的建筑在向她简单地介绍这座城市,女生在一点点地观察。一路走过来没有印象中繁华都市的高楼耸立,也没有汽车、电瓶车、自行车、行人交织汇聚的熙熙攘攘,更多的是窄窄的两车道上车辆有序地快速前行,辅路上电瓶车、自行车按方向行驶,偶有行人走在道路最边上小方砖铺就的人行道上,和绿化带融为一体。这个城市给木帆的第一印象是秩序井然。

车子开始减速进入地下,估计是到了。

停好车,高岑取下行李,在前面带路。

电梯按下了27层,门缓缓地关上了。

木帆突然觉得有点儿紧张,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好,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呢。悄悄抬眼向身边的男生看去,恰好男生也在看她,瞬间有些脸红,木帆又露出了笑脸。

男生终于开口了,“家里有点乱,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木帆想说又不是没去过你家,转念一想,这套房子现在是他自己住的,可能跟和父母住一起时不一样了,男生在料理家务这种事情上天生就不如女生细致。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呢,不会是网上描述的那种满屋臭鞋子味,一星期不洗的袜子成堆,快餐盒散落在屋子各处,桌子上、沙发上落满灰尘~如果是那样,我就出去住。临进门前木帆已经打定了主意。

从电梯下来,对面有两个门,高岑打开了右边的。进门就是一个大大的客厅,直通阳台。茶几上、椅子上放着一些摞起来的书,沙发上有几件衣服,但都归拢到一起放在一个单人位上。餐桌上有一些水果和袋装的零食,垃圾桶是空的。房间已经收拾过了。木帆悬着的心落下了。

“你就睡二楼吧,床单被罩什么的都是刚换的。”

“那你呢?”

“我就住这间。”木帆顺着高岑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客厅旁的一个小房间,里面简单的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尾有一个写字台。这应该是一间平时不住人的客房。

随高岑上二楼,共有两间房。靠近楼梯的一间小一些,和楼下的客房差不多大小。有一面墙做成了书柜,各种书籍和小物件摆满了大半个书柜。靠窗子有一个大大的书桌,旁边还有一个电脑桌,桌上放着一个笔记本。各种笔,写了字和没写字的白纸,橡皮,直尺,订书机,胶水,长尾夹,这些办公室里少不了的小物件一股脑儿堆在书桌靠窗的那半边。看来高岑会在家办公呢。

里面的一间房明显宽敞许多,放的是双人床,被子枕头已经摆放整齐了,是女生喜欢的淡紫色花纹样式。男生也会喜欢这样的颜色吗?木帆没有问出口。衣柜也已经专门腾出一个空的留给木帆放衣物。男生的细心与周到让女生心里暖暖的。

现在该木帆不好意思了,明明是高岑好心收留自己,结果却反客为主住到了主卧。一定是高岑担心自己不习惯所以特意留出这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好让自己住的舒服一些。小时候的友谊还是很坚固的呢。

“你还没吃饭吧——收拾下我们出去吃。”

木帆这才想起自己好像一天没吃东西了,但奇怪的是并不饿。只是高岑到现在没吃晚饭一定是因为要去接她耽误了。可是木帆并不想出去吃饭,她的胃里好像空空的,却又似乎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装不下食物。而且她并不想让自己置身在嘈杂的餐馆里,至少现在不想。

如果让高岑一个人去吃饭呢,是不是很不礼貌。毕竟人家是因为我才饿到现在的。

高岑仿佛会读心术似的,“要是出门嫌麻烦可以叫外卖,有几家的东西还挺好吃的。”

“好,那就叫外卖吧。”

外卖送到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木帆陪着高岑勉强吃了一点便早早睡下了。

那一晚她睡地格外踏实,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好像要把这一个月来缺少的睡眠一下子补回来一样。

在家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木帆有一种新生的感觉,好像身体里的血液与各种细胞都复苏了,就像春天的时候万物复苏一样,开始有规律地活动、生长。只是一旦想起那件事,心里就会急剧地痛一下,好像有人攥住了她的心脏,并狠狠地握了一把。

木帆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事儿做,忙起来就不会总去回忆。

做什么呢……

就从整理房间开始吧。小时候,大概是从记事起吧,妈妈就会有意培养木帆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擦桌子啦、扫地啦、洗碗、煮饭、洗衣服,近来还开始炒菜了,妈妈还表扬她做的菜好吃呢,也不知是为了鼓励她,还是真的好吃。总之简单的家务活儿木帆还是会做的。

先整理沙发,然后是茶几、餐桌,先擦东西,然后拖地。木帆依照这个顺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在打开储物柜的时候,木帆发现柜子里有一套女士睡衣,深蓝色的丝绸面料上有不规则的几何图案,像是夜晚的天空被画上了星座。这应该不是高岑妈妈的,像是年轻女生喜欢的东西。

木帆突然想到了,是女朋友。淡紫色的床单、深蓝色的睡衣,这些都是年轻女生喜欢的花色与样式,一个大男生不会想起买这些东西的,一定是高岑女朋友的。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似的,木帆的心突突直跳。

晚上高岑回来的早一些,还拎了超市的购物袋。一进门便注意到了房间里的变化,在扫视了一圈之后目光定格在女生身上。木帆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在家没事就顺手收拾一下。”

“那我得做顿大餐犒劳你!”

“我可以给你打下手。”

“先把金针菇、海带这些洗一洗。”

“是要吃火锅吗?”

“答对了。”

“平时很少做饭,厨艺有限,多包涵。”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火锅!麻辣鲜香,蔬肉果蛋,什么味道都有,什么菜都能放里涮,这是包容性最高的吃食。”

“还研究上了。底料你喜欢哪一个呢,买了三个,任君挑选。”

女生扫了一眼便拿出一包火锅料,“就是它了,这是我常吃的。”

男生比划出一个ok的手势。

厨房里两个身影在有序地忙碌着,时不时变换位置,从洗漱台到灶台,从切菜处到冰箱,从橱柜到垃圾桶……不时地交流几句,好像一家人。

年轻人为什么要结婚呢。两个人居家过日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一起忙碌,一起准备,一起分担,共同努力。把一个人的空闲用两个人来填满,情感的窟窿堵上了,日子过得充实了,人就会幸福的。

一顿热气腾腾又红红火火的晚餐让木帆的心也温暖起来了。也许,生活在拿走一样东西的时候,会给你另一样。就像人们常说的,上帝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会开启一扇窗。

吃完饭洗好碗收拾停当,木帆看了看时间,刚过8点,时间尚早。

“要不要出去走走?”几乎三天没出门的木帆想出去透透气了,顺便活动活动以尽快减轻因吃的太多给胃带来的负担。

“这么多年了,还有这个习惯呢。”

木帆笑了笑,原来高岑还记得。

喜欢散步的习惯是在高中的时候养成的。一方面学业忙碌压力大,另一方面青春期心理与生理的变化让女生的情绪也变得瞬息万变。那时候父母都忙于工作,没有人顾得上照顾她的这些“小情绪”。有时候烦闷透了,木帆就一个人出去走走,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不想走大路,便沿着田埂自己瞎溜达。有时候天色将暗,一个女孩子心里害怕,就拉上高岑一起,有时候会聊聊天,有时候就这么默默不语地走着。脚下踩着扎实的土地,鼻中呼吸着带有青草香味的空气,看着田埂边灌溉渠里缓缓流淌的水,堤坝上偶尔路过的牛或羊,感受着吹过周身的无遮无挡的风,有一种天地间只我一人的宽敞与自由。所有的烦心事好像都被风带走了,只剩下对自然、对生命最初的喜悦。木帆喜欢那种感觉。

后来搬离了那片土地,再没回去过。

城市的夜晚虽然没有白日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却也有另外一种热闹。餐馆里熙熙攘攘高谈阔论推杯换盏面红耳赤;广场上音乐声此起彼伏,健美操、拉丁舞、广播操、华尔兹舞韵齐发;运动场上打篮球的,跑步的,踢足球的,健步行的,看起来杂乱无章,实际上却各行其道互不干扰。

城市的夜晚颇不宁静。

穿过嘈杂的人声,他们走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路。道路两边黄色的灯光昏沉、温暖,篱笆一样的矮墙上爬满藤生植物。道路似乎很长,在黑暗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女生突然想开个玩笑。

“你和你女朋友就是这么散步的吗?”

男生显然毫无防备,一时有些语塞,没有回答。

因为女生的哭泣让他没有机会把话说出口。原来木帆不小心踢到了路上竖起来挡车的路障,一瞬间泪水就下来了,慢慢的流泪变成了轻声哭泣,之后就有些控制不住,成为一种压抑的却停不下来的痛彻心扉的哭泣。

高岑有些意外,没想到一个简单的触碰会让女生疼到恸哭。他掏出纸巾递过去,不知道该不该抱抱她,哄哄她。

木帆抬起脸,满是泪水,“高岑,我没有爸爸了……”

男生一下子明白了,毫不犹豫地搂住女生,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只能静静地抱着她,让她尽情地哭吧,哭完就好了。

第二天木帆醒来时,高岑已经上班走了,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昨晚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逐渐清晰。

哭了不知道多久的女生在男生的怀里渐渐平静下来。从父亲突然离世到现在,女生一直没有大声哭过,她怕自己一哭就会变软弱,怕自己哭会让妈妈更难过,她要坚强,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去处理呢。可是昨天身体的疼痛刺激了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之后便一一发不可收拾了,蓄积了一个多月的情感一下子找到了出口,男生温暖的怀抱似乎给了她某种鼓励,让她卸下了所有的盔甲与防备,毫无保留地释放了。

她想不通,早上临出门时爸爸看起来还是健健康康的与平时无异,在下午下班回家后说有些不舒服,接着就去了医院,急诊室医生正在检查,爸爸在起身的一瞬间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她眼睁睁地看着最爱的亲人倒在自己面前,毫无防备。

不,这不符合逻辑。人的衰老、死亡都是应该有一个过程的,即使不是缓慢的,也应该有一段时间,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呢。

她一遍又一遍地问医生,一天一天地耗在网络上寻找答案,原来有一种疾病叫突发性心梗,这种病一旦发作抢救时间极短,即便是在医院由于医生、医疗水平等条件限制也很难能出现奇迹。而这种病症现在更多地出现在中年人中,多是生活压力大、长期熬夜、饮食不规律等情况引起的。找到了理论支撑,可情感上依然难以接受。她不能想象那个从小到大日日陪伴在身边的最爱自己的人自此便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每思及此,泪水便从眼睛里冒出来,她无法再想下去,也不愿去想。太痛苦了。

这些感受压在她心里,不知道该跟谁说。家人不行,这只会加剧大家的悲痛,看着妈妈憔悴的样子她也说不数来;朋友也不行,她们会想尽办法来安慰自己,可这种失去是什么样的安慰也不能弥补的,木帆不想再她们安慰自己的时候假装出坚强的样子。

本来也没打算跟高岑说这些的,也许是太压抑了吧。

回家后木帆便去睡觉了,她累了,用哭泣来宣泄情感太耗费精力,她有一种被掏空的轻飘飘的感觉。高岑也跟进来了,担心她再次陷入悲伤。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躺在床上,女生沉沉睡去直到早上醒来。

木帆打算出去转转。离住处不远有个小公园,一个人安静地走一走会让心情变好的吧。

出了门才发现下雪了。雪花不大,悠扬又轻漫地落下来,路旁的草地上,停着的汽车上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白色,路面微湿,还没有形成积水,木帆喜欢这样的雪,满心欢喜。

说是一个公园,但不是印象里那种有草地有水面有广场的地方,而是一座山,不高,水泥铺就的道路可以行车。此时路上没有车,山上也看不见人,正和心意。

木帆一个人悠悠哒哒地沿着蜿蜒的道路往山上走。在第一个分岔路口出现一座木质的建筑物,走进看,是明朝的一个书院。木帆有些惊讶,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公园里竟然有古代建筑,还是可以免费观赏的一个书院,在其他城市可没见过。是悠久的历史给了它这份淡然的气度吧。木帆推门想进去,这才发现门锁上了。绕着建筑物走了一圈,又发现一个小门,同样上了锁,只能透过窗户向里张望。里面散乱地放着几张条凳,没有桌子,地面还是泥土地,没有经过现代技术的加工打磨,保持着原先的样子。看来并没有被开发利用。

回到大路上再往前走,转过一个弯,有一个寺庙,里面照旧供奉着如来佛祖和十八罗汉。在木帆的印象里,似乎所有的寺庙都供奉着同样的菩萨,如来佛祖和十八罗汉最多,而且多放在主殿,除此之外,供奉观世音菩萨的也很多,有时会放置在偏殿,还有地藏王之类的,较大的寺庙里会供奉,小的就没有了。从小便接受马克思客观唯物主义的思想教育,木帆对宗教没什么兴趣,压根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神的存在。只是觉得这么多菩萨住在一起,不觉得拥挤吗?而且很多人拜菩萨是遇见一个拜一个,托人办事还怕人多会容易搞砸,同一件事请这么多菩萨帮忙,不担心越帮越乱吗?搞不懂。

但今天她的想法有些改变,冒出想敬拜神明的念头。在走进那座大殿的刹那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出现在她的心里,并氤氲开来,好像有一种崇高的东西出现了。看着这些高高在上需仰视才见的神明,她满心敬畏,只想俯下身去跪拜在他们脚下。

只是,连一炷香都没上过的木帆并不知道该如何拜菩萨。正在她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走掉的时候进来一个男生。高高的个子背着双肩包,看年纪和木帆应该差不多,也是个年轻人。男生也看到了木帆,似乎对于有人在有些意外。男生走到门边的桌子前拿了三炷香,在旁边的烛台上点燃,向如来佛祖走来。上香之前,他转过头来看着木帆,可能是木帆一直看着他,让他有所察觉。

“你要上香吗?可以上三炷免费香。”

木帆点点头,也照着他的样子拿了三炷香点燃,又走回来和他并排站在如来佛祖的像前。

“把香双手举过头顶,拜三次,然后插到香炉里。

跪拜的时候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磕头时双手打开掌心向上放在头两侧的地上,也是三次。”

木帆模仿着他的样子跟着做起来。

走出大殿,木帆为顺利完成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敬神仪式而开心。

“你不信佛的吧?”

刚在心里生出的那点虔诚被一语道破了,木帆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也会有宗教信仰。”

“从小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就相信了。也算不上信仰,拜佛只是习惯。”

与男生告别后木帆也顺着道路向下走。隐隐约约听到有鸟声,越走越近了。原来是有人在这里遛鸟。路右边是一小片竹林,叶子基本落光了,露出青色的竹子,上面挂着几个鸟笼子,鸟儿有彩色的鹦鹉,黄色的话梅,还有青色的小小的叫不出名字的,竹间的空地被白雪覆盖,这样的画面好美。安静的山间充满鸟儿清脆又空灵的啼鸣,这样的声音好听。

木帆入迷了。

三天后木帆进入一家律师事务所做文员,短期工,是她拜托高岑找的,只是觉得自己忙起来可能会更好。

地点在市中心外围一栋写字楼的23层,从外面看并不知道这栋楼里都有什么单位,进去后才发现这里像蜂巢一样,每一层,每个房间都挤得满满当当,会计师事务所、财务公司、理财公司、律师事务所充斥其中。木帆的工作就是把各类未编序的、有修改痕迹的,或者是非文字的草稿在电脑上重新输入整理,形成一份份整洁的文档供他人使用。工作台是靠近窗户的小小的一个电脑桌,两边用隔板与其他桌子分开,在工作时大家是处在相对独立的空间里的,但因为同在一个大房间里,所以实际上彼此并没有分开。这样身边有众人环绕,又可以相对独立的空间布局木帆很喜欢,可以与他人一起热闹,也可以享受众人包裹中的孤独。

木帆看了看周围,都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面孔,同龄人相处起来会容易一些吧。她想起高岑之前叮嘱过的,同事与同学不一样,因为有利益之争,所以人心会更复杂,很难去交朋友,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木帆也没打算交朋友,自己是个慢热又内向的人,在这里只是做一个月的临时工,可能连相互熟悉都很难吧。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女生的目光在一个男生身上停留住了,大大的眼睛,高鼻梁,皮肤算不上光滑,脸上有青春痘留下的痕迹,戴着时下流行的多边形金属框眼镜。高个子,微微有些胖,但还没有显出发福的迹象,身材匀称。男生转过脸来,恰好也看向木帆——原来是那日在山上偶遇的男生。男生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便坐下忙自己的事情了。他记起她了吗,木帆不知道。

那天剩余的时间里,木帆一有空就会向那个方向张望,有时能看见男生站起身和别人说着什么,有时能看到玻璃隔板后面一个模糊的身影,有时座位是空的,木帆就会扩大范围搜索一圈。男生叫什么名字呢,他在这里是什么身份,和木帆一样做实习文员,也许是个年轻律师,又或者是某个大律的助手……木帆左边一个性格开朗喜欢说话的女生提供了一些信息。男生叫安树,去年毕业于某政法大学被律所老板直接招来的,现在是大boss的二助,家庭背景不详,为人低调,待人处事圆润但不圆滑,最重要的是——女同事故意卖了个关子——至今单身。听到单身的时候木帆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一下,赶紧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躲回到自己的格子间,女同事应该不会看出来吧。

可是为什么脸红呢,是喜欢上那个男生了吗,仅仅凭着在山上的一面之缘,别人可能早已忘记她了,这种喜欢太轻易了吧,来的快,去的也快。

工作之后两个人的作息时间一致了。早上一同出门上班,晚上也会差不多时间到家。有时会顺便从超市买点菜做顿丰盛的晚餐改善生活,但大多时候是煮面或者直接叫外卖。饭后两个人聊聊各自当天的工作,回忆小时候的趣事,大多数时候是木帆在说,高岑只是个倾听者。

父亲去世后,木帆思考最多的便是生死问题,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父亲出生在60年代,虽然没有了战争,新中国也已成立,但大范围的饥饿是许多农村百姓的噩梦。

父亲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从上小学起就会做些事挣钱补贴家用。冬天的早晨天不亮就跟家里大人一起去十公里外的山上拉石头;放学后拿着簸箕去村里各处转悠捡拾动物粪便做肥料;暑假地里的西瓜熟了,也充当一个小劳动力去收西瓜、卖西瓜……即便这样,家里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年365天几乎没吃过白米白面这样的主食,芋头切片晒干掰碎了加水煮一锅算不上粥的汤水就是一顿饭。自己家里酱的咸菜没有油却不少盐——只为每次少吃点,好多吃几顿——就是一道好菜,偶尔才能吃上一次。有几次,家里实在没有能吃的东西了,只剩几个洋葱,煮熟了,没有佐料,也是一顿饭,没有吃过的人很难想象那个滋味,只是多年后父亲仍然不吃洋葱。听父亲说,奶奶的父亲因为自己家里没有吃的,想到奶奶家来讨一口饭,结果还没走到就饿死在路上了。那个年代路边的树上很难看到树皮,都被人为填饱肚子吃了。

没有吃的,自然也会缺少穿的。父亲上学没有衣服穿,只能穿着大人的裤子拿跟绳子当裤带再把裤脚卷上几道。下雨天家里只有一双大人的胶鞋,还是漏水的,于是父亲就穿着自己的小鞋子再穿上这双大雨鞋去上学。没有课本,就看同桌的,没有作业本,就在泥土地上写写画画。这些我原以为只是书本上的文字描述出来的早已历史久远的状况原来就发生在父亲那个年代,就发生在父亲身上。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此父亲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选择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只为早早工作赚钱养家。

没过几年,当初人人争当的工人地位突降,一夜之间许多人成了下岗工人,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命运似乎总在捉弄贫苦的人,一时的奋斗不够,换来的不过是一时的温饱,也许要一生奋斗不息,才能有刚好一生的温饱吧。如果放弃奋斗拼搏呢,一次次的努力却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人是会颓废会放弃的吧,那要如何去生活呢,拿什么去维持生计呢。

父亲没有放弃,他开始做点小生意,勉强维持着。后来身边的人逐渐富裕起来,父亲的生意也越来越顺遂,有了积蓄,翻修了老宅,一家人基本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生活好像轻松下来了,父亲也日渐衰老。可父亲还没有衰老,他再也没有机会老去。一切都那么突然……

父亲的一生就这样戛然而止。

父亲这样任劳任怨的生活了一辈子,意义何在呢。他文化程度不高,没能够为社会进步科学发展做出什么突出的贡献。他身为工人,也没有为祖国的大好河山添砖加瓦架桥修路。他只是凭借着个人的努力养活着一个小家。当他不在的时候,也只有这些家人为他伤心痛哭。他存在于别人记忆里的日子不会太久,很快他就会像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被遗忘。

木帆甚至不知道父亲这一生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父亲的理想是什么,他原本想过的生活一定不是这样整日操劳直至去世的。父亲有没有想过自己这一生的价值是什么呢。

高岑说人区别于动物的特点是有感情,人脱离不了的动物本性是繁衍。每一代人都是在为下一代人服务的,每一代人的进步都是建立在上一代人的基础上。这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世界会变得更辽阔是一个道理。发展不是一蹴而就的,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推动发展的人也不是固定下来的,而是万里挑一,千万里挑一选出来的。普通人就是那一万,一千万,要有一定的数量才会发生质的改变。这就是父亲存在的意义。

人应该怎样度过这一生呢。保尔柯察金的誓言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那个时代似乎已经过去。现在是个资本当道的时代,人们习惯用财富去衡量所有人和事。这更像是物质追求,而非精神。精神追求又该是什么呢。

开心,自我满足,娱乐自己,娱乐大众,用古人的话说就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是高岑的回答。是啊,开心很重要,这样在生命结束的时候至少你可以得到满足或者安慰,因为这一生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大事情,没有为他人为社会为国家做出什么突出贡献,但至少你做好了自己这个个体,你满足了这个个体的部分可能不是也不可能是全部需求,你按照自己的方式照顾好了自己。如果每个个体都能很好的照顾好自己并自我满足,这个社会就该是和谐的了吧。

过周末,周五的晚上是最开心的,结束了一周的工作,周末还没有到来,这就像是多出来的假期,格外欢喜。

木帆的欢喜里多出了一点点紧张,因为那个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现在成为同事的安树约她今晚看电影。原以为男生早忘记她了,昨天两人在茶水间碰上的时候男生突然开口对女生说能再次见到她很开心,有些老套,又不失礼貌,但他一定是没忘记山上的偶遇了。女生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因为以为男生不认识自己,所以这几天时不时地会看几眼男生,有些肆无忌惮,他会不会发现了呢,又会作何感想呢。

“最近新上映一部片,口碑还不错,要是有兴趣,晚上可以一起去看看。”

这算是邀请吗,可压根不是询问的语气,是担心会被拒绝吗——不,是骄傲。可为什么会觉得有趣呢,女生爽快的答应下来。

看电影的人很多,他们的座位在后排,可以看见整个放映厅,近七成的座位都有人,大多是男女情侣,也有三三两两的女生或男生结伴而来。可能因为是晚场,没有看到小孩子,女生不喜欢和小孩子一起看电影,因为他们总会发出各种声音扰乱你的思绪,离得近还会踢座椅、站起身用行动干扰你,这种情况下很难有好的观影体验。正因如此,木帆很少去影院,大多时候都是晚上或者周末的下午,泡上一壶茶,摆上喜欢的小零食,窝在沙发上,这样观影是一种享受。

电影是一部喜剧片,故事情节安排并不复杂,但中间设置了许多包袱,时不时地就让人爆笑一场,让人不自觉地被影片带着节奏走,只能全神贯注观看影片无暇出神。在影片后半部分开始抽丝剥茧揭露现实,有那么一两处让人瞬间泪目。因为前半段的喜剧渲染,让突然到来的悲剧更加摄人心魄。有人说欢喜是肤浅的,大多时候都是一时的激情一笑而过,很难在记忆里留下深刻又长久的印象,只有痛苦才刻骨铭心。所以当人们开始回忆,想起的引起悲伤的事件总比快乐的事情多。但木帆不喜欢悲剧。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大多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芸芸众生,幸福的家庭能有几个,既然本就不幸,又何必再去观看别人的不幸,这只会让你觉得生活太多悲苦。喜剧就不一样了,它用幽默诙谐的方式来诉说同样是不容乐观的事件或现状,让人觉得生活虽然有诸多不顺,但大家都一样在努力奋斗着,以轻松游戏的心态面对人生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这就是喜剧的力量,比悲剧更深入人心。

电影中有几处煽情的片段,木帆看到有女生在拿纸巾。这种时候安树会转过头来看看她,大概是想看看需不需要帮忙递纸巾。他不知道木帆从来不是一个容易流泪的人。

小时候学校组织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伴随着影片中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班级里的小男生小女生哭成一片,只有木帆静静地坐着,把带的纸巾都给了身边一个鼻子哭出泡泡的男生。

中学的时候奶奶去世,父母担心木帆伤心,直到最后才告诉她。所有的孙子孙女中,奶奶最喜欢木帆这个长孙女。可能因为从小是奶奶带大的,所以后来木帆跟随父母去上学,奶奶有了好吃的会特意给木帆留着,有时候时间放久了,那些保质期短的吃食等木帆来时早已坏掉,但下一次奶奶依旧会存着。

有一年木帆因为学籍关系回到老家上学,住在奶奶家,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奶奶不太会做饭,有时候饭菜不合口木帆就吃的很少,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就更加纤细了。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终于想出了个自认为的好方法,就是多给孙女零花钱,家里的饭菜不好吃,去外面买好吃的就行了。于是那一年里,虽然是个转校生的木帆却交了许多好朋友,校门口的小吃店老板几乎都认识这个刚来的出手大方的小女生。多年后同学聚会还有人提起,说木帆是当年全班最有钱的人。

当亲人们围绕着奶奶的棺木哭声震天的时候,木帆的心里是麻木的,脸上没有一滴泪,也会伤心,但就是哭不出来。木帆想,自己一定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是个冷血的怪物。

后来长大了,有时候看着书,纸上会突然出现一滴水,用手摸摸脸,原来是眼睛里流出来的。木帆又变成一个特别容易动情的人了,只是仅限于独处的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男生握住了女生的手。男生的手肥大,暖暖的,皮肤摸起来有些粗糙,手指头有些硬硬的。木帆没有把手抽回来,也没有去主动握住男生的手,只是任由男生握着,感觉到自己原本冰凉的手现在有些暖了。

看完电影两人又去吃了饭。饭后男生提出要送女生回家,木帆觉得第一次约会该到此结束了。男生似乎有些失落,但没有再坚持。

回到家里,客厅的灯没有亮,高岑的鞋子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大概是先睡了吧。

木帆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手机响了,是安树发来的信息。不知道该回什么,木帆又把手机放下了。

过了不知多久,可能半个小时,可能就几分钟,客厅旁的卧室里有响动,门开了。高岑穿着睡衣,脸上却没有入睡过的痕迹。

“要喝点什么吗?”高岑站在冰箱前问。

“想喝奶茶。”

“奶茶只有店里才有。”

“酒呢?”

“也没有。”

“你骗人,我都看到了呢。”

男生拿了一罐雪碧走过来坐下,女生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接了过来。“所以奶茶只是个幌子,你想喝的压根就不是奶茶。”

小把戏被人一眼看穿,女生扮了个鬼脸。

男生被逗笑了,女生也跟着笑起来,仿佛大家都很开心。

“如果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的。”男生看着女生说道。

女生顿了顿,看着男生开始讲述。“今天律所里的一个男生约我出去了,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在山上遇见的那个。我们看了电影,吃了饭,牵了手。”

男生默默地转过脸,女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可以感受到气氛变了,男生的关切之情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烈,似乎有些压抑。在压抑什么呢,有什么不能说出来呢,木帆不知道。

“安树是我同学。”

这下变成女生惊讶了。

“我也是今晚才知道。之前听你说我没想到会是他,直到今晚他告诉我约到了一个女生,而你告诉我今晚有约,我才明白一切是那么巧合。”

“你告诉他我是谁了吗?”

“还没有。”

“他有说起我吗,你们都聊了什么?”

“他只说遇见了一个好看的女生,想和她约会。”

“你呢?”

“我?——我告诉他喜欢就去大胆尝试。”

“哦。”

“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你。”

“是我的话你就不让他尝试了吗?”

“你呢?我是说你感觉如何?”

“你是说今天的约会,还是对他这个人?”

“都行。”

“电影很搞笑,饭菜点的也都是我喜欢吃的。安树是个看起来还不错的男生,应该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是他牵我手的时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心里特别平静,我好像心里没有爱了。”

高岑看着女生,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揽到了自己怀里。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男生在心里默默说着。

安树约木帆周末去古城玩儿,女生答应了。

冬日的古城没有了绿色,灰瓦石墙更显出一种清冷的萧瑟。护城河里结了一层薄冰,看不到河水的流动。城里的路全部保持着古时青石板铺就的样子,横平竖直,整齐规划的低矮住房中间是一条逼仄的小道,偶尔一家的门户洞开,门口坐着一个晒太阳的老人。一只小黑狗不知从哪里溜达出来,见了生人也并不跑开,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有的人家已经挂上了大红灯笼,在雪白墙壁的映衬下格外引人注目,过年的喜庆气氛在蔓延。小巷尽头是一座古刹,门外墙上还留有毛主席的题词,经历多多年的风吹雨打字迹依然清晰如新,应该是被维护过的。古刹里有两颗千年银杏,每一棵树干都需要三人围绕才能丈量。它们在空中长成了合抱的姿势,给这座宗教圣地又增添了一份神秘意蕴。

院子里没有人,没有其他来烧香观光的游客,也没有住在这里的僧侣。空荡荡的院子里,木帆站在两棵银杏树下,抬头越过光秃秃的枝丫看天空,蓝天也被这些树枝分割成块。

有人从身后轻轻环抱木帆,女生有些意外,随即想到是安树。转过身来,安树正看着她,俯身,女生的唇感觉到一种温润。嘴巴是人体最柔软的部位,没有骨头的支撑,没有脂肪,只是一些皮肉细胞组织,可以在外力的作用下随意拉伸、改变形状。安树的吻一开始是轻柔的接触,接着便加大了力度,女生感觉到一种压迫,男生在试探性地让她张嘴。有些厚重的鼻息规律地吹在女生脸上,在嘴巴微启的一瞬间有舌头伸进来,像一个走入陌生之地的访客,四下里急切地搜寻、一点点查看,从左边的牙齿,到上颚,再到右边的牙齿,之后是在另一个舌头上的停留,如此反复,有一种不知足的贪求。男生闭着双眼,吻得很投入。

女生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一个异性,男生闭起来的眼睛是两条长长的线,自己的眼睛闭起来一定没有那么长,所以眼睛不大。男生的眼睫毛不算长,但还挺多,这样一双眼睛是好看的。男生的鼻子很挺,不似亚洲人的塌鼻梁,但鼻头有些大,让人联想起三毛的大鼻子,女生不是很喜欢。再往下便看不见了。往上看,额头是平整的,宽宽的,没有向外突出,据说这样的脑门不是聪明人的大脑门。男生的发量很多,乌黑油亮,显示出营养充足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停止了亲吻。男生依旧把手抱在女生腰间不愿松开。

“木帆,做我女朋友吧。”男生看着女生的眼睛,仿佛那里有他要找的答案。

女生笑了笑,松开男生的怀抱,

“我们该走了。”

木帆知道,她和安树已经结束了,甚至都没有开始。在安树心里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有些东西似乎在消失,还有些东西在悄悄生长。

新年前一周律所放假了,意味着木帆的实习生活结束了。晚上的结束会木帆不想参加,既然是轻轻地来,也该悄悄地走,没有留恋。

下班回家走在路上,不知哪里飘来新年歌声,原来是对面的商场在做活动,舞台上有人在唱歌,商场门口的广场上围了许多人在观看。平时上下班经过这里,木帆知道有个商场,但从未进去过,今天她想去凑个热闹。

走进门,看着眼前足有五层楼高的大厅,木帆有些惊叹,没想到这个商场这么大,从外面看以为只是一栋普通的大楼,进来后才发现它一眼望不到尽头。建筑物的一圈是各种店铺,从一层至五层,有大有小,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勾起人的消费欲望。商场中间有一个旋转楼梯,木帆走上去,有一种走在世界中心的感觉,仿佛此刻所有的目光聚焦于此,脑海中自动联想到大型宴会上女主人从旋转楼梯上缓缓而下的情景,光芒四射,高贵典雅。走上去才发现,从透明穹顶上坠下一只大金鼠,造型可爱,周身闪着金色光芒,旁边还有花生、玉米环绕,象征着鼠年的丰收与富饶。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有带着小孩的年轻父母,有和老人一起的中年夫妇,有结伴而行的美丽女孩,有团队出行的小鲜肉,有你侬我侬的情侣,有手牵手一起走的爱人……他们都有人相伴,或家人,或朋友,或同学,或恋人。木帆独自看着别人的热闹与欢腾,也许,该给高岑打个电话。

男生赶到的时候女生已经坐在一家餐厅里点好了吃食。为感谢男生这段时间的照顾,女生请男生吃了这顿饭,还喝了一点酒。这是女生为自己能请客找的理由,且不容拒绝。

吃完饭出来,夜晚的凉风吹来,吹散了在商场里积累的过多的热量,吹走了酒精作用下微微的眩晕,整个人变得清醒又舒适。路上的灯光有些昏黄,却是五彩斑斓的,看起来像一幅立体的水粉画。

路过水边的时候,木帆停下脚步。水面上横跨一座大桥连接这座城市的南北两部分,白天的时候木帆并没有过多关注过,现在这座桥上灯火通明,在漆黑的水面上格外显眼。这只是一座普通的桥,长度比不过武汉长江大桥,也没有南京长江大桥长,只是建在河道上的一座桥;建筑设计也没有特别的地方,桥的中间有钢筋水泥铸成的拉绳,形成对称的三角形,增加桥梁的稳定性,与其他大桥无异。但就是这样一座桥,木帆也是喜欢的。有水就该有桥,水面窄的修拱桥,两边铺上石板路,房子建成青砖白瓦的两层小楼,就是徽州人家的山水墨画。水面宽的修平桥,桥两端高楼大厦林立,柏油马路四通八达,桥上车辆疾驰而过,楼里人员忙忙碌碌,一派现代都市的繁荣景象。一座桥有时候也可以定位一座城呢。

不远处有一对小情侣,两人说说笑笑的声音引起了木帆的注意。男生不知对女生说了什么,女生佯装生气地捶打男生,男生也并不躲闪,任由女生发挥。之后两人又说了些什么,突然男生就抱住女生开始亲吻。木帆觉得好玩,就这样看着他们。小情侣专心于自己在做的事,压根没有注意到其他的目光,或者,是不在乎。

“你这样看人家不太好吧。”高岑顺着木帆的目光看过去。

“年轻,真好。”

“他们比你小不了几岁。”

木帆指了指心脏的位置,“是这里。”

可是,真的心中无所爱了吗。木帆抬头看着身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熟悉中又有点陌生的男生,突然生出一种冲动。她伸手转过男生的脸,吻了上去,轻轻的一下。

男生明显被惊到了,但很快反应过来,勾住木帆的后脑勺,深情地低下头去。

当两人分开的时候,木帆感觉到了呼吸的急促与心跳的加速,这是恋爱的感觉啊。

高岑喜欢自己吗,答案是肯定的。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那个看到木帆和安树出游后有些失落地回到家的周末,也许是之前与木帆谈心的夜晚,也许是在车站远远地看到木帆款款向自己走来的时刻,也许更早,早到孩童时代,在他们一起玩耍的时候已经埋下了爱情的种子,只待日后生根发芽。

也许是喜欢的时间太久了,连高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喜欢。直到安树发来消息要与木帆约会,男生的情绪一下子就有些低落,但他还没有意识到那是因为什么,只是心情不好。后来木帆回家晚,他还有些生气,所以故意关了灯躲在卧室里,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木帆,怕自己会问很多问题让木帆反感,怕自己听到木帆的回答会更加失望伤心,怕自己会因为木帆脸上毫不知情的笑容而忍不住发火。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他不会表现出失落、伤心、悲愤等任何太过亲密的情感。他只要像个多年好友、像小时候的那个大哥哥一样在背后默默关注她、支持她,就好了。

可是,人的情感是无法时刻通过理性来控制的,尤其是喜欢一个女生而不能表白,你又恰好知道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的时候。所以安树发来消息的时候高岑什么也没有说,他想知道木帆的情感动向,想了解他们相处中的每一个细节,可有些细节让他心痛又气愤。当他从安树口中知道他们短暂的相处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心里突然就轻松了,甚至还有些欢喜。虽然觉得自己这么做似乎是在偷窥别人的隐私,也会觉得这样对待自己的兄弟是不体面的,可是高岑还是那么做了。他本来想找个适当的时机,也许是年后,但不能拖很久,以免再出现安树这样的意外,跟木帆说清楚自己的感情。其实他恨不能现在就说,但觉得对女生可能不太好,在女生刚失去父亲来自己这儿散心的时候,在女生刚刚拒绝另一个男生的示好的时候,高岑的表白仿佛有点儿趁人之危。现在一切担心与犹豫都因女生的主动迎刃而解了,高岑觉得自己幸运又幸福。

早上想来的时候,木帆才意识到自己昨晚的举动有多大胆,但值得。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木帆一定还会做同样的事,也许,还会更大胆一些,比如——木帆看了看双人床上旁边空出的枕头……

楼下高岑已经起床在厨房做早餐了,面包的大麦味混合着黄油与鸡蛋的鲜香流窜到二楼,引导着木帆朝那个忙碌的身影走去。

“起来了,去洗漱一下就可以吃饭了。”

女生没有按照男生的指示去做,而是径直走到男生面前环腰抱住,把脸贴在男生的胸膛,仿佛在倾听胸膛里有力而健康的心跳。

男生有些激动,不顾手上的饭勺,紧紧抱住女生。

“高岑,谢谢你。”

男生缓了缓,放松了手臂的力量。

“有一天,我要做你的新娘,但不是现在,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需要点时间去成长,等我觉得自己配得上你的时候,不会很久。”

高木看着眼前的这个女生,她正在悄悄改变。

吃完早餐,高岑送木帆去高铁站。停好车拿下行李,女生便要和男生告别了,她不喜欢车站里的离别,总有一种从此不再相见的悲情。

女生给了男生一个长长的吻,拿上行李,向进站口走去。妈妈正在家等着她回去团圆过新年,学业即将结束,开始找工作的事要提上日程。

从此木帆要像个大人一样独立地生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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