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手里拿着一根蘸了白酒的筷子,坐在饭桌旁笑得开怀,小孙子坐在他腿上,正被白酒辣的小脸通红,咧着嘴,看样子马上就要哭出来。二儿媳看到这里,不禁皱起眉,对公公道:“爸,怎么能让小孩子沾白酒呢!”
二儿媳是城里人,城里人养孩子精细,老王头看看二儿媳,见二儿媳脸已经阴了起来,忙讪讪放下那根蘸了白酒的筷子。
他看看怀里的小孙子,见小孙子终于坚持住没有哭出来,复又露出笑容,这一笑,苍老而黝黑的脸上仿佛挤出了千层褶子,这褶子层层分明,时间在他脸上风吹雨打,又拿刻刀精细雕刻,耗费七十载光阴,方才雕刻出了这样劳苦的面容。
“啊咿呀!啊咿呀!”
老王头的老人机突然欢快地唱了起来,一时之间竟然压过了饭桌上的谈笑声,老王头接起手机,大声吼道:“喂!”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老伙计的声音:“老王啊!怎么还没来啊!村西头老地方,就等你了!”
老王头看看饭桌上的二儿子、二儿媳,迟疑了一下,继续吼道:“去不了了,我家老二一家回来了!”
老伙计听罢,在手机那边同样大声道:“老二回来就回来,我们这班子没了你的喇叭,玩儿不起来!快来吧!”
老王头吼道:“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真去不了,今天你们玩儿吧!”
“好!”那边老伙计答应一声,挂断了手机。
老王头见手机里没了声音,从耳边拿下来,看看,见已经挂了,不禁骂了一声:“这老周!”
二儿子见自己老爹把手机装回口袋时脸上“惆怅”的表情,笑道:“爸,你该去去你的,我们还在家住一晚呢,你想去玩儿就去吧。”
老王头装作“豪气干云”道:“去啥!今儿不去了!”
二儿媳也看出公公想去的意思,笑道:“爸,你去你的,我们又不是客人,还用你照看啊……”
老王头见二儿媳发话了,迟疑道:“能去啊?”
大儿子和大儿媳见老爹这般模样,不禁对视一笑,一起劝道:“爸,我二弟他们有我俩呢,你去你的,我周叔他们都等急了。”
老王头见家里儿女并不反对他去玩儿,终于“勉为其难”答应下来,他低头对怀里小孙子道:“东东,爷爷要去吹喇叭了。你跟不跟爷爷去?”
小孙子东东开心道:“去!要去!”
二儿媳对儿子东东严厉喊道:“你去什么,在家写作业!你今天的作业写了吗?!”
东东听见妈妈的话瞬间熄了火,小脸垮了下来,脸上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
老王头抬头对二儿媳道:“老二家的,让东东跟我去吧,你们住城里,东东很少见到这些,就当长见识了。”
二儿媳听了公公的话,看看东东那充满渴望的眼睛,终于点头道:‘好吧,去吧,不过晚上回来要补作业!’
东东直接忽略了自己妈妈说的补作业的话,一听说能跟爷爷去吹喇叭,欢呼雀跃道:“去吹喇叭喽!”喊完,就要往外跑。
二儿媳忙一把拽住儿子,说道:“先别跑!外面那么冷,先穿上羽绒服!”
……
一老一少,一高一矮,正手拉着手走在去往村西头的砖路上。
虽然是正午,但正是寒冬,太阳朦朦胧胧的,路旁的树早被冷风剃了光头,从上到下只剩黑乎乎的枝干,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寒风,树梢便随着风摇摆两下,希望引起路上正“醉心”交谈的爷孙二人的注意,可这些只是徒劳,并不能让谈兴正高的爷孙俩分给它半分关注。
“爷爷,喇叭好吹吗?”
“好吹,肚子一鼓气,嘀嗒!就吹响了!”
孙子跳着脚雀跃道:“爷爷,那我要和你学吹喇叭。”
老王头道:“好,一会儿教你!”
……
老王头和村里的几个老伙计在几十年前组了一个专干红白事的吹拉弹唱的班子,组这个班子的初衷当然不是为了玩儿,而是为了能在农闲时赚点钱。
农村种地挣不挣钱全靠老天,老天要不作美,那这一季纯赔,老天要作美,风调雨顺,一季下来,刨去种子、农药、浇地、化肥,也剩不下什么钱。当时还年轻的老王头家正有两个半大小子上学,日子实在难过,老王头觉得这样不行,恰巧村里有几个和他一样喜欢吹拉弹唱的伙计,老王头一提议,几人一合计,能干,于是他们几个组了这么个班子。
班子一组起来,几个人好好练了几天,你别说,听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没多久,活就上门了,是本村的,班子在本村干了几次,名气逐渐在周围村子传播开来,这个班子也就活了下来。
到了如今,老王头和他的老伙计们都到了古稀之年,孩子们也早都工作了,班子也早就不接红白事了,但是这个班子还在。这群老伙计的儿女们大多都在城里工作,他们这些老人恋家,不愿意挪窝,村里没什么娱乐活动,所以这个吹拉弹唱的班子成了老王和他的老伙计们珍贵且唯一的娱乐活动。
老王和他的老伙计们干这个班子干了不少年,人人都是多面手,唢呐、笙、梆子、鼓、镲子,每一种乐器人人都能上手,但俗话说的好:术业有专攻,每一个人又都有一个强项,老王头在班子里是吹唢呐吹得最好的。
红白事上,班子开始吹奏,老王头唢呐先吹,唢呐一响,他瞬间就成为了一位披挂上阵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第一个响亮的音符如朝阳初现,刺破黑夜,立刻,其他笙、梆子、鼓、镲子等乐器,齐齐跟了进来,刹那间,整个天地就热闹了起来!
老王头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和小孙子聊着天,一边往老伙计们聚集的老地方走着,离着老地方挺远,叮叮咚锵的乐声就传入老王头耳朵里,听到这熟悉的乐声,老王头眉头都舒展了几分,牵着小孙子的手走得更快了。
老王头和老伙计们聚会的地点位于村西头的一块空地上,以前,这块空地是村里人在麦秋的时候用来轧麦子、晒麦子的,曾经一到酷暑的夏天,麦子一熟,烈日下,村里人便在这块土地上挥汗如雨,到如今,人们收麦子换了联合收割机,这块空地也就空闲了下来,成了老王头和他老伙计们的“老地方”。
老王头伙同几个老伙计在这块空地上搭了个棚子,老周家离这里最近,每次吹打班子聚会,老周就骑个三轮车从家里拉来大圆桌,拉来几条长凳,摆放在棚子里,供大家用。
“你不是说来不了吗?!”正在吹笙的老周远远便看到老王头的身影,他停下吹奏,站起身,走出棚子,朝着正牵着孙子往这走的老王头喊道。
老王头听到老周的话,大声回道:“我不想来,我孙子要来,我带他来瞅瞅!”
老王头走进棚子里,过去和老周坐在了一根长凳上,将小孙子抱起来放在他和老周中间,用手试试果然孙子坐的位置没风后,轻声问小孙子:“东东,冷不冷?”。
东东仰着冻得有些发红的小脸,开心且清脆地回道:“不冷!”
老周在一旁,假装生气地冷哼一声,说道:“看,没你的喇叭带,我们吹得也挺好!”
老王头抬头,笑道:“没我的喇叭带,你们就像一群没有头头的散兵游勇,吹得软绵绵的,没力气,像一群老娘们扭秧歌!”
众位老伙计听到老王头这话,纷纷回嘴,一时之间,这旷野之中,无丝竹乱耳,只剩一群古稀老头的欢声笑语。
“来,我先给你们来一曲,打个样!”
说完,老王头轻轻拿出怀里用软布包着的唢呐,从口袋掏出干净的手帕,温柔的擦了擦唢呐的“嘴“,擦好后,他用自己的嘴将唢呐”嘴“含住,丹田劲一鼓,一声唢呐响,从这个农村狭小的空地旷野上,直冲霄汉!
老伙计们一听,眼睛一亮,相视一笑,纷纷拿起手边乐器伴奏了起来。
……
月有阴晴圆缺,树有春华秋实冬落叶,人有生老病死,所以,老王头死了。
离那次带小孙子和老伙计们吹奏已经过去了几个春秋,老王头真的老了,在一个秋天的夜里,他悄无声息地在睡梦中走了。
人刚没,老王头的灵暂时停在屋里,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一群人跪倒在老王头灵床旁,哭成一片,老王头躺在灵床上,静静的,和昨夜入睡后一样安详。
大儿子和二儿子暂时忍住悲痛,商量着给爹怎么办这个丧事,农村办丧事得请吹打的来,这个年头,年轻人一窝蜂拥去城里打工了,再没有年轻人愿意干这个“吹拉弹唱”的活,好的白事班子不好找。
正当他们兄弟两个犯愁的时候,老周来了,他站在院子里,往屋里灵床上躺着的那个轮廓看去,只看了一眼,眼眶便红了,兄弟两个听说周叔来了,忙来到院子中,
“什么?!周叔,你们的吹打班子要亲自干这个活?”老王头大儿子一听周叔的话,惊讶道。
“怎么,怕周叔干不好这活?”老周瞪起泛红的双眼,瞅着老王头大儿子。
“不是,你们和我爸一起干这个干了这么多年,一定行,只是你们都上了年纪,这是个力气活……”老王头大儿子依然迟疑着。
“你放心吧,活我们一直没放下过,我们一定把你爸好好地送走……”老周满头白发,面容苍老,但说出的话却让人不由得信服。
老周他们老伙计几个在老王头灵棚不远处的小棚子里吹拉弹唱,在办老王头丧事的这两天,他们几个老伙计当真老当益壮,白事不能没有唢呐,老伙计几个便接过唢呐,轮流吹,从早到晚,其他乐器能停,唢呐声竟然没断过。
这天下午,老王头躺着的棺材被钉上大铁钉,起灵了!
嘀!
一声唢呐响,在这阴沉的下午,刺破天际。
老周双手持着唢呐,腮帮子鼓着,脸通红,他看着老伙计的棺材被抬到车斗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这一哭,几个老伙计也都忍不住了,一时之间,吹拉弹唱班子的棚子里几乎人人落泪。
老周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吹不下去了,没了唢呐,其他几个伙计又正情绪不稳定,一时之间,吹奏出的乐曲都变了调。
老周听到这里,吼道:“伙计们!都吹打起来!送老王一程,!他以前说没了他的班子,我们吹得东西像老娘们扭秧歌,现在他正躺在那里听着呢,正看咱们笑话呢!可不能让这老家伙看笑话!”
说完,老周一抹眼泪,深吸一口气,高亢的唢呐声终于再次响起!
这唢呐声,如一支穿云之箭射到云里,妄图追赶那逝去的灵魂,那灵魂回回头,看看老伙计们卖力演奏的样子,笑一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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