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饭的时候,爸爸跟我说,家里那些一起打乒乓球的老伙计们商量着年末总结和明年计划的事情,他要回去老家了。
我知道。
他的责任心一直都跟上班的时候一样。老伙计们推举他在老家县城里老年乒协任个主任,他是既出力又出钱,自己家里买的乒乓球台也捐了出去,还经常动员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毕竟这种协会基本没有财政支持,要组织参赛什么的,仅靠些许意思意思的会员费根本就是无米之炊,要把老年乒协搞得有生气一点,常常出去跟临县兄弟协会打打比赛,所需经费就只有靠一帮老同志四处化缘了。所以我也没必要拦他留他。老人家嘛,有个自己称心的事情做做,有益身心,我们晚辈都十分赞同。有时间回去老家,我们俩也一定要去他们的老年乒乓球协会看看,打打球,跟一帮老当益壮的叔叔阿姨聊聊天吃吃饭,我这个现任主任家的二千金,次数多了也都脸熟了。乐的叔叔阿姨们一见面就招呼我——
“嘿!殷小姐,你又回来啦!”
哈哈。
扯远了。
2 我停住筷子,拿眼睛瞅妈妈:
“你留下来吧。多陪我住几天哈。”
妈妈并不抬头,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我也回去吧。他一个人在家不行啊。我还是跟他一起回去吧。”
我知道,我刚刚那句话问她也是白问。我知道就是这个结果。我仿佛觉得自己有点礼节性。
到了我这个年纪,我对于爱情亲情的理解,跟他们也肯定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的。我的孩子们的理解,就更加不同。
心气尚高的我们,有些时候在付出和得到之间锱珠必较——就算是包容对方,那也得是对方也在包容同等分量的自己。
而他们,爱情早已退化成伴侣间的守护。只要醒来时,出门时,吃饭时,那个人在,便世界安好。
妈说,老来就只靠着互相陪伴。你穿不好衣服的时候,我帮你弄一下;你扣不上纽扣的时候,我帮你扣上;你弯不了腰剪脚趾甲了,伸脚过来,那个人会抱你的脚在怀里,戴上老花镜给你剪给你打磨。年轻时候也吵吵闹闹,老了离了他,却总是不自在。
而不是我,本来伸手就可以拉到裙子后面的拉链,我却每次叫他帮忙。他故意淘气:“往下还是往上?”往往故意反着拉。于是我佯怒调侃他一番。
老爸老妈之间的爱情,已经融化在汤汤水水唠唠叨叨之中了。
我们继续吃,继续聊。
聊他们那些同学,那些一样衰老一样历经了几十年风霜的情感。有点人已不在人世,有的夫妻恩爱却因种种原因劳燕分飞,有的如今依然形影不离。
时常望着爹妈稍微臃肿的身躯和略微老迈的面容呆想:昨日的英俊美丽凝滞在老相片里,转瞬就是暮年。两个人执手一生,传说中的白头偕老,就是这个样子的吗?看一个最爱的人一点一点风烛残年,到底是一种残忍,还是一种美好?
现实生活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诱惑,它们都长着魅惑的唇红齿白,拽着脆弱的人性向着撒旦步步归顺。
这是个浮躁浅薄得难以让人坚信爱情的年代啊。
曾经对真心真意深信不疑的,又有多少人的根基已不复存在。
又扯远了。
3 回老家之前,他们要去福建小妹家。小住了几天。我们俩送去南站坐动车。
他开的车。
下车的时候,互相道别。
老爸突然想起什么来了似的,提高声音向着他说:“哦!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去北京了,我们要过年才再见了呢。来,跟老爸拥抱一下吧。”
他笑望我,松开安全带,下车,在我面前,我看见老爸很用力的跟他拥抱。然后他们都回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都意味深长。
我没下车,我快难过到流泪了。
这一抱里,我知道,对于我们闹不快有所耳闻的爸爸,把所有的希望和宽恕,愤怒和无奈,五味杂陈,都调和在里面了。
4 老爸老妈在预订的起飞日周六到来之前,提前两天周四回到了广州。
周五下午,我跟二老告假去接丹放学回家。推开厨房的门,看见妈妈在里面忙活。案桌上面腌制着五花肉,还有排骨,炸排骨酥肉用的原料,调的芡粉糊糊上面,还卧着两只鸡蛋的蛋清。
我说:“妈妈,干嘛做这么多啊?”
妈妈一边忙活一边说:“我多做点,丹常回来住,她喜欢吃酥肉。卓儿也快回来了。他也好喜欢吃的。还有这些,我做成渣肉,放到渣海椒坛子里,坛子都收拾干净了,放里面不会坏的。我记得他们父子两个都喜欢吃这些。特别是卓儿爸爸(我爱人)。你做饭就蒸点在饭面上,拌饭吃很香,他胃口不好,可以多吃点饭。”
“那倒是,他就好这口。一直都喜欢吃妈妈你做的渣海椒。从我们一起在学校时就喜欢啊!你做这么多,要吃好久了。”
“就是嘛。你们喜欢吃就好了啊!还有,你平时在家吃的东西极少,所以米啊面啊不要买多了,打开了要放在冰箱里,吃一段时间注意检查,不要发霉了还在吃。”
“不会的,我最多买五斤米。吃完了再买。”
妈妈一双枯藤般的手,搓揉着那些五花肉,给它们裹上厚厚的米粉。我脑子里浮现小时候每到周末,爸爸从场上买回肥膘的肉,妈妈高兴地在厨房里烧水,煮肉,切片,给一家子人打牙祭。那是多么柔嫩灵巧的一双纤纤玉手啊!那个时候我望着妈妈,总为有这样的妈妈自豪。妈妈美貌且能干。我仿佛看见那个时候,妈妈和其他老师一起站在操场白杨树下面探讨教学方法。而我,总是爱在妈妈腿下绕圈仰起脸看妈妈的小小孩童。
我转身掩门而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明知有泪不可人前轻弹,近年来却动不动觉得鼻酸。此刻也有点想流泪的感觉。
妈妈走之前,专门为他的女儿女婿和孙子准备下他们一家子都爱的食物。
可我平时,因了我和他之间的些许不快,常常挑逗着我急躁的神经。我经常按耐不住地表达着有没有老公没所谓的吊儿郎当。不知道两位老人对于我有意无意的渗透,是怎样的一种心惊肉跳和深深担忧却不敢表达的难安。
而他们除了无声的忍受外,就是满心里爱着自己的孩子,孩子的老公,孩子的孩子。自动主动地操劳这一切。试图用最朴实的方式,为女儿守护一方安宁。虽然她满不在乎。
5 往事历历在目。
她这位喜欢吃她做的饭菜的女婿,也是二十五年的亲人了啊!当初那个为了顺从自己女儿把女婿调入同一间学校,天天做好了饭菜呼唤那个下课就去打球当儿子一样养的女婿,亲情就是从一口口饭,一片片渣海椒里培养起来的啊!他们当初送女儿跟随女婿出去下海,只有一句话——
“你们一定要出去,我也拦不住。你们在外面举目无亲,两个人相依为命,不要吵架。”
当最后无法再保留这两个孩子的教籍,作为我们的老爸,作为我们的校长,他却必须亲自去帮我们办理解职手续。妈妈说:“你爸爸哭了一个晚上。他说,我女儿以后没个正式工作了!一个女孩子,就这么把饭碗给弄丢了!今后她怎么办?!”
这件事情,一直是我搁在心里对老爸最为残忍的事情。他亲手送我去师范,亲手接我去学校,又亲手给女儿办理了解职手续。
为了跟随爱人以至于丢了铁饭碗的我,在他们眼里,我的爱人成了他们在女儿心目中的幸福依靠。而如今我那些牢骚,是不是戳疼了他们心底那块脆弱的旧伤疤了呢?
谁看你一眼就明白你所遭受的苦?谁听了你的故事会热泪盈眶?唯有至亲,唯有至友。
走在白头偕老的路上不容易。
所有的白头偕老里面,多的都是磕磕绊绊吧?童话故事的情节发展,素来不依照闭门造车的剧本。
6 我们俩结伴拜访过一位重量级的至友,他和妻子早已劳燕分飞。回想那段时间里他们也曾是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再看看我们依旧携手,这位老朋友意味深长地说:“不管历经多少风风雨雨,依然坚持走在一起,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幸福的坚守。”
或许,别人的路,你永远不会懂;如同你的路,也无人能懂。时间打磨的不仅仅是面容,还有人心。
凌乱的思想,叫手机一声提示音拉回。
微信来了。
他说:
“今年老爸老妈金婚纪念。我们三兄妹恰好是银婚呢!我们一起去拍个集体婚纱照!过年回老家,找最好的影楼拍!”
好吧!难为你想着。就当是你又伸给我一枝橄榄枝吧!橄榄枝够多的时候,是否我也该得着台阶就下来了呢?
我等着你,带上我的老爸老妈,一起去拍金婚银婚婚纱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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