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赵大匆忙吃过饭,就端着厨房备好的酒菜,往乔公书房中来。
房中已经掌灯,乔公正在枯坐,见他来了,点点头。赵大会意,一一把酒菜摆上桌,拎起提梁酒壶,把两个白瓷小杯斟满,屋里顿时溢出酒香。
酒香和菜香混在一处,暖烘烘,驱赶着冬夜的寒气。
“老爷,怎么样?今儿——有消息吗?”赵大将一个斟满酒的白瓷浮雕杯放在乔公跟前,小心翼翼地问。
乔公摇摇头,举杯一饮而尽,长叹一声:
“唉——”
赵大忙提壶斟酒,不敢再问。
“赵大,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如今年纪也有了些,媳妇却没了,这后半辈子……你就不想再娶?”乔公岔开话题。
赵大低下头,搓着那双黝黑粗糙的大手,讪讪地苦笑:“老爷,您是真照顾我,可我这个年纪,又这样穷,哪家姑娘愿意嫁我?就算是到城北市集上买个妇人,最贱的价,我也拿不出啊。”
说着,赵大端起自己面前的白瓷素杯,仰脖子干了。
听见城北市集,乔公心中一动,那是京城里买卖人口的地儿。听说现下贩卖的都是此次朝廷在陕西俘获的反贼。三年前,姜瓖作乱,整个陕西都成了贼窝,当时乔公正在淮北盐运任上,一家老小却都在陕西故里,中间绵延几千里,音信隔绝。叛乱平息后,乔公本想亲自去寻,可巧朝廷召他进京,他只好差人往陕西打探消息。如今半年过去了,差去的人回来了一批又一批,消息还是一点没有,老母妻小,生死未卜。
“咳!那群该死的!”乔公一捶桌子,忿忿骂道。
杯里的酒泼洒出来,赵大忙给满上。他偷眼瞧着乔公,只见他满面涨红,两条粗眉扭结成一条线。赵大知道他骂的是那起反贼,心里也替他难过。赵大想,自己三个月前刚死了媳妇,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更何况乔公这三年来,连亲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日子该怎么熬!
“哐!”两个白瓷小杯一碰,声音清脆。
一个是全家人下落不明,一个是丧偶后没钱再娶,这主仆二人相似又绝不相同的痛苦,倒成了惺惺相惜。酒过三巡,眼昏耳热,困意上涌,正好回房睡觉,两眼一闭,再大的痛苦,都是明天的事。
第二天,乔公给了赵大八两银子,让他去城北市集买个媳妇。
赵大千恩万谢,把银子揣进贴身一层衣内。往城北去的路上,赵大一面走,一面想,这八两银子不能全花了,得留下点,多少算个积蓄。从前年轻不懂事,有点余钱就拿去买酒押宝,全糟蹋了。今后又有了媳妇,又有了家,可要好好过日子。老爷的恩,得念着,得报答。
到了市集,赵大一看,男女老幼乌泱泱填满整条街,每人头上插根草,双手用麻绳捆在背后,眼珠子木愣愣看着地,一声不吭,身后有兵爷把守。赵大问了价格,一个妇人按年龄相貌划分,要价二两到五十两银子不等。年轻好看的,贵得很,赵大不敢问津,只挑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细细看去。他寻思着,自己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合该买个年纪大的,一来便宜,二来踏实,三来嘛,上了年纪才会照顾人,过起日子来,舒坦。
看了一圈,相中一个:
她年纪约摸五十多,模样周正,全身上下干净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皮白净,身形端正。
好!好!真是难得!赵大一问价格,只要四两银子,立马付过,领着妇人回家了。
回到家,赵大让妇人坐在床上,他站在一旁细细端详,越看越觉着好。
“大姐,哦不,娘子,我是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媳妇,嘿嘿……”赵大搓着那双黝黑粗糙的大手,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叫赵大,在乔老爷府上做事,穷是穷了点,可老爷待我不薄,今后……”
“你是赵大?”那妇人唰地抬起头来,直着眼睛盯着他打量。
赵大更紧张了,嘿嘿赔笑说:“没错,赵大……”
“没错,你是赵大。”妇人的神色缓和下来。
赵大不搓手了,愣在原地,有点懵。
妇人缓缓开口:“赵大,我认得你,你在我儿子手下当差,是个衙役。”
“啊?”
赵大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妇人,正是乔公的母亲!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告诉赵大,三年前贼兵四起,一家人逃难路上被冲散了,她也被贼人掳了去,再后来,就被莫名其妙带到京城,谁也不相信她是乔大人的母亲,反而硬说她是反贼……吴老夫人抽抽噎噎,越说越伤心,说她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儿子了。
赵大也越听越伤心。
这天中午,赵大恭恭敬敬引着吴老夫人来到乔府,母子相见的那一刻,他看见乔公堂堂男儿流出了眼泪,扑通跪在母亲身前,抱着母亲膝头大声喊娘!娘!娘啊!赵大的眼圈都红了。
赵大离开的时候,乔公感激再四,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叫他再去城北市集挑个可心的媳妇。
赵大一路走一路笑,身上热乎乎的,心头暖洋洋的,真没想到他无意中竟给乔老爷找回了老娘,这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吗!
再到市集,赵大下意识掂了掂钱袋,他知道里面有三十四两银子,但挑个什么样的好呢?他绕过老妇,只在中年妇人和青春少女面前绕来绕去,一边绕一边琢磨,少女是好,可毕竟中看不中用,况且自己这年纪也不小了,究竟不合适吧,中年呢?中年正好,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也会照顾人……
赵大又在妇人堆里绕了三圈,绕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终于决定了。
这回相中的妇人,看着三十来岁,身形修长,仪态不凡,最迷人是她脸上那种既淡漠又柔媚的神情,赵大看一眼就痴了,心想可惜啊可惜,如此美人竟沦落到这般田地,又想若不如此,他赵大怎会有这个福气。
美妇人身价二十五两,赵大喜滋滋付过银子,便领着她回家。
一路上,美妇人只管走路,并不说话,也不看他。赵大有点紧张,搓着那双黝黑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开口道:
“那个,你看啊,我给你赎了身,今后你就不是奴婢了,你就是……你知道吧……你就是,就是我的娘子。”
吁——终于说完了,赵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美妇人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着赵大,一双美目映衬着夕阳余晖,愈发显得光彩流盼。
赵大看得呆了。
“赵大?”她开口。
“哎……啊?”赵大愣住。
“你是赵大,对么?你是乔公手下的衙役,名唤赵大?”
赵大彻底懵了,张着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赵大……我认得你……”美妇人哽咽起来,眼角流下眼泪,一滴,两滴……起初是梨花带雨,后渐成雨打芙蓉。
“赵大,你知道我家老爷的下落吗?就是乔公,我是他的娘子。”
后来赵大回想,觉得自己那天定是结了什么奇缘,要么就是冲撞了什么,致使乔公失散多年的母亲和娘子,都给自己在一天之内碰上了。
那天他再不敢说什么“你是我的娘子”,只能改口称她“夫人”,然后引着“夫人”回她自己的家。
夫妻相见的时候,赵大看见乔公又哭了,而且哭得比上一次更凶,两个泪人抱在一块儿,旁边还站着个抽抽噎噎的吴老夫人。咳!那本来也是“我的娘子”!
赵大离开的时候,心里怅怅的,知道应该高兴,却又高兴不起来。他手里已经多了一百两银子,乔公说了,这回就可着心意,娶一个美娇娥。
第二天,赵大又朝着城北市集出发了。
他昨晚到家就睡,一觉起来神清气爽,渐渐回过味来,自己帮助乔老爷找回失散多年的老夫人和夫人,多好啊,自己现在手握一百多两银子,可以买最贵的女人,最贵的女人啊。冬天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赵大的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快。
赵大当真买回一个最贵的女人,花银五十六两。
她十六七岁,水灵,好看,好看得就像……像朝霞一样艳,像柳丝一样柔,还像,像海棠一样娇……赵大把能想到的词儿都想了一遍,还是觉得不足以形容她,反正,总之就是,她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女人。
赵大咧开嘴,轻唤:
“娘子!”
赵大自己也觉得奇怪,这回他竟然不紧张了,虽然很激动,还隐隐有点说不上来的忐忑。他也不问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为何会来到此地,又为何被人当做奴隶贱卖。他什么也不想问,也不告诉她他是谁,他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他的女人。
对,她是他的女人!
“娘子,以后你就是我媳妇,我叫你娘子,你就,叫我相公,嘿嘿。”说这话的时候,赵大搓着那双黝黑粗糙的大手,脸颊厚厚的黄黑色里泛出红晕。
当天晚上,赵大家的窗户纸里透了一夜烛光。
第二天,乔府上下都没见到赵大,有消息灵通的伙计风传:赵大买了妻了。
乔公捋着三寸长的胡须颔首微笑,吩咐底下人,好好地替赵大值役。
第三天,赵大还是没影儿,下人们眉飞色舞地议论:莫不是娶回个狐狸精,给抽筋扒皮,生吞活剥了?
第四天中午,乔公坐不住了,带着几个人,亲自去赵大家找人。
来到那扇破旧木门前,乔公犹疑地伸出手,笃……笃笃——
没动静。
手下人砰地一下撞开木门——
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哪还有什么人!
隔壁邻居告诉乔公,三天前他出门起夜的时候,看见赵大带着个妇人,朝南边走去,身上还背着包袱,像是要出远门,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他。
——完——
本故事改编自《聊斋志异》卷六《乱离》。原文如下:
陕西某公,任盐秩,家累不从。值姜瓖之变,故里陷为盗薮,音信隔绝。后乱平,遣人探问,则百里绝烟,无处可询消息。会以复命入都,有老班役丧偶,贫不能娶,公赉(lài 赠予)数金使买妇。时大兵凯旋, 俘获妇口无算,插标市上,如卖牛马。遂携金就择之。自分金少,不敢问少艾。中一媪甚整洁,遂赎以归。媪坐床上,细认曰:“汝非某班役耶?”问所自知,曰:“汝从我儿服役,胡不识!”役大骇,急告公。公视之,果母也。因而痛哭,倍偿之。班役以金多,不屑谋媪。见一妇年三十余, 风范超脱,因赎之。既行,妇且走且顾,曰:“汝非某班役耶?”又惊问之,曰:“汝从我夫服役,如何不识!”班役益骇,导见公,公视之,真其夫人。又悲失声。一日而母妻重聚,喜不可已。乃以百金为班役娶美妇焉。 意必公有大德,故鬼神为之感应。惜言者忘其姓字,秦中或有能道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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