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惊人院
我把这个故事告诉晓东时,他睁圆了眼睛。我觉得我有讲故事的天赋,那几年厂里一直在讨论这件事,他们编排了许多版本,当我和母亲走近的时候,就没人说了。母亲说他们没有心,是猪狗。但她不知道,我的版本比任何人的都更逼真。
你们一定很好奇晓东是谁吧?但现在还没有轮到他登场。我要给你们讲的是另一个人,他的名字叫作小西。在我的父亲变成一摞纸之后、认识晓东之前,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小西的父亲是厂里的货车司机,装车的时候,他经常站在厂房门口的磅秤旁,倚在扶梯上抽烟。当时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要抽那么多烟,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对于大人来说,有时候除了抽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大人经常会有无事可做的时刻,但对我们厂里的孩子来说,每一天都很忙。
从厂房的围墙后爬上去,里面种植着一排竹林。有段时间我和小西沉迷这个游戏:抓住竹子的上端,从三米高的围墙上一跃而下,竹子被我们的重量压弯,如同飞翔一样,我们轻巧地落在地上。
“你知道吗?竹子也是可以做成纸的哦。”小西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对我说。就在刚才,他折断了一根竹子。这件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我们的身体每一天都在发生变化。
有时候我想,或许到某一天,我们终会重到无法飞翔。
“是吗,就和我爸爸一样吧?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做成纸。”我在对他笑,他却躲开我的目光。明明在背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们都在讨论这件事情。可为什么面对着我,他们却不愿意谈论它呢?
我们压断好几根竹子才离开围墙。沿着竹林往前走,那里有一座篮球场。往常我不愿意去那里,那是大孩子们玩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了,球场上空无一人。
我模仿着乔丹的姿势,起跳,后仰,想象着篮球从我的掌心出发,正中网心。
“如果有个篮球就好了。”小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爸爸说,等明年过生日的时候,就给我买个篮球。”
“唔。”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仿佛听见我们的召唤,篮球从身后飞来,砸中我的后脑勺。脖子被这股冲击力砸得往右边歪去,我揉揉脑袋,这时还没感觉到疼。
我回过头,始作俑者看着小西说:“去,捡回来。”
小西看看我,又看看那几个大孩子。他似乎有些犹豫,皮球沿着罚球线一路滚出球场,这时开始感觉到疼了。
那人看向我,“你,站在这别动。”
我认识说话的人,他爸不干活,指挥别人干。
小西把球捡了回来,两手端着,像上贡一样交给那人。他转过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点子,对身后的几个人说了些什么,他们大笑。我看向小西,他低着脑袋,双手绞缠在一起。那一刻我几乎能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向上天祈愿。即使身体沉重到不能再飞翔也好,让我们变得更高、更强壮一些吧。
它沉默许久,对我说孩子,你要耐心些。
我耐心地站在篮筐下,他们走到三分线后。
篮球砸中我的脑门,我感到眩晕,但我没有动。小西跑去捡球,然后递入第二个人手中。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看我一眼。
我知道他们会欺负我们,但被篮球砸的人为什么是我?我的思绪被重击打断,然后重新开始,在断断续续的思考中,我想明白了。他们不揍小西,是因为如果他的父亲路过,他会丢掉手里那根抽不完的香烟,冲上来赶跑他们。
一次完美的击打砸中我的面门,随着鼻子一阵发酸,滚烫的液体顺着鼻翼流入我的口中,咸咸的。我的身体东倒西歪,却始终没有倒下。小西一次次跑去捡球,他们有时打中,有时没打中,我的眼睛肿了,只能通过疼痛和叹息来分辨两种结果。
恍惚间我听见父亲的声音,他在的时候我也常被别人欺负,不过没有现在这么频繁,也没有这么痛。他说:“儿子,一定很疼吧。”
我说:“比起脑袋被夹进卷纸机,这不算疼。”
他哈哈大笑,说:“那也不是很痛,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比起疼痛来说,最折磨人的是恐惧。”
我很惊讶,他在世时也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为什么人死了,就变得唠叨起来了呢?
“我不害怕,我只是有些晕。”
“不,你现在很害怕。人害怕的时候,两腿就像是被钉住了似的,跑也跑不动,不信你试试。”
我试过之后,发现他说得对。“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你很轻,你可以飞。只要你一辈子都这么轻,总有一天可以飞起来。”
“那不可能,妈妈说,我比去年重了十斤。”
“用你的掌心托住篮球。”这不是父亲的声音。我用手指拨开肿胀的眼皮,那个人正在对小西说话,他的语气很温柔。他从背后握住小西的手腕,“手腕往后,用你的手指将球送出去。这很简单。”
“你也想要和我们一起玩吧?和我们一起打篮球的话,不会投篮可不行哦。”
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视界一片模糊。我的嘴唇翕动着,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终于我提出那个问题,“小西,这对你来说,真的很简单吗?”
就投篮来说,他很有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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