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周末两天一晃而过，时间悄悄地逼近了本世纪最后一个月。
大清早赶到学校，没有等到住建部那边的消息，却等来了公诉机关的一纸传唤。
时间不早不晚，正好跟我的排课冲突了。我向教师组长反馈了这件事，没想到他非常支持我：“尽管去，身正不怕影子斜。上课的事我安排别人替你。”
公诉机关的大楼就在市图书馆对面，以前没有来过，到了才发现从这里去七霜家并不算远。
接待我的还是上次那个中年男子，“坐。”
房间很小，几乎只能容下一张桌子，他示意我坐在对面，开口第一句便说道：“告诉你一个消息，犯人白苏已经被捕了。”
我左右看了一下，并没有找到任何检测设备，于是说道：“在开启生理状态波动仪之前，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他眉头一皱，火气顺着脸上的褶子蹭蹭往上爬，“房间太小，放不下那个玩意儿。”
“那就请你换个大点的房间。”“你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这是我最低的要求。”
中年男子恨得牙痒痒，但是忍了半天还是妥协了，“跟我来。”
他将我带到一间稍大些的屋子，按照我的要求打开了生理状态波动仪。落座之后，我率先说道：“请你更正用词，白苏只是嫌疑人。以及，白苏被捕这事是真的吗？”
中年男子脸色很黑，低沉应道：“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我以为我来这里，是配合公诉机关开展工作的。”
“你——”中年男子气极而笑，拍着手掌连说了几个“好”字，“小伙子，你好像对刑讯有点经验。”
“请你更正用词，这是传唤，不是刑讯。”“对，是传唤。”
我们对视了几秒，极有默契地微微一笑，“在法治基础课里，对于公民如何配合国家机关开展工作，有详细的描述，我只是照着教程在做。”
“你是说我不按规定办事？”中年男子反问道。
“打开生理状态波动仪，是对双方的基本尊重。”
中年男子长泄一口气，身子半仰在椅子上，过了一会，挥手道：“你回去吧。”
“这就问完了？”“对付你不能用平常的办法。我要准备一下。”
“希望你能在非工作时间进行传唤。”
“那就由不得你了。”中年男子狡黠一笑，旋即敷衍道，“哎呀，大家都不想加班，你也是公职人员，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初次见他，只觉得他有些暴躁，现在又感觉他有些无赖。
第二天，传唤书又准时到达了学园，教师组长为我打抱不平：“他们是不是在故意为难你？”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可能他们认为这样做，能够降低我的风评吧。”
“这不是无赖行径吗！”“我想想办法，尽快结束它吧。”
询问还是在同一个屋子里进行，桌子对面还是那个中年男子，不一样的是，他这次神情严肃，讲话干脆。
“我们怀疑你是白苏的共犯，协助她从学园潜逃，躲避追捕。”中年男子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和白苏只是普通同事关系，我没有协助她潜逃。”
“那你为什么要对她说，你会假装没找见她？”“我不知道。”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你心中存在帮助白苏脱离困境的想法，所以才这样说。”
我没有吭声，中年男子便追问道：“请你回答是或否。”
“……是。”
“你是否了解，白苏所处的困境？”“我不了解。”
中年男子回头去看生理状态波动仪，没有异常。
“所以，你的行为构成帮助白苏潜逃的事实。”“这是诱导性提问，我拒绝回答。”
中年男子盯了我好一会，“啧”地砸了砸嘴，“你这样做，对事情的进展没有任何帮助。”
我也面不改色，平静问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他露出了狐疑的神色，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我便将生理状态波动仪一指，“我有理由怀疑，这台仪器存在故障。”
“啥？”中年男子不明就里，“你想说什么？”
“就如我的字面意思。我怀疑，这台仪器本身存在故障。”
“你有什么证据？”男子脸上的困惑越来越深了。
“没有证据，只是合理怀疑。据我所知，这台仪器的核心技术，来自社研院的生理特征辨析系统，我希望你们能够请社研院出具书面证明，他们的生理特征辨析系统没有问题。”
“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中年男子差点站了起来。
“我想说的是，在证明这台仪器工作正常之前，我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了。”
“少跟老子玩花招！”中年男子终于爆发了，双手撑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你以为老子会信你这些鬼话？”
我瞥了他一眼，淡然收起视线，“你这样做，对事情的进展没有任何帮助。”
“操你大——”中年男子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拳头攥得死死的，但最后也没有打过来。
他缓缓放开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惊然拍桌道：“你他妈的说谎了！”
这回轮到我露出困惑的神色了。
“你说谎了，但是机器没有叫，所以你知道它有问题！”中年男子恍然大悟，禁不住笑了起来，“说！你哪一句撒谎了？”
明白他完全没懂我的意思后，我只能无奈地笑了笑，“你看，你也怀疑这台仪器有问题了。”
“少跟老子废话！”他又一把抓住了我，“快说你哪句话说谎了！”
“在不能证明仪器正常之前，我们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严肃地盯着他说道，“所以我诚挚地建议你，先去社研院要一份书面证明来。”
半晌后，他放开了我，“给我滚！”
这次的会面，让我感觉他还有些一根筋。
回到学园之后，我收到了胖经理发过来的消息：理事会对申诉内容争议很大，一时半会出不来结果，但是强制回收的期限延长了一个月。
我开心地“耶”了一声，恰好被教师组长发现了，他担忧问道：“去了一趟公诉机关，被人问糊涂了？”
“哈哈哈——不至于不至于，再问个十次八次，也不会糊涂的。”
然后第三天，传唤书就如约送到了我的手上。
哎，我就不该得意忘形。
这一次，教师组长气得火冒三丈，“他们把幼儿园当什么地方了，我要把这件事报到教研院，投诉他们去！”
我连忙安抚道：“老大啊，市文艺汇演的初选就在眼前了，还是别给教研院留下奇怪的印象吧。”
他愣了一下，“有道理——那只能委屈你一阵子了。”
“尽管来，我扛得住。”
第三次问话，中年男子将我带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茶水沙发一应俱全，唯独不见任何检测设备。
“这次请你来只是聊天，不做任何笔录。”他笑着向我解释道。
“上班时间聊天，这不太好吧？”“哎呀，大家都是公职人员，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我和他相视一眼，都“嘿嘿”笑了起来。
入座之后，他给我倒了一杯茶，搓着手说道：“小兄弟，你很不一般啊。”
“为什么这么说？”“昨天我给头儿说了仪器的事情，结果被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原来，公诉机关早就向社研院提出过申请，要求出具生理状态波动仪的检测报告。社研院对此的答复颇为针对：在贵机关结束对生理特征辨析系统的调查之前，我院建议贵机关暂停使用该仪器，并送还我院进行检修。
公诉机关一看傻眼了，如果这玩意不能用了，那日常工作还怎么开展？在间谍浮出水面之前，调查工作也不能无故中止，于是整件事陷入了死循环，整个公诉机关高层都对此讳莫如深。
“不仅如此，我还查阅了你的家庭背景，”中年男子继续说道，“父母都是海归学者，妹妹是社研院教授，本人在社会教育阶段念书时，曾被评为十大最有影响力的人物……”
耐心听完他冗长的陈述，我问道：“你想说什么？”
“有一点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出色的你，为什么会去一所不起眼的幼儿园当老师？”
“你认为呢？”我反问道。
“我认为——”他顿了一下，“你去幼儿园当老师，是早就策划好的事情，白苏也和你一样，从社研院离奇辞职，却去了同一所幼儿园当老师。”
“你这不是想得挺明白么。”
中年男子一怔，旋即大喜，“你承认了？”
我不禁笑了出来：“反正只是聊天，随便你怎么说好了。”
男子咬了咬牙，还没死心：“你并没有否认我的说法。”
“我去幼儿园当老师，全是职发署安排的。”
“我不信。反正没证据，你只是随便说说。”
“证据么……”我想了一会，“我给职发署写过一份投诉书，你可以去查一下。”
男子砸了砸嘴，悻悻然说道：“总之我认为，那所不起眼的幼儿园，肯定有问题！”
“哪所幼儿园？”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和中年男子同时回望，都怔住了。
“我问你，是哪所，不起眼的，幼儿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女人把中间几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呃——”中年男子的脸色猛地变得刷白，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我看看……”
“姓柳的！”女人大喝一声，“蹬蹬”走了过来，“你连自己的孩子，在哪里上学都不知道！”
中年男子手一抖，差点跟着白纸一起栽倒在地。
“风，风花……你怎么来了。”中年男子差点哭了出来。
我忽然觉得，他又有一些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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