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们都不愿深想,不肯深想,现实的不可控制和未来的不可预知,实际上已联合成强大的外部压力,将他们二人紧密地挤压在一起。他们在拼命给予对方的同时拼命索求,仿佛把一生的幸福瞬间挥霍殆尽也在所不惜。二人心照不宣,很刻意地合力按动一个看不见的遥控器,将那个小小套房用无数幅粉红色的布幔与世界隔开。他们沉醉其中,在没有生活琐事烦扰,没有外界约束的状态下,体验着一种更接近于其本质意义上的,纯粹的两情相悦。
一旁的手机响起,车载蓝牙传出刘家鼎的声音:“到前面那个出口,你要出去往西边走了,知道吗?”
“嗯,”玉翎看着后视镜,点头。
“我会打电话给你,”他在那一头沉默良久。又说:“翎子,谢谢你。”
“嗯,”玉翎又轻轻地应了一声。
拐上了朝西而去的另一条高速公路,后视镜里看不见他的车了。他还要一直往南开,他们各自的家,在不同的方向。离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近,玉翎心里并没有恐慌,也不觉得难过,她的心情甚至是平和的,异常平和。
回到家里,玉翎放下行李,见厨房的小餐桌上堆着一叠几天来的信件,她名下的都未拆封。她一一捡看,该扔的扔掉,该收起来的收起来。桌上一空,显出东一块西一块的油渍来。她环视一圈厨房,只见炉灶上,料理台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渍痕。水池中虽然没有脏碗碟,也油腻腻地。
她上楼换了家常的衣服,挽起袖子,拿出清洁剂和抹布,开始打扫。
收拾完厨房,她给自己下了几个速冻饺子胡乱吃了,又上楼去清洁两个洗手间。随着台面、水龙头、淋浴间、小浴缸,一点点还原成锃亮的样子,玉翎浑身大汗淋漓。一颗汗珠从额头上滑下来,滑到了眉间,痒丝丝地。她抬起手臂,用手腕蹭掉那一滴汗珠,一抬头,便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
镜中的人满脸油汗,脸上的妆都糊掉了,汗湿的短发贴在额前和腮边。身上松松地罩着红色棉布大汗衫,底下是垮垮的一条棉布裤子,手中的抹布皱成一团,上面沾满结成黑色的浮灰。
这是我。玉翎愣怔地呆立,脑子里慢慢掠过奥巴尼街头言笑款款的自己,情侣套房中软语呢喃的自己,树下水边仰头大笑的自己……在每一幅画面里,那些自己都不是此刻镜中的这一个。
那么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疑幻疑真,疑真疑幻,玉翎心里惶惶然,无着无落。过去的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究竟有没有什么真的发生过?!
她下楼去,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拉开客厅的落地门,走向后院。
红胸脯的知更鸟钻出栽作篱笆的连翘花丛,看着她,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然后拍拍翅膀,牵引着她放眼望去,邻居家的一树树宝华玉兰、葛梨和樱花,高低错落,大片大片的白色粉色。房舍树木花草,都以她再熟悉不过的姿势,伫立在她再熟悉不过的位置。——这是日子,她的正常的现实的日子。
花圃里,洋水仙开到尾声,荷包牡丹正在盛放,一串串小花朵悬垂着晃来晃去。每一朵花儿只得拇指的指甲盖大小,两片粉红色的花瓣合成完整的倒挂心形,底下延伸出两道深红裹住白色的花蕊,像一滴血从心里滴落。这花因此有个英文名字,就叫“滴血的心”。
玉翎摘下一朵,手指轻轻一掰,整颗心一分为二,留下花蕊躺在手心,小小的,形状像一双小拖鞋。“这是辛德瑞拉的水晶鞋!”去年花开时节,邻居辛蒂就这样一瓣一瓣小心拆开,再一瓣一瓣重新排列,一边这样告诉她。
啊。一颗滴血的心分成两半,便演绎出童话,还有水晶鞋。辛德瑞拉要穿着它们,由灰姑娘化成公主,仪态万方,走向那个陌生的王子。
玉翎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上那一双粉红塑料拖鞋。这样的拖鞋是不是和水晶鞋正相反,要把公主还原成黄脸婆?她自失地一笑,满心迷惘。
这一片花圃里,全是牡丹和芍药。芍药的绛红色新芽钻出地面,已有一尺多高,间中的牡丹们,日系的“花競”、“八千代椿”、美国原生的“正午”等等,高低错落,含苞待放。“凤丹白”的花期最早,植株最高,挺立着满枝的碗口大的花儿,足有二、三十朵之多,摇曳着无尽芬芳。
玉翎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轻触那些薄如细绢的白色花瓣,突然想起一句唐诗:“平分造化双苞去,拆破春风两面开”。诗题的《合欢牡丹》,据说是一种花开成双,且两面不同色的名贵牡丹,后来绝了种。唐代诗人徐仲雅当年虽有缘得见,却没有为这一款牡丹名品留下一首完整诗篇,只得这个残句。
“拆破春风两面开”。两个不同的世界,两种不同的真实,两个不一样的自己。彼此不同朝向,不重叠,“或许就是这样,只能这样,”她喃喃自语。
中恺下班回来,一走进厨房,便看见玉翎在做饭:“翎子!你回来了!几点到家的?”
“中午就回来了,”抽油烟机在头顶上呼呼地响,玉翎扬声回答。
中恺放下公文包,环顾四周,发现里里外外被打扫过了,“咦”了一声,“家里很干净啊,你回来以后也不歇着?”
玉翎淡淡一笑:“我倒是想歇着,这些事情谁来做?台子上的油刮下来都够炒好几个菜的了。”
中恺愕然:“有吗?没有吧?没看出来。”
所谓脏与不脏,各人的标准不一样,玉翎不搭腔,懒得和他争论。秦中恺从不管家务琐事,她也不是到今天才知道。以前都没抱怨过,如今还有什么资格抱怨?他并没有移情别恋,而自己却已红杏出墙。玉翎解下身上的围裙,在这一转念间清晰看到自己得陇望蜀的无耻和堕落。
“吃饭吧,”她转过身去盛饭,再拿筷子,在小餐桌前坐下。
中恺也坐下来:“还是老婆做的饭好吃!”玉翎一周不在家,他吃了七天外卖,来来回回的三明治、披萨饼和汉堡包,都吃腻了。扒了两口饭,他又问:“培训有收获吗?时间表排得很满吧,累不累?”
“无非是听课,好像又回到了读书那时候,不累,” 玉翎半低着头,没有正视秦中恺的目光。
中恺说:“我们公司里,最近也特别忙。好不容易抽个空给你打电话,你那头又关机了。”
玉翎含糊地应了一声,问他:“你们最近怎么特别忙呢?”
“唉!下面公司做出来的器件绝大部分报废,我们得复查数据,连续好几天没日没夜连轴转,”中恺呼噜呼噜地喝完汤,放下碗筷。“好不容易,这两天才稍微轻松一点。”
“那——今天是周五,打算到谁家打牌?”
中恺陪着笑脸:“呃,你出去了这么多天,我今晚在家陪你。”
“陪我?往常你出差一去好几天,回到家只要听见牌友招呼,立刻放下行李飞车出去,没见留在家里陪我啊。今天太阳从哪边出来的?”玉翎歪着脑袋想想,旋即点头:“啊,我明白了。涓涓搬走、阿施忙着谈恋爱、章明自觉尴尬,不和你们混、赵明中没回来——只剩下你和韩悦、李文韬,牌搭子好像不够?”
中恺笑起来,轻打一下她的头顶:“我说,你就不能装得糊涂一点儿?知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认真’二字?”
玉翎似笑非笑:“‘认真’说来,你们辛苦了那么多天,‘好不容易’松口气,必定要‘认真’地安排一下周末。”
中恺呵呵笑:“都瞒不过你!李文韬他们是说去打网球。不过——我真可以留在家里陪你。”
“拉倒吧,”玉翎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放进水池去洗。双手动作不停:“你想去就去,我也不用你陪。”
“真的?”中恺过来,站在她身边。“我去了,你不生气?”
玉翎无可无不可,摇头:“你去打个网球,我生什么气?”
得了这句话,中恺放心了。又巴巴地给玉翎切了一个哈密瓜,叮嘱她记得吃,这才换了衣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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