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中恺从西雅图出差回来没几天,沈玉翎便要离家去参加培训。她一早收拾齐整,开车上路。沿着高速公路先向东,再转往北面开,进入树林茂密的山丘地带。路面宽阔平坦,天气晴朗,四个多小时以后,玉翎顺利抵达酒店。
她在指定的培训登记处报了到,领到课程资料和房间门的磁卡,她弯下腰准备提行李上楼。接触到行李箱拉手之前的霎那,旁边突然伸出来一只大手,提起了她那个小小的箱子。
玉翎愕然抬头,刘家鼎从天而降,站在她面前。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瞠目结舌:“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来这里接受培训,并不是秘密,”仿佛她的问题十分幼稚。他微微倾斜着身子,酒店大堂亮晃晃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意味。
这么说,他是专程冲着她来的。刻意压制的暗潮,被猛然掀开了一个大口,瞄准沈玉翎前一分钟还预备彻底麻木的意识,毫不留情地冲击过来——她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玉翎的愣怔,让刘家鼎获得了主动权。他提起她的行李箱,领着玉翎乘电梯到六楼,找到了她的房间;放下了那个行李箱,他说,附近有一家意大利餐馆很不错,你一定饿了,我们去吃晚饭吧;然后他又领着她离开房间,再乘电梯下楼;走到停车场,他又说,开我的车吧,反正吃完饭还一起回来……
沈玉翎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思维却空前苍白,大脑完全失去了运作的机能。被动地服从他的全部指令,一个简单的问题不断地重复拷问: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却寻不到答案。
新鲜的面包送上来了,配着牛油。菜单送上来了,沉重的烫金的一大本。玉翎正襟危坐,目光凝固在漂浮着冰块的水杯上,仿佛什么都看见了,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她似乎很固执地想弄明白那些冰块怎么能够那样晶莹透亮,又为什么会沉浮在她面前的杯子里,却怎么也想不通。
“小姐,可以点菜了吗?”白衣的waiter提高了声音。“小姐!”
“噢,”玉翎翻开菜单,正看见意大利面那一栏,顺手点了一份鲜虾奶油面。刘家鼎默默地审视着她,也没有多说话。
那天,当她挺立在那儿,眼睛里野火熊熊,对他说出那样的一句话之后,他是相当相当震惊的。当时没有做出反应,因为实在事起仓促,而且超出了所有常识的范围,没有过往的经验可借鉴,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以他的社会地位和名望,很容易想到任何一个主动向他示好的女人都居心叵测,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别的值钱的东西;但以他的人生阅历,又无法将玉翎划归到那么低俗世故的类型。
那么她究竟是为什么呢?他找不到答案,也理不清头绪,只好暂且把这问题搁置起来。或许她只是孩子气,情绪容易冲动。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以后总免不了碰面的。既然这种冲动的起因是他,他便不能一直保持沉默,否则对她不公平,也有欠礼貌。
于是他今天上午打电话到护养院去,想约她出来见一面,把话说开,却被告知她到奥巴尼来了。恒安公司是有几家老客户在奥巴尼的,也应该去探访一下了。刘家鼎做事讲究“今日事今日毕”,所以干脆开车过来,打算连探访客户带约见沈玉翎,把该处理的事情一次性都处理掉。
他自己的蔬菜沙拉已经快吃完了,玉翎面前的那一份还没被动过。刘家鼎清了清嗓子:“翎子,你多少吃一点。”
她抬起右手,拿起小叉子,开始慢慢吃那份沙拉,像一个听到了指令的机器人。直到此刻,她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她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出乎刘家鼎的预期。他字斟句酌地开口:“翎子,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孩子,在社区,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你很讨人喜欢,我很喜欢你,所以从一开始就把你当作一个忘年之交,是吧?那天你说你爱上了我,说实话,真让我受宠若惊。可我很老了,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我不可能带给你任何属于快乐或者幸福的东西……”
沙拉盘子撤下去,意大利面送上来。玉翎这一次不用他提醒,自己抬起左手拿了大汤匙,右手换了大叉子,慢慢绞起面,慢慢放进嘴里,慢慢嚼,慢慢咽。似乎专心致志地吃完这一盘面,是她此刻唯一关注的事情。
然而,眼泪开始从她脸上滑落,一滴、一滴、再一滴,接二连三落进盘子里。她的头垂得更低更低,吃面的动作始终没有停止,只是一双手把汤匙和叉子越抓越紧,紧得手背上的骨节都突出来了。
刘家鼎早料到这种谈话不会轻松。见到她之前,他曾经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出现的场景:她激情已过,若无其事,和他恢复普通朋友的邦交;她恼羞成怒,对他破口大骂;她痛哭流涕,对他纠缠不休……为了应付这些“可能”,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却怎么也没料到,她不吵闹,不失态,她甚至不肯说话,只有眼泪。
眼泪是女人的武器,刘家鼎并非没见识过,林锦凤就是一个深谙此道的好手。但凡她想得到什么东西,第一步肯定先撒娇卖乖;得不到便进入第二步,连哭带闹,通常都能收到令她满意的效果。实在不行还有第三步,寻死觅活,让她身边所有人疲于应付,足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总之,这几十年间,林锦凤向他展示过的女人的哭法,可谓有声有色,花样百出。
而沈玉翎并没有哭,她只有眼泪,被动的,吞声的眼泪。
一个人的眼睛里,怎么可能滚落这么多眼泪呢?刘家鼎很困惑。他略为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发现局面有些失控。
他心里酝酿成熟的那些话,比如我们要有理智,比如我们要认清现实,比如我们要为各自的家庭负责任,比如……突然都去了九霄云外,他只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按住了玉翎的手背,痛心地劝:“不要这样,翎子,不值得。”
他的手是厚实的,干爽的,带着他的体温,摧毁了玉翎最后的一点定力,让她从悬崖边上一头栽倒下去,坠入深渊——她颓然地放弃了吃面,从他的掌握下抽出手来,蒙住了自己的脸。
望着那单薄耸动的肩头,和指缝间不断渗出的泪水,刘家鼎很想对她说些什么,又苦于无话可说,惟有叹惜:“翎子!你这是何苦?何苦呢?”
玉翎并没有失聪,她听到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义正辞严,无可辩驳。何苦呢?他最后这一问重重敲击她的意识,带来强烈的,剧痛的回声。不不,这不是她情愿的,不是她故意的。有一股强大的来路不明的力量捆绑了她,钳制了她,她左冲右突,也逃脱不了它的钳制。
waiter走过来,问:“菜还好吗?两位需要看一下我们的甜点菜单吗?”
周到有礼的、完全陌生的声音,迫使玉翎把双手从脸上挪开,用餐巾飞快地擦干脸上的泪痕,答了一句:“很好,不用了,谢谢!”然后她顺手举起面前的葡萄酒杯,一仰头,把杯中酒统统灌进了喉咙里。
酒精的热力如一股细线,冲进胃里,刺激了她的自制力。她抬起头,强迫自己正视对面那双深黑如古井的眼睛。于是,在那两口深井的波光里,她清晰地看见了自己那一颗心,被人践踏在脚下,鲜血淋漓。
自取其辱。这个词像皮鞭一样从脑海中抽过,抽痛了她的四肢百骸。
沈玉翎越来越镇定,越来越森冷的目光,让刘家鼎觉得有些畏惧:“翎子,你说话啊。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告诉我!”
“走吧,我有些累了,”玉翎面无表情。此外,不必再说什么了。他的态度很明确,表达得也足够清楚:他并不爱她,也不需要她爱他。她还能怎么想?她还能说什么?这颗心是自己双手奉上,主动让他去踩的,她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那么,好歹给自己留一两份薄面,不要再继续展览自己的愚蠢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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