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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斧声-千载疑案原是乌龙余论

烛影斧声-千载疑案原是乌龙余论

作者: 一篇读罢 | 来源:发表于2018-06-27 15:35 被阅读149次

    引言:前文写完后,陆续有朋友提出若干疑问,遂写此文,以答之。

    宋史疑案3-烛影斧声

    一、正史记载的宋太祖之死:

    《宋史太祖纪》:癸丑夕,帝崩于万岁殿,年五十。癸丑夕是公元976年10月20日,严谨地说应是21日凌晨。万岁殿是皇宫中的正寝殿,后改名福宁殿,如图1。没记载宋太祖死因。

    此外,《宋史太宗纪》记载:太祖崩,帝遂即皇帝位。《辽史景宗本纪》记载:宋主匡胤殂,其弟炅自立,遣使来告。这两则史料虽然用“遂”和“自立”描述宋太宗即位,但也没记载宋太祖死因。

    图1-东京宫城图《事林广记》

    二、《湘山野录》记载的宋太祖死因:

    《湘山野录》是北宋僧人文莹撰写的一部笔记。郑世刚在该书的点校说明中写道:“也许由于作者是僧人,书中记载鬼怪神异和道家释家的故事较多......所记社会经济政治事件,也多得自传闻。”现在我们来看看,该书记载宋太祖死因:

    开宝己亥岁也......上谓生曰:“我久欲见汝决克一事,无他,我寿还得几多在?”生曰:“但今年十月廿日夜晴,则可延一纪;不尔,则当速措置。”上酷留之,俾泊后苑。苑吏或见宿于木末鸟巢中,止数日不见。帝切切记其语。

    至所期之夕,上御太清阁四望气。是夕果晴,星斗明灿,上心方喜。俄而阴霾四起,天气陡变,雪雹骤降,移仗下阁。急传宫钥开端门,召开封王,即太宗也。

    延入大寝,酌酒对饮。宦官、宫妾悉屏之,但遥见烛影下,太宗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饮讫,禁漏三鼓,殿雪已数寸,帝引柱斧戳雪,顾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带就寝,鼻息如雷霆。

    是夕,太宗留宿禁内,将五鼓,周庐者寂无所闻,帝已崩矣。太宗受遗诏于柩前即位。逮晓登明堂,宣遗诏罢,声恸,引近臣环玉衣以瞻圣体,玉色温莹如出汤沐。

    这条记载把太祖死因归结于天命,道士预测太祖死于开宝己亥岁十月廿日夜。后来应验,太祖便召太宗,一边喝酒,一边嘱咐后事。但开宝己亥岁是公元975年,文莹弄错了太祖死亡事件。

    通读上下文,在这个被称为“烛影斧声”的疑案中,并没有刀光剑影的迹象。“烛影”下所见的是:太宗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避席”是离开餐桌,“时或避席”是说有时离开餐桌有时回来。“有不可胜之状”是没有能力再饮了的样子。根据五代宋初的饮食习惯以及太祖和太宗得君臣地位,我们推测两人是分餐,因而能看到太宗一会离开一会回来的影子,如图2。“斧声”是太祖拿斧头探测雪的深度。太祖对太宗说“好做好做”,也是在相信自己即将死亡的情况下对太宗的期望。

    图2-韩熙载夜宴图

    三、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对《湘山野录》的删改:

    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对《湘山野录》的删改有四处:一是把《湘山野录》里的道士确定为张守真。二是把《湘山野录》里“烛影斧声”一事发生的时间由20日提前到19日。三是把健康的太祖改成生病。四是改太宗“有不可胜之状”为“有所逊避之状”、把发生在室外的“以斧戳雪声”转移到室内的“以斧戳地声”以及把“好做好做”改成“好为之”。我们看一下《续资治通鉴长编》的记载:

    初,有神降于盩厔县民张守真家,自言:我天之尊神,号黑杀将军,玉帝之辅也。守真每斋戒祈请,神必降室中,风肃然,声若婴儿,独守真能晓之,所言祸福多验。守真遂为道士。上不豫,驿召守真至阙下。

    壬子,命內侍王继恩就建隆观设黄箓醮,令守真降神,神言:天上宮阙已成,玉锁开。晉王有仁心。言訖不复降。

    上闻其言,即夜召晉王,属以后事。左右皆不得闻,但遥见烛影下晉王時或离席,若有所遜避之狀,既而上引柱斧戳地,大声谓晋王曰:好为之。

    除了前文提到的四处删改,《续资治通鉴长编》与《湘山野录》还有一个不易察觉的改动:《湘山野录》只说太祖寿命天定,太祖知道自己将死然后召晋王。而《续资治通鉴长编》则明言让太祖传位晋王。经过李焘的删改,“烛影斧声”的改编本变的杀机四伏。

    四、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删改依据的史料及其真伪:

    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自注:此据国史符瑞志,稍增以杨亿谈苑。他说的“国史”是宋仁宗时期修成的《三朝国史》,今已不存,我们可引他书参证,如图3。“谈苑”是宋仁宗时期宋庠编辑的杨亿的言论。

    图3-邵博《闻见后录》引《国史道释志》 图4-《谈苑》

    根据图3图4,我们可以看到李焘的删削:一是采信谈苑记载的“太祖不豫驿召守真至阙下”;国史道释志和国史符瑞志并没说太祖不豫。二是回避了太祖对张守真的“不信”态度,国史道释志和谈苑分别记载“太祖以其妖将加诛”“疑其妄”。三是采信了王继恩就建隆观设黄箓醮“晋王有仁心”之语

    那么,太祖到底病没病?太祖召张守真的时间是何时?太祖到底信不信张守真?晋王有仁心之语又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我们看看张守真自己怎么说:

    图5-张守真儿子撰写的《传应法师行状》

    从图5这条史料,我们可知,张守真是10月13号到京城,太祖召见后不信其言,将他安置在建隆观。此时太祖并无生病或者重病迹象。至于王继恩就建隆观设黄箓醮和“晋王有仁心”之语则出自宋真宗时期编辑的《翊圣保德真君传》。这是宋真宗为自己及其父宋太宗即位制造合法性编造的。

    梳理完这些史料后,我们仍然没有找到宋太祖的死因,同时,也没看到宋太宗谋杀的迹象。可疑的地方是:太祖不信道士张守真的妖言,还没有杀,就死了。

    五、《涑水记闻》记载的太祖死后情况:

    太祖初晏驾,时已四鼓。孝章宋后使内侍都知王继隆召秦王德芳,继隆以太祖传位晋王之志素定,乃不诣德芳,而以亲事一人径趋开封府召晋王。

    见医官贾德玄先坐于府门,问其故,德玄曰:“去夜二鼓,有呼我门者,曰‘晋王召’,出视则无人,如是者三。吾恐晋王有疾,故来。”

    继隆异之,乃告以故,叩门,与之俱入见王,且召之。王大惊,犹豫不敢行,曰:“吾当与家人议之。”入久不出,继隆趣之,曰:“事久将为他人有矣。”遂与王雪中步行至宫门,呼而入。继隆使王且止其直庐,曰:“王且待于此,继隆当先入言之。”德玄曰:“便应直前,何待之有?”遂与俱进。

    至寝殿,宋后闻继隆至,问曰:“德芳来邪?”继隆曰:“晋王至矣。”后见王,愕然,遽呼“官家”,曰:“吾母子之命,皆托官家。”王泣曰:“共保富贵,无忧也。”

    德玄后为班行,性贪,故官不甚达,然太宗亦优容之。

    如果我们把《涑水记闻》当成史料,则这里的王继隆应是王继恩,贾德玄应是程德玄。如果把它当成笔记传闻,则不必计较。《涑水记闻》没有记载太祖死因。只是说太祖死后,宋皇后想立德芳,而王继恩召来了太宗。证之以《国史宦者传》和《国史程德玄传》,我们会发现:

    1王继恩、程德玄等人皆能预知太祖死期。

    2王继恩、程德玄以及前文提到的张守真等人,在太宗即位后待遇甚厚。

    3太宗即位遇到了宋皇后的阻碍。

    如果我们认定宋太宗是篡位,那么,以上这几点都是证据。但是,我们是不是可以把《国史》中关于诸人的记载,视为他们帮助太宗宣扬天命构建合法性呢?而太宗对他们的待遇,则视为回报,而非帮助他篡位的回报?

    即便《涑水记闻》记载的宋皇后召德芳的事情是真的。那么,这是宋皇后自己的意愿?还是宋太祖的意愿?就算是宋太祖的意愿,我们也查不到宋太宗篡位的证据,只能说宋太宗抢位,他靠自己的实力抢先继承皇位。由于自己抢位,才会编造天命所归。何况《涑水记闻》记载的可靠性无从查证。

    烛影斧声一案,查到这里,我们便面临一个方法性的问题:

    1考证的极限。面对《湘山野录》《涑水记闻》这类没有标明出处与时间的材料,我们无法断其真,也无法证其伪。在我们假定它们为真的情况下,我们也查不到宋太祖的死因。

    2推理的尺度。在无法确知宋太祖死亡当天记载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通过宋太祖死前死后太宗的行为来反证太宗是否篡位。

    如果我们相信这样可以证明,那么,就会把宋太宗即位前后的种种异常视为篡逆的证据。代表性的观点,即是吴天墀在《烛影斧声传疑》一文中说的:

    我相信一件事情之作为,必然产生出它与别方面牵扯的关系,亦必然给与后来以影响,在友谊无意间显示出来,是遮掩不住的。我们去研究一件不容易为人知悉的事情,往往只有从这些方面着手。

    如果我们不相信这样可以证明,那么,就会把宋太宗即位前后的种种异常找到合理的解释。代表性的观点,即是程敏政在《宋太祖太宗授受辨》一文中说的:

    就使不踰年改元、宋后崩不成服、徳昭之死皆出太宗,则亦未可以其后来之不善,而遂逆探其有今将之心,加之以无名之罪也。胡一桂杨维祯梁寅之流,锐欲以簒弑加之,恐皆以不见李焘全书之故。正犹狱官不据人原发之案,而深文巧诋钩致其罪,偶有刻吏见而喜之,又从而和之,此太宗之事所以不能自解于今日也。

    千年以来学者的争论,均可以信与不信分之。

    那么,在无法确知历史真相的情况下,我们探究烛影斧声一案的意义在哪呢?

    答:即便我们不能弄清真相,但我们可以弄清我们现有的学术观点是怎么产生的,我们可以弄清距离真相还有多远?

    有人问了:即便考证出真相,又能如何?

    答:考证出真相只在史事上能够证明宋太祖是怎么死的。在历史的趋势上,考证出来与考证不出来,都无妨我们认识和把握宋初的历史走向。它只能提供一个可能性,即如果这件事不发生,历史的实际过程是否会有另外一个样子。但就历史趋势而言,这种可能性并不足以改变历史的走势。这也是我在前文烛影斧声-纷争千载的疑案原是一场乌龙最后的结论。


    附记:程敏政《宋太祖太宗授受辨》和吴天墀《烛影斧声传疑》两篇文章,是我读到关于这个问题最好的两篇文章。不夸张地说,关于烛影斧声一案,目前所能见到的史料以及有学术影响力的文章,我基本都看了。各有各的问题,总是感觉没有讲透。其中最大的问题,我在本文中已经指出来了,即在史料上无法判别、在方法上各有所偏。我本来想就学者争论的各个细节挨个地征引正反方的论点,然而驳斥,但找到这个最大的问题,剩下的就不必在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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