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礼村的山水普普通通,风土人情也止于古朴,不过尔尔,但是谢姓族人真的不错,他们从江右迁居而来,在高礼村耕种繁衍近七百年,此间山河与大地默默不言,养育着这个刚烈而温柔的人种。
这里的谢姓族人不把吃晚饭说成“吃晚饭”,而是说成“吃夜”,白天的劳作枯燥而繁重,疲惫的身体在黑麻麻的夜里忍受着漫长的煎熬,谢姓族人把“夜”撕成碎片跟饭菜和在一起,拨入口中,舌头翻滚,大口咀嚼,然后咽下去。黑夜的碎片被牙齿磨成粉末,和唾液混合在一起,在翻卷的舌头上左右上下流淌,唇齿会因此变黑吗,味道是什么样子的?大概也只有认真嚼过的人才会晓得。夜晚宽广而漫长,谢姓族人的胃无法装下巨大得如此无边无际的夜晚,所以,每天都在“吃夜”,每天的夜空还是一如既往,照常徐徐暗淡了下来。
暗下来的夜空下会有清风徐来,还会有无数只萤火虫,点亮自己的半个身体,它们有时候成群结队地随风飘荡,风吹向哪里,就飘到哪里,如同鱼群随着海潮漂流。萤火虫可以集体点亮了身体,高礼村的电灯却始终熄灭,如果把整个村的电网比做人身体上的血管网,那么村子正前方两百米的变压器,就是向整个血管网供应血液的心脏,一九九二年的夏天,几场电闪雷鸣伴着狂风骤雨之后,雨水逐渐上涨,淹了近百亩稻田,那些水稻正准备要灌浆,最后洪水没过了变压器的基座,高礼村的心脏骤然瘫痪了。
在那个夏天,这个必将在我笔下出现无数次的村庄,刚刚进入通电的第八年,人们已经逐渐习惯到了头顶上挂着明晃晃的电灯,而全村仅有的两台黑白电视机,总是围满了热情不减的男女老少,一个讲述两条蛇和一个女扮男装的男人的故事,每天晚上准时在电视里呈现,交织着人、妖、僧、仙恩怨情仇的一出大戏刚刚拉开大幕,高礼村的夜晚却突然熄灭了,泡在水中的中寨村和邻近的冲能村也同样漆黑一片。在强忍了两个漫长的夜晚之后,被美丽的蛇妖迷得欲罢不能的年轻人,迅速打听到了她新的出没地点。离高礼村一里路的下能村,藏在长满芭蕉树的山旮旯里,虽然只有七八户人家,在方圆五里都漆黑一片的时候,却奇迹般地灯火通明,白蛇和青蛇迷人的笑容就是从下能村的那些芭蕉树下飘出来的,人们像吸血鬼闻到了鲜血的芳香,每天晚上从四面八方准时走向了那里。
从此,在每天晚上吃过夜后,高礼村的年轻人就再也不用耐着那漆黑压抑的寂寞了,约定好了时间,各自打着手电筒,一起小心翼翼地向下能村进发,大水还没退,坑坑洼洼的路上就有很多水洼,有一段路,水几乎可以漫过膝盖,拉起裤脚,趟进水里,在“湫湫”水声中,慢慢移动。水洼多的地方,不打手电筒竟然更好走,那些水洼在黑暗中会闪着一抹亮,不踏进有亮光的地方,你的行走就是安全的。急急忙忙赶到下能村时,在村口就能听到一个极其酥甜的声音伴着旋律悦耳地响起“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哈……”,一群人径直向村里跑去,裤管依然湿透,大腿小腿还在渌渌往后甩水。
哄哄而去的人群寻见了一户亮着灯的人家,也不管相识不相识就窜进去,往往在这个时候,那屋子的堂屋早已塞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有直接在地上坐着的小娃崽,有抱着婴孩坐在木板凳上的年轻阿妈,有在墙边勾肩搭背的小青年,还有穿着花衣裳系着马尾辫,一只手遮在嘴唇上另一只手抓着手电筒的年轻妹崽,那些朦胧着眼,缺着几颗牙,苍老着一头白发的老年人就摇着嘎吱嘎吱响的竹条椅子,头努力地往电视机银屏上凑,脖子出奇地长。屋子里的人形态各异,年龄长相身高体重参差不齐,他们的眼睛却是那么整齐划一地盯着电视机,犹如满地朝着太阳的向日葵。电视机像伸出了一只有着无数手指的手,像从蚕茧上抽丝一样把这些人的视线从他们的眼珠子上抽出来。在这一群人里,你根本看不出来谁是主人谁是客人,在插播广告的时候讲话最大声最理直气壮的那个不会是主人,摆着势头粗鲁地推搡小孩子,开出一条道来的也一定不是主人,主人总是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看着电视,该笑的时候跟着别人笑,如果有人放了个屁,他也要跟着众人一起咒骂那个放了屁的牛畜生,在这个时候,客人反倒成了主人,主人则变成了谦卑的客人。荧幕上的白娘子与许仙演绎着他们浪漫曲折的爱情故事,荧屏前的人随着故事时喜时悲,好像在那个时候,这些农人不再是平时那些腿上裹着泥巴,背上流着臭汗的庄稼汉,他们通通变成了许仙、白娘子、小青……甚至是法海,他们都在西子湖畔开着药铺,谈着恋爱,变成妖怪,个人有个人的寄托,个人有个人的想象。男人们痴痴地看着白娘子,顿时觉得家里的那一个黄脸婆粗鄙不堪,纷纷懊悔今生没有许仙那样的好命,在心里千百遍地把手伸向白娘子的飘飘衣袂;女人们则看着体贴和善眉目清秀的许仙,幻想着来世能嫁一个干净体面、一谈恋爱就唱歌的白衣书生。电视里演绎着文人的梦,电视外的人跟着电视里的梦在做着自己的梦。
梦总归是要醒来的,短短的一集电视总是在人们觉得片头曲才刚刚结束的时候,就片尾曲就被仓促地唱起来了,大家摇摇头,本来坐着的人拍着屁股,站起来伸着懒腰,本来站着的人早都不见了踪影,他们早就夺门而出,四下散去了。回家洗脸洗脚洗身子之后,那些住在附近的男人女人们渐渐淡忘了电视里的情节,在简陋的房间里互相抚摸身体纠缠不清,插入和抽出,颤抖和呻吟,做着现实的欢乐。
我们这些从高礼村过来的年轻人,则还要继续趟着深深浅浅的水洼回家去,回去的途中,时常会遭遇故事。归途会经过一座高高的石山,那座山脚下埋着许多故去的人,坟茔杂乱不堪,每次经过那片乱坟岗,我们总是提心吊胆。可是,又时常被那些在坟茔间跳舞的幽蓝鬼火所吸引。终于有一次,我们再也耐不住对那一缕幽蓝的好奇心,几个人摁灭了手电筒,小心翼翼地走上通向山脚的狭窄田埂,两旁稻田里的水稻叶子划在我们身上,响出沙沙的声音,我们小心翼翼地摸进坟茔深处,向一个有一缕光的地方。在朦胧的夜色中,摸索着翻过石墙,踩着地里的地瓜苗,离那缕火光越来越近了,这时,一阵阵奇怪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蔓延出来,我们屏住呼吸渐渐靠近,一阵一阵的喘息声也伴随着清晰起来,好像很急促又粗重。那个声音像是女人发出的,好像既痛苦又甜蜜,我们幼小的大脑里翻飞着大人反复说过的那些狞狰的绿脸女鬼形象,头皮随着那个奇怪的声音一阵阵发麻,终于有一个伙伴忍受不住了,他蹲下,捡起地里的一块泥巴,朝那个声音的位置扔了过去,“噗”的一声,那阵伴着喘息和奇怪声音的声响戛然而止,草丛深处响起了一阵西西索索的声音,恐惧迫使我们不由自主地都打开了手电筒,一个白晃晃的圆屁股赫然出现我们前面的两个坟茔之间,我们哄地笑了起来,男女声混杂的咒骂声随之也剧烈地响亮了起来,一块块泥巴立即就向我们砸了过来,我们赶紧转身跑了,一边走还一边打着刺耳的口哨,大伙都说,那是两个人在学着两条蛇在交尾,我问什么是交尾时,一个兄弟响亮地告诉我,那是人家在肏,许仙和白娘子在那个白府里也经常做这种事,做这种事才会生出仔来。
后来,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变压器没有人来维修,高礼村的电灯一直没有亮起来,我们总是在夜晚降临的时候,穿越黑夜去与白娘子相会,我们还想在路旁的坟茔间再发现一个光屁股的白娘子,可是再也没有遇到过。
2007年3月初稿于西安西八里 2017年6月修改于南宁铜鼓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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